后備

 
                        前言
                        
    這篇小說的題目是《后備》。

    《后備》不算是一個好的小說題目,比較起《XX惊魂》、《血濺XX》等題目,
沒有什么刺激性,吸引力好像也比較差。所以,在寫這篇小說之前,曾費了相當長
的時間,考慮用另外一個題目,但是想來想去,整篇小說寫的既然是后備的故事,
那么,叫《后備》,雖然沒有什么石破天惊,語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是貼切
的。所以,仍然以《后備》為題。

    后備是一個專用名詞,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用在体育運動上。例如一隊球隊,
必有后備隊員。以一隊球隊為例,在正常的情形下,后備可能一點也起不了作用,
正選球員比賽,后備只是在場外等著。一旦,正選球員有比賽不理想的情形出現,
那時候,后備才發生作用,頂替正選,使整個球隊,仍然在正常的情形下進行賽事。

    在机械上,也常用到后備這個名詞。任何机械,都由許多零件組成。一組机械,
其中特別容易出現損坏的情形時,隨時替換。后備配件的作用极大,因為整組机械,
可能由于一個极小配件的損坏,而致整個癱瘓,使整部机器,無法進行任何操作。

    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后備這個詞的意義,看來好像很乏味,然而整個《后備》的故
事,倒是很曲折詭异的。

    《后備》,所講的就是后備的故事。

                                  1
    丘倫實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机。本來一看
到了新奇、奇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机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來的職業
本能了,他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种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
獎狀。

    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另他惊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
其他別的動作。

    丘倫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体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
攝影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种照片,然后將照片出售
給通訊社、雜志社、報社。

    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
人來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

    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游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
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岭,拍攝過雪人
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卵的剎那……

    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机,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
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构。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惊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
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的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据他
自己說,他是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的。

    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應該是沒有什么事情再可以令他惊呆的了,但這
時丘倫卻真的呆住了。丘倫這時,并不是在什么有險可冒的地方。恰恰相反,他在
的地方,平靜之极,那是在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上,綠草如茵,野花雜生,湖邊
有几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虯,有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倫鋪了一張
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机,正在播放著悠揚
的音樂。

    在小湖對岸,有几艘小船,靠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几只水
鳥,在水面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

    這是一個极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适宜于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

    而丘倫到這里來的目的,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里認識了海文之后,這
樣的約會,已經是第三次了。

    几秒种之前,丘倫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發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
坐在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倫也正想湊近
去,對她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几天,而找不到适當時机講出來的話。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适宜于講這句話的時刻了。丘倫在他三十二
年的生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可就是沒有對一個自己所愛的异性講過這句話,
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時刻,他還是有多少猶豫。

    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的話,他可能話一出口,就再也不會听到身后那一下輕
微的聲音,也就不會轉過頭去,看到那另人惊愕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听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
人。

    千万別以為他看到了什么八只眼睛,六條腿,頭上長著触須的怪人,絕不是,
他看到的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
失神,就在他的身后,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倫,而是
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机。

    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及其奇特的衣服,丘倫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衣服,
那簡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而已。

    令得丘倫在剎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惊的,當然就是這個人,一時之間,他張
大了口,即使和心愛的女性一起野餐時,丘倫的攝影机,也是隨身攜帶著的,可是
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

    這個人,丘倫是認識的。絕對認識的。

    就在半個月前,丘倫還曾替他拍過照,丘倫在离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
處,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万以上的群眾在演講。

    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极其絕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
齊洛將軍。

                                  2
  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后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几乎每一句話,都引起
上万群眾的喝采。丘倫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
將軍拍照。

    他的記者証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极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于他擠得太近了,當
他舉起相机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采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腹際,重重撞
了一下,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机。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后,將他的雙肩,
反扭了過來。

    這樣的情形,丘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立時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后的
一個保安人員已經捂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來。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
又有几個沖了過來,排成一堵人牆,遮住其余人的視線,于是,丘倫就被人推著、
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之中,卡車疾駛而去。

    一直到六小時之后,當天晚上,丘倫才從一間密室之中被叫出來,眼睛上蒙著
黑布,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之后,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
停下,解開了蒙眼的黑布。

    光線很明亮,刺眼,但是丘倫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間布置得華麗無比
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台之后,坐著齊洛將軍。

    寫字台上,放著几張放大了的照片,丘倫也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几張齊洛將軍
正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
洛將軍在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之
后,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倫,道:“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

    丘倫吸了一口气,道:“超過三十位。”

    齊洛將軍點了點頭,道:“不錯,照片,你准備在哪里發表?”

    丘倫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志。”

    齊洛將軍指著照片,道:“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并列的痣。你為什么特別夸
張這兩顆痣?”

    丘倫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

    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道:“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太
過份了,所以才將你扣留了起來,那只是一個誤會,希望你別見怪。”

    丘倫有點受寵若惊,忙道:“當然不會。”

    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有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
他揮著手,道:“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別作不利于我們的報導。”

    丘倫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道。只是攝影,而攝影机的報道,總是最忠實的
。”

    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面摸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
子很滿意。

    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倫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丘倫一下子,憑著他攝影
的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

                                  3
    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征,丘倫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
出來。

    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但是洛將軍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那是絕無可能
的事,他才得到政權不久,正夜以繼日地在鏟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里會
有這樣的閑情逸趣。

    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
界風云人物之一。

    當丘倫望著眼前這個人,惊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只是怔
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机,仿佛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

    丘倫的惊愕,其實只維持了极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

    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惊呼聲,指著他面前的那個人。那個人顯然被
他的惊呼聲惊動,陡地向他望來,現出极駭然的神色來。

    丘倫還來曾有什么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
通高爾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种,來勢极快,一下就沖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一
個之外,還有兩個壯漢。

    那兩個壯漢,甚至在車子還未停下之際,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倫
的人,動作快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子,車子又立時疾駛而
去。

    丘倫那時,已從极度的惊愕之中,惊醒了過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道:
“喂,你們干什么?”他一叫,一面一躍而起,向前追了上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
快,丘倫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舉起了攝影机,
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盡了相机中的軟片。

    丘倫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面,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
盡頭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筑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筑物疾駛而去。

    丘倫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筑物,因為在建筑物前面,有
一片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后,丘倫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丘倫喘著气,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
臉,看樣子已准備离去了,桌布上的竹藍和收音机,都已不見,收音机在哪里不得
而知,竹藍在湖面上飄浮。在竹藍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一瓶美酒。

    丘倫攤著手,想解釋几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
才道:“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
億人。”

    丘倫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倫卻沒有
再說什么,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在不問情由就生气的時候,都是
不可愛的,他反倒有點欣幸自己剛才并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几天的話說出口來。

    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倫的道歉,但是丘倫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
我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好不好?”

    丘倫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在他還未曾知道
發生什么事之際,又听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直到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
知道挨了一個耳光。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
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路過的車子,是輕而易舉的事。

    丘倫摸著發燙的臉頰,苦笑。

                                  4
    海文是一個聯合國机构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本來,在認識了丘
倫之后,對丘倫也有一定的好感。丘倫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話之際,猶豫了一下
的話,以后所有事情的發展,就可能大不相同。而今,當然丘倫不知要花多少心机,
只怕也無補干事了。

    事后,海文還是气憤不已,對人說起丘倫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

    “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象發了羊癲症
一樣,惊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离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
下沒有比他更混賬的男人了,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有被他所騙。”

    評論自然极坏。但是,是好是坏,對丘倫來說,實在沒有什么分別,因為丘倫
已經沒有什么机會听到她的評論了。

  在丘倫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一些极度的意外。

                                  5
    丘倫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發男子,丘倫揮著手,但海
文連頭也不回。丘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象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
了他的身邊,道:“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倫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
拋迸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是不是?”

    丘倫嘆了一聲,道:“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道:“這樣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倫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剎那間,心中陡地一動,道:“在公路那
頭,有一條小路,小路的盡頭,一片樹林后面,有一幢紅磚的建筑物,那是──”

    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道:“大
多數是神經病人,在那里接受治療的。”

    丘倫“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惊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
樣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的衣服。

    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也是极普
通的一件事,奇怪是何以這個人看起來會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

    丘淪發了片刻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發生興趣?”

    丘倫揮了揮手,道:“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

    丘倫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
會無聊得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去說什么的。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
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漢竟老實不客气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
下來。

    丘倫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著笑,道:“先生,載我一程好么?”

    丘倫有點有生气,道:“載你到哪里去?”

  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道:“隨便。”

    丘倫嘆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
情來,道:“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舍,除非你要我做什么。”

    丘倫啼笑皆非,道:“好,我要求你立刻下車。”

    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道:“這算是什么要求,你給我的,是一种
极大的侮辱。”

    丘倫無可奈何,道:“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倫實在想不到有什么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了,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
道:“好,你替我去打一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

    流浪漢高興起來,道:“樂于效勞,我該講些什么?”

    丘倫道:“你告訴他,我在這里,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
倫,我的朋友,叫衛斯理。”

    丘倫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倫駕著車子,直駛
向公路,轉進了那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

                                  6
    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道:“神經病!”

    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又道:“丘倫,這家伙,特地托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
小湖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

    白素向几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
將軍在國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
國開火,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

    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
報上怎么說?”

    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也是一個瘋子。”

    我沒有說什么,繼續進行我在听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
──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

    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采用的照片,
是丘倫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

    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

    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她又道:“原來丘倫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
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道:“你老是提丘倫和齊洛將軍,究竟想
說明什么?”

    白素笑著,道:“我是想說明,丘倫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
應該認錯人。”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是根据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
小湖邊遇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么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對,就算是,也沒有什么特別。”她說著,放開了
報紙,不再和我討論這件事。

    我在轉頭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歷,那是三月二十四日。

                                  7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阿拉伯一個小酋長國的石油部長的辦公室中,石油
部長阿潘特正在發怒。

    阿潘特有著十分英俊的外型,他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
特博士──牛律大學經濟學博士。阿潘特現在的職位是石油部長,未來的職位,肯
定是這個小酋長國的元首。

    這個小酋長國的土地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万,但是在國際上的地位卻十
分重要,因為這個小酋長國的所有領土,几乎全是浮在質量最优的石油上的。小酋
長國出產的石油,极其丰盛,是各先進工業國爭相購買的對象。

    阿潘特剛才接見了一個日本代表,那個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個大企業机
构來晉見他的,開始會談時,气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講越靠近他。由于
當時在談論的,是一個雙方都感到十分有興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如達成協議,可以
使阿潘特王子個人的銀行戶頭,每年增加九位數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
潘特并沒有注意到那個日本人离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講得起勁,口沫橫飛,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質裁紙刀,揮舞著,用加強
語气的手勢,而几乎在絕不留意的情形之下,裁紙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
子的手背,刀尖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來。

    日本人大惊失色,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外的人立時進來,阿潘特王子
用口吮著傷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過割傷了一點點,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
得阿潘特王子生气。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亂中,嚷叫著走出了辦公室之后,卻沒有再回來,阿潘特
等了十多分鐘,不耐煩了,吩咐秘書打電話到日本使館去查詢,結果卻令得阿潘特
王子很生气。

    日本大使館的回答是:我們從來也不知道敝國有這樣的一個代表到來。

    那個自稱代表了日本三大企業的日本人肯定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時緊張了起來,一面下令追查何以一個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
通過复雜的晉見手續,而來到辦公室和他面對面他講話,并且還用一柄鋒利可以致
人于死地的刀刺傷了他。

    同時,阿潘特王子立時驅車到醫院,由全國所能召集的最好醫生和化驗師,替
他作緊急的檢查,他曾被那個來歷不明的日本人所刺傷,如果有什么毒藥在那柄刀
上,那實在不堪設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气,維持了三天,在這期間,他甚至拒絕參加一個國際性的石
油會議。

    三天之后,查明了以下几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經過极精密的設計,所使用的文件,簡直和真的一樣,顯
然是一個大集團的杰作,很難是個人力量所能做到的。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傷口,已完全痊愈,沒有毒, 當然也沒有發炎惡化,什么
事都沒有。

    阿潘特王子辦公室中,也沒有任何損失,辦公室中有不少价值連城的陳列品,
一點損失都沒有。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什么目的而來。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對接見人方面,更加小心而已。

    但是沙靈卻沒有忘記這件事。沙靈是英國人,保安專家,曾任英國情報局的高
級官員,退休后,受騁來這個小酋長國,出任保安主任,負責對這個小酋長國首腦
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事件發生之后,沙靈組織了調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卻像
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樣,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

    為了進一步調查,沙靈親赴日本,在日本經過了十多天調查,一無所獲,离開
日本,經過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來看我。

                                  8
    我和沙靈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歲,可是身体精壯如中年,頭腦靈活如青
年。

    在我的書房中,他一面晃著酒杯,令杯中冰塊輕輕相碰,發出悅耳的“叮叮”
聲,一面將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的事,詳細講給我听,道:“照你看,這個日本人的
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了一想,道:“看來,好像是想行刺,但由于臨時慌張,所以倉惶逃走。”

    沙靈搖頭,道:“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獲得什么消息,談話的內容,只不過是
想獲得額外的石油供應。”

    我吸了一口气,道:“有什么損失?”

    沙靈苦笑了一下,道:“這一點最令人難解,因為一點損失也沒有。到個假冒
身份的日本人,他的損失倒不少,假造的文件、旅費等等,數字也不小。天下不會
有人花了本錢,來作沒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會,才道:“唯一的可能是,這個假冒身份的人,原來是有目的的,
但是后來發生了意外.他割傷了王子的手,使他的目的無法達到,所以他只好知難
而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沙靈呆了片刻,道:“在沒有更合理的解釋之前,只好接受這個解釋。”

    我有點惱怒,道:“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沙靈搖著頭,可是又不出聲,我又道:“你還在想什么?還有什么別的假設?
即使假設也好。”

    沙靈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雖然沒有找到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
可是卻獲知了兩件性質相類,無可解釋的事。”

    本來,我對這件事已經沒有什么興趣,但一听沙靈這樣講,這种無可解釋的事,
居然還不止一件,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兩件什么事,說來听听。”

  沙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皺著眉。他在皺著眉的時候,滿臉都是皺紋,看來像
是一個糟老頭子,可是我卻知道這個糟老頭子,絕不是簡單的人物。在蘇格蘭,他
曾破奇案,是世界公認的最佳辦案人員之一。

                                  9
    戰后,日本工業迅速發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財團。這种新財團的首腦,財富增
加的速度之快,极其惊人,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几個,個人財產,几乎已達到了
天文數字,成為世界新進的財閥。

    竹內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新進財閥,他掌握的企業,組織极其龐大,雇用的員
工超過三万人,產品行銷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個极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
是,他年紀還很輕,只有五十八歲。

    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是世界矚目的,他每天接見不少客人,能被他接見的,
自然不是普通人,但也要經過縝密的安排。

    一天,竹內先生接見一了個來自阿拉伯的代表,那個阿拉伯人,自稱可以代表
几間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內的企業,獲得更多的石油供應。

    自從能源成為危机以來,所有工業家最擔心的,就是石油的供應,竹內先生對
這個阿拉伯人,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辦公室傾談得十分投机之后,晚上又在間著
名的藝妓館設宴招待,酒酣耳熱之余,主客雙方,一起帶著酒意而起舞。

    在跳到接近狂熱之際,那個阿拉伯人,不知在什么時候,拔下了一個藝妓頭上
的頭釵,揮舞著,一不小心,頭釵在竹內先生的手臂上,刺了一下,刺破了竹內先
生的皮膚,造成了輕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万道歉,主人豪爽地一點也不放在心頭上,當晚仍然盡歡而歸。

    事情本來一點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當阿拉伯人在約定的時間,沒有出現在
竹內辦公室之際,竹內先生一查詢,根本浚有人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所有和
阿拉伯國家有關的机构,沒有一個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

    竹內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卻一點結果都沒有。由于根本沒有什么損
失,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沙靈是在調查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時,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

  “兩件事,有著相同的情節。向阿拉伯人冒認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認阿拉伯人,
求見的全是超級大人物,而求見過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一度的損傷,則是微不
足道的,然后,假冒身份的人就消失無蹤,不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甚么。

                                  10
    辛晏士是華爾街的大亨,辦公室的豪華,舉世聞名,一本專門雜志,曾作過專
題報道。他是猶太人,是美國前十名的豪富之一。有經濟權威估計,如果他要調動
資金的話,可以在一夜之間,調集收買一個中美洲小國家所需的現款。

    美國人政壇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雖然辛晏士自己從來也未曾出過面,進行
過什么活動,但是誰都心里有數:美國總統在作重大決定之際,一定會通過私人代
表,找他先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億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這樣的重要人物,不會超過四十二個。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爾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之際,保鏢
云集,和他在其他場合出現的時候一樣。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個人到了象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
全之外,也沒有什么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當他正在揮棒打擊高爾夫球之際,卻發生了一樁輕微的意外,
一個球童背著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邊,一個站不穩,身子傾側了一
下,球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該死的球棒上,不知怎人有一枚尖釘,尖釘就
在辛晏士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這种輕微的受傷,在旁人身上,全然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發生在身份、地
位如此尊貴的辛晏士先生身上,當然大不簡單,一輛專車立即將他送到醫院,經過
兩名外科醫生的悉心料理──這樣的小損傷出動了全國聞名的外科醫生,這情形就
像是出動了一枚火箭去獵兔一樣。

    兩天之后,辛晏士的傷口痊愈了,他的保鏢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去尋找那個球
童,即發現那個球童,在事發當天晚上,就死在住所之中,警方調查的結果是:死
于煤气泄漏的意外。

    爆气泄漏的意外每天都有發生,那球童的死因,也絕無可疑之處,辛晏土先生
的傷口上也早已痊愈。甚至未曾留下任何疤痕,事情自然也告一段落了。

    沙靈是在閑談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把這件事,歸人了和阿潘特、竹內受
傷的同類,關于這一點,我不同意。

                                  11
    我道:“辛晏士的受傷,只是意外,其中并沒有什么人假冒了身份,刻意來使
他受傷。”

    沙靈瞪著眼,道:“可是,一個球童,使辛晏士受傷的人,當晚就死了。”他
揮著手,道:“別告訴我那是意外,我根本不信。”

    我瞪著他,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是一個球童,受雇去弄傷辛晏士,
然后,被殺了滅口。”

    沙靈道:“正是這樣。”

    我悶哼了一聲,道:“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沙靈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他站了起來,來回走著,然后站定,伸
手直指著我,道:“阿潘特、竹內、辛晏士,全是极有地位、財產多到不可計數的
人物,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他們的身上,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出數以億計的美金,只要
他們愿意拿出來。但是只是令他們受點輕傷──”

    我講到這里,陡然一怔,剎那之間,我想到了什么,以致講不下去。

    沙靈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道:“皮膚受點傷,以致出血,看來是無足輕重的,但是有些毒藥,一見血
就可以致人死命,這种毒藥。照中國人的說法,是見血封喉。”

    沙靈道:“可是他們并沒有中毒。”

    我揮著手,道:“毒藥的性質、种類,有好几十万种,可能其中有一种慢性毒
藥,在中了毒之后,要隔若干時日,才會發作。”

    沙靈的臉上,又浮滿了皺紋,道:“但是,阿潘特在受了傷之后,曾作過詳細
的檢查,醫生說──”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別相信醫生的話,八十万种毒藥之中,至少有七十
九万九千种,醫生是不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的。”

    沙靈的神色變得十分沉重,道:“真有這樣的事?”

    我十分鄭重他說:“絕對有。”

    沙靈又急速走了几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做這些事的人,他們的
目的,是在毒藥的毒性發作之際,進行勒索。”

    我道:“當然是。”

    沙靈吸了一口气,道:“那太可怕了,這种神秘的毒藥,什么時候發作?”

    我攤開了手,說道:“誰知道,一年,半載,或許更快,或許更慢。”

    沙靈又吸了一口气,道:“我早就感到這种事,定是充滿了罪惡陰謀的,如果
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我……”

    我拍著他的肩,道:“是的,只好等著。”

    沙靈和我的交談,至此結束,當天,我送他上飛机,回那個阿拉伯酋長國去。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也時不時注意著,一記起來,就和沙靈通一個電話,沙靈
有時也打電話給我。

    在和沙靈不斷保持聯絡期間,又曾發生了許多事,我也因為許多不同的事件,
到過許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有許多次,沙靈打電話給我時,我都不在家。但是沙
靈都有留話,所以我在回家之后,都可以主動和他聯絡。

                                  12
    在這里,需要說明一下的是。丘倫的事,阿潘特王子、竹內、辛晏士的事,全
是發生在許多年之前的,至少有五年以上了。我只不過是將那時發生的事,補記出
來,在以后發生的事,和這些事,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時間間隔,請注意這一點。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我和沙靈討論的最后結論,是令得辛晏士等大人物受傷
的人,可能是趁机用看來十分簡單的方法,下了复雜的慢性毒藥,以待毒發時,可
以勒索巨款。

    看來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

    但是,隨著時間的飛逝,五年過去了,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當時的“結論”,
分明只是一种猜測,絕不是事實。

    在最近一次和沙靈的聯絡中,沙靈在電話中道:“衛斯理,毒藥敲詐說,好像
不成立了。”

    我同意他的說法,道:“是不成立了。”

    沙靈的語意有點遲疑,道:“這些年來,我將一件事,作為業余嗜好,你猜是
什么?”

    我苦笑,這怎么猜得到?我只好道:“是不是搜集阿拉伯王宮中逃出來的女奴?”

    沙靈“呸”地一聲,道:“別胡扯,這五年來,我盡一切可能,通過一切關系,
搜集世界上大人物受輕微傷害的記錄。”

    我‘啊’地一聲道:“為什么?”

    沙靈道:“那還不明白?想看看除了阿潘特、竹內、辛晏士之外,是不是還有
別的例子。”

    我沉默了半晌,沙靈的堅毅不屈我是深知的,但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著這
樣的工作,我卻也覺得難以想象。

    我問道:“結果怎樣?”

    沙靈道:“結果十分美滿,或者說,結果极其令人震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忙道:“怎么樣?請詳細告訴我。”

    沙靈先吸了一口气,即使是在遠距离的電話通訊中,還是可以听到他吸气時所
發出來的那“嗤”的一聲響,他道:“我調查了超過一百個大人物,調查的對象,
全是超級大人物,其中包括了十余個國家的獨裁者,各行各業方面的‘大王’,所
有我調查的對象,都可以在一小時之內拿出二十億以上的美金來。”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工作,即使以沙靈的能力和人際關系而
言,也是一項十分困難的工作,真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問道:“你調查這些大人物的什么事?”

    沙靈答道:“我調查他們是不是在過去几年間,曾受過輕微的割傷。”

    我嘆了一聲,道:“沙靈。全世界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有過輕微的割傷。”

    沙靈道:“你別心急,听我說下去,我調查的結果。极其令人震惊,他們在過
去十年之中,都曾受過不同程度的輕微損傷。”

    我大聲說道:“我早已說過,任何人,不管他是穴居人或是石油大王,都會在
生活中有過輕微損傷的。”

    沙靈道:“其中有二十八個人,受損傷的情形,和阿潘特王子相類似。”

    我不禁無聲可出,呆了片刻,才道:“有人假冒身份,去接近大人物,特意今
他們受到輕微的傷害?”

    沙靈道:“一點也不錯,而且,這二十八個受傷的人,事后都曾調查過令他們
受傷的人,都毫無結果。這些假冒身份的人,事先都經過极其填密的、几乎無懈可
擊的安排,不然,也不會見到那二十八個超級大人物,而他們的目的,似乎都只是
造成一些輕微的傷害,然后在事后,就不知所蹤。”

    我不出聲。

    沙靈追問道:“難道你還認為這是偶然的么?”

    我吸了一口气,道:“當然不是偶然事件──其余的人如何?”

    沙靈道:“其余的人所受的損傷,也全都由于他人不小心所引起的,情況种類
很多,有的是侍者的不小心,有的是被突然破裂的玻璃所割傷,我無法──列舉出
來,傷害不是由于他們自己不小心而造成的,而是人為的‘意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沙靈,你看這是一件什么樣的事?”

    沙靈道:“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只是調查、搜集了這些資料,可是絕不知道
有什么樣的事在進行著,也不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何在,因為那些傷害,都极其輕微,
至多兩三天就痊愈了,而且一點后患也沒有,誰都在事后,不會將之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道:“調查的結果的确十分令人震惊,可是一樣沒有結論。”

    沙靈悶哼了一聲,道:“既然有人在十年之間,不斷在從事同樣的工作,那么
當然是有原因的,衛斯理,事情是發生在世界頂級人物的身上,并不是發生在普通
人身上,我越來越覺得其中有极其強烈的犯罪气味──別說我是由于職業的本能,
所以才如此說。”

    我忙道:“我沒有這樣說──對不起,在你的資料之中,最早有這樣受傷記錄
的人是誰?”

    沙靈道:“齊洛將軍。”

    我怔了一怔,對齊洛將軍,在我的記憶之中,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与這個軍
事強人有關的,但是一時之間,我卻想不起來了。

    我只是“嗯”地一聲,重复了一句,道:“齊洛將軍。這個人──”

    沙靈道:“他受到輕微割傷時,還不是將軍,只是上校,他當時掌握著那個國
家的裝甲部隊,已經是极具勢力的實力派軍人,而且誰都可以看得出,這個軍官的
潛勢力极大,只要他發動政變,就一定可以用武力來奪取政權,成為一國元首。”

    我又“嗯”地一聲,道:“五年多前,他真的發動了政變,也成功了。”

    沙靈道:“是,一直到如今,他的權力越來越鞏固。他受傷的經過,是在檢閱
一次軍事操演之中,一個士兵的刺刀,不小心刺破了他的手背。”

    我說道:“看來那是一樁意外,齊洛將軍……齊洛將軍……他……”

    我一面說著,一面竭力在想著,為什么我對這個軍事強人會有特殊深刻的印象。

    陡然之間,我想起來了。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有一天下午,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從歐洲打長途電
話給我,說是受丘倫所托,要他告訴我,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見到了齊洛將
軍。

    這樣的一個電話,我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而且,自此之后,我也未曾听過任何
有關丘倫的消息。

    丘倫行蹤飄忽。我和他感情雖然很好,但是几年不通音訊,也不足為奇,誰知
道他在干什么,或許,他是在非洲的黑森林中,拍攝螞蟻的活動情形;也或許,他
在阿拉伯酋長的后宮之中,替酋長的佳麗造型。

    當時,我只是想起了何以齊洛將軍會給我特別的印象,并沒有任何的聯想,事
實上,也根本不可能將兩件看來毫不相干的事,聯系在一起。

    我問道:“對,齊洛將軍,他那次受傷,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沙靈道:“九年多,准确他說,九年零十個月了。”

    我道:“看來,那次受傷,對他沒有造成任何損害,是不是?”

    沙靈的聲音有點茫然,道:“是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損害。”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那么,那次損傷,可能真是意外。”

    沙靈只是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下,我道:“你只管進行調查,我覺得這些事很
怪,也盡我力量去找尋答案,我們保持聯絡。”

    沙靈答應了,我和他的談話,至此結束。

    雖然我答應了沙靈,盡我的力量去尋找答案,但是我的力量再大,在這件事,
也使不出來,因為一切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推測、估計。可
是我作了好几十种假設,都無法圓滿地解釋這一百多個世界上超級人物的遭遇,
究竟是為了什么目的,也無法想像是一些什么人在進行著這樣的怪事。

                                  13
    事情有時候很巧,兩天前才和沙靈在談話中提到了齊洛將軍,兩天后,在報上
看到了他的一則新聞,軍事強人齊洛將軍,因患心臟病,赴瑞士治療。

    一般來說,軍事強人的健康,一旦發生了問題,就會造成政治動搖的局面。好
在齊洛五年來的統治,己立下了基礎,只要他患的不是不治之症,倒還不至于有什
么問題。

    我看了這則新聞,想起多年前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打給我的電話,正是自瑞士的
一個小鎮上打出來的。不過我只是想到了這一點,也未曾對兩件事作出任何的聯系
來,看過就算了。

                                  14
    更巧的是,半個月后,忽然有一個看來是歐亞混血儿,身形碩長,十分美貌的
女子,登門造訪,我請她進來,她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海文,在一個聯合國
儿童机构中擔任翻譯員,那個机构是在瑞士設立總部的。”

    我“哦哦”地應著,可以肯定,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這位海文小姐,也不知道
她來干什么。

    海文坐了下來,坐的姿勢十分优雅,一望而知,她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望著
我,道:“我受了一個人的委托,交給你一點東西。”

    海文一面說,一面打開她的手袋,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牛皮紙信封來。

    我仍然莫名其妙,接過了信封,望著她,她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道:“這
位朋友叫丘倫。”

    一听到丘倫這個名字,我立時“哈”地一聲,道:“是他,他可好么?”

    海文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一絲陰影,聲音也變得低沉,道:“但愿他好。”

    我吃了一惊,這种回答,往往是包藏著凶耗的,我赶忙說道:“他──”

    海文略側過頭去,道:“他死了。”

    丘倫死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海文又道:“他死了很久了,法醫估計,至少它有五年之久,可是他的尸体,
直到最近才被發現。尸体埋在一處森林中,由于埋得不夠深,在一場大雨之后泥土
遭到沖刷,露出了他的骸骨來。”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道:“是謀殺?”

    海文道:“是,警方是那樣說,他身上的衣服,全腐爛了,后腦骨有遭過重擊
留下了的傷痕,法醫說,那是他致死的原因──”

    海文講到這里,我已經忍不住揮著手,打斷了她的話頭,道:“等一等,在這
樣的情形下,你如何獲得他的遺物的?”

    海文低下頭去,道:“在他死之前,我才和他相識不久,和他有几個約會,在
他的內衣袋中,藏著一小紙條,是我寫信給他的地址,和一個號碼,警方發現了他
的骸骨之后,根据地址找到了我。”

    我皺著眉,心頭疑云陡生,丘倫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明不白叫人謀殺了,這件
事,我可不能不管。

    我在想著,海文小姐低嘆了一聲,道:“難怪自那次約會之后,他再也沒有來
找過我,原來我們在分手之后,他已經遭了不幸,唉,真想不到,他其實是一個十
分可愛的人。”

    我問道:“小姐,你剛才還提及一個號碼?”

    海文道:“是的,經過警方調查,那個號碼,是當地一個小鎮的公共汽車站儲
物箱的號碼。去一追查,由于那個儲物箱久未有人開放,站方早已開了,將箱中的
東西取了出來,另作保管,就是你手上的那紙袋,其中有一張紙條,請你看看。”

    我忙打開紙袋,看到紙袋中,有不少照片。我來不及看照片,先取出了那張紙
條來,紙條上龍飛鳳舞般寫著草字:“如果我有任何不幸,請將這些照片,交給衛
斯理先生,他的地址是──”

    我抬頭向海文望去,海文道:“恰好我有一個假期,而我又早就想到東方來旅
行,所以,我就將這東西,帶了來給你。”

    我忙又取出照片來,照片一共有十多張,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之感,照片上
所拍的,是兩個人,挾著一個人上一輛車子的情形,全部過程可以連貫起來。但拍
攝之際,顯然十分匆忙,有點模糊不情,最后几張,距离相當遠,是那輛車子己絕
塵而去的情景,而那輛車子,則是一輛高爾夫球場中用的車子。

    我抬起頭,道:“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海文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天丘倫的表現非常怪。他本來就是一個怪人,
但是我認識他之后,從來也未曾看到他怪到這樣子過。那天,我在湖邊,背對著他,
已經感到他的呼吸在我身后,可是忽然之間,他卻怪叫了起來──”

    海文小姐接下來所講的事,就是在第一和第三節中已經敘述過了的事。我听海
文的敘述,指著照片,道:“這樣說來,他認為那個被帶上車的人,是齊洛將軍。”

    海文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道:“看來,的确是這樣。”

    我心中的疑感更甚,道:“看來他還十分認真,因為事后,可能就在當天,他
叫了一個不知道什么人,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我。”

    海文睜大了眼,我又道:“他以后的行蹤,你是不是清楚?”

    海文道:“不清楚,當時我十分憤怒,頭也不回就上了一輛在公路上馳過的車
子,离開了。”

    我又問道:“他的尸体被發現之后,當地警方難道沒有調查他的行蹤?”

    海文說道:“事件發生太久了,完全沒有法子調查,只好不了了之。”

    我再看那几張照片,心中思潮起伏。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這种車子,并不
适宜于長途行駛,一定就在附近,可以找到答案。從這几張照片的情形看來,丘倫
分明是一面奔跑,一面拍攝下來的,那么,他是在追那輛車子?

    人的奔跑速度,當然比不上車輛的速度,丘倫追到后來可能停了下來,但是他
一定已看清了車子是駛到什么地方去的。

    他結果被人在后腦以重物撞擊致死,那么,他要去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致死的
所在。

    這其間的經過,只要通過簡單的推理,就可以找出來龍去脈來,但是問題是:
是什么原因,導致他被謀殺呢?

    我想了片刻,道:“小姐,怕攝這些照片的正确地點,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海文道:“當然可以。是在瑞士西部的一個小湖邊,那個小湖,鄰近勒曼鎮。
那是一個只有几十口人的小鎮,是渡假的好地方。”

    我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已經在盤算,是不是要到丘倫發生意外的地方
去一下,調查一下丘倫的真正死因,海文的話才一出口,我就陡地一怔,道:“哦,
勒曼鎮……勒曼鎮……”

    我將這個小鎮的名字念了兩遍之后,連忙俯身,在茶几下的報架中,去翻查舊
報紙,找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心臟病到歐洲去就醫的那段新聞,新聞中說得很明
白,齊洛將軍將到瑞士西部的勒曼鎮一家療養院中,接受檢查和治療。”

    海文道:“或許,早兩個月,有一個美國華爾街的大亨,也到過勒曼鎮。”

    我心口又陡地一動,道:“這個大亨──”

    海文道:“叫辛晏士,听說是猶太裔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辛晏士,就是那個在打高爾夫球時意外受過輕微損傷的
大亨!

    我隱隱地感到几件事之間,可能有著某种聯系。但其間究竟是什么聯系,我卻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海文小姐站了起來,道:“丘倫要將這几張照片給你,是不
是因為那可能和他的死因有關?”

    我又看了那些照片一眼,道:“海文小姐,當時,他一定是感到事情非常特別,
所以才會不顧你,而去追查他認為特別的事情的,而他遇害的日期,可能就在你們
分手的那一天,或者,遲上一兩天,總之就在那几天之內,這些照片,無疑是极重
要的線索。”

    海文遲疑道:“隔了那么多年,還能查得到?”

    我指著照片,道:“我想可以的,你看,這几個人的樣子,拍得很清楚──”

    我說到了一半,陡然停止,雙眼有點發直,我立時向海文看了一眼,看到她的
神情也很古怪。我知道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發現了共同的一點,在照片上,被人
抓上車的那個人,看來和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十分近似,簡直就像是一個人。

    海文在恢复鎮定,她低呼了一聲,道:“天,丘倫沒有看錯。”

    我用力搖著頭,道:“兩個相似的人,不算是特別。”

    海文指著報紙,說道:“可是齊洛將軍一有了病。哪里都不去,偏偏到勒曼療
養院去,這就有點特別。”

    她說得對,的确有點特別,看來,我是非到那個小鎮上去走一遭不可了。事情
中有丘倫的死,海文的生活看來十分平靜,我倒不想她牽涉在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
之內,是以我道:“我到那里去看看,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假期,調查丘倫死因的
事交給我好了。”

    海文小姐皺了一會眉,神情有點無可奈何,道:“好,我的假期是兩星期,如
果我渡假完畢,你還在瑞士,我們還可以相見。”

    我道:“希望這樣。”

    海文很有禮貌地告辭,我送她到門口去后回到客廳,再仔細比較照片上的那個
人和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越來越覺得兩人近似。

    半小時后,白素回來,我將海文來訪的經過,說給她听,白素呆了半晌,道:
“那個電話,丘倫是十分認真的,所以他才叫人打電話來。”

    我苦笑,道:“他也真是,既然認真,就該自己打電話來,隨便拉了一個人,
無頭無臉,來一個電話,叫我怎么處埋?”

    白素道:“他人都死了,你還埋怨他?”

    我思緒十分亂,一時之間,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丘倫的死是一個事實,他是為
什么死的?是不是因為他發現了什么惊人的秘密,所以才導致死亡?他發現的秘密
又是什么呢?是他發現了一個軍事強人,有著一個替身?

    如果那樣的話,那么他涉及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陰謀了,我是不是應該去淌這樣
的渾水呢?

    在我思索間,白素低聲道:“無論如何,你總應該到那療養院去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也這樣想,不過事情是不是和療養院有關,我也無法
确定──”

    我頓了頓,又道:“只好到了那邊,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她忽然說道:“晚報上的消息說,我們的一個朋友,因為
心臟病猝發,進了醫院。”

    我“啊”地一聲,一個人因為心臟病而進醫院,而能在報上有報導,這個人自
然是大人物了,我忙問道:“這個人是誰?”

    白素道:“陶啟泉。”

                                  15
    陶啟泉!

    各位對于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
借過兩百万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巨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机构,財富分布世界各地,
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新聞了。

    我忙問道:“報上怎么說?”

    白素道:“并不很詳細,只說是十分嚴重。”

    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其實是沒有關系的。”

    我來回走了几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
的企業之一,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几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之一。

    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
情。接听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
過几重轉折,才算听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听來极其焦躁,道:“衛先
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陶先生的病情──”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臟病,
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
“他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

    楊回答道:“怎么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体,可是有什么辦
法,他那么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
計划,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
卻象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脫,簡真是沒有可
能的事,只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后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只怕所有成功人
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

    陶啟泉的情形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多財產,我一定會什
么都不做,好好享受一下。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自己的時間,在睡
眠之中,也會為了事業上的得失而惊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
獲得真正的安息。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并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采訪者,
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清醒的話,他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
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一下呢?”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
來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我立刻來,衛斯理先生才和
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

    我听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道:“
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一個億万富翁面臨死亡之際,心情不知是怎樣的?”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道:“在每一個人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
的,乞丐和億万富翁,未必見得有什么分別。”

    白素又嘆一聲,道:“那也未業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种人,畢竟是极少數。你去不去?”

    白素想了片刻,道:“我不去了。”我一面揮著手,一面出門.駕車直赴醫院。
那是一家极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昂貴是對普通人而言,對
陶啟泉這樣的豪富來說,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

    在醫院建筑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界的
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
但几乎全是陶啟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的。

    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几個人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
道:“快上去。”

    看到了這种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什么召集那
么多人?”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
房。一出電梯,那种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
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种滿了花卉,正讓病人在濕濕
的狀態下見到陽光。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
曾得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
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几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
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
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极大的房間,几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
陶啟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么高,
財富多么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
是躺在一張床上。

    在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
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极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際,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
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离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七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
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持著半躺的
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气罩,道:“慢慢說, 別超過半小時
──”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
极度的不耐煩,道:“那有什么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現在我還沒有死,
你們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反倒不感到有這樣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
留在离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机能,大
約還可以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后──”

    醫生的聲音极低,病房之中,在各人來到了病床之前后,變得十分靜,所以陶
啟泉的聲音,听來反倒十分粗壯,他几乎是在嚷叫,道:“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
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
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机能,只能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了,
他還有什么辦法?

    在陶啟泉的話之后,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
“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
他包一架飛机,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發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
來。”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道:“你們不必說什么,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
會死。”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仿佛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一樣。
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种無可奈何的悲哀,在搖著頭。我有
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并不适宜,所以我忍住了沒
有說。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么,總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
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么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什么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對,有錢,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
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极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已經到了极不正
常的地步,真可怜。”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离開
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道:“衛斯理,你怎么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
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扰你。”

    陶啟泉有點惱怒,道:“放屁,這是什么話,我有話要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
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閑聊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
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
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去換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与有錢、沒有
錢,并沒有多大直接的關系。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极不愉快的事,但
是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道:“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
在不是閑聊的時候。”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体了,可是,
陶啟泉一听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极其難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
向我怒目以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了。他們那种
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极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
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
情──”

    我才講到這里,那兩個人之一已經沖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
沒有問題。”

    我感到极度的厭惡,道:“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什么,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道:“你是相信醫生的話,還是
相信這种人的話?”

    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气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极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
緩地揮著,道:“出去,你們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
談。”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
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气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
揮手令眾人离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
兩個醫生也要离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

    就著氧气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复了正常,他推開了醫
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道:“衛,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了。我知道
我的心臟,維持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

    我吸了一口气,道:“關于這一點,我們要听听專家的意見。”

    我向兩們醫生望去,道:“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复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
的心臟供他替換,并不是困難的事,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后的事。”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了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
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而有余。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

    陶啟泉立即道:“可是已經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陶先生所謂成功的例子,
實在是不樂觀的。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
的最短記錄是兩天,最長記錄,也不超過兩年。”

    陶啟泉的面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极點。

    那年輕的醫中看來本來是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的,但是一有了開始,他
也變得沒有忌憚了,他又道:“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
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几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
情形了。”

    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什么,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這种情景,實在是十分殘忍的,面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
間!陶啟泉已經算是一個神經十分堅強的人,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
法忍受這樣的討論。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
速,在兩年之后,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道:“衛,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

    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
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种极度的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不住
哺哺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价──”

    他講到這里,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
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气,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后,他才嘆了一聲,道:“衛,
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
你一樣。”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樣,抓住了我的手,道:“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
能創造奇跡,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
道:“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了。”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极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己不堪
負荷的心臟的負擔,所以──”

    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准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了。不必等
巴納德醫生,先去結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
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什么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
到可供移植的心臟的。

    當我又回到病房中之際,我的心中,不禁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
自然無法离陶啟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里,又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我
是离去,還是留下來呢?

    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衛,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
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的。”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
進出,我撿些輕松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朦朧地
要睡過去,听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道:“
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什么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
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
生,還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
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极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
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了。所以,我點了點頭,道:“好,請他進來,
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
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自從
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
話要問他,然后,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醫生,問你
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什么問題一佯,他也壓低了聲
音,道:“請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愿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
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道:“這是明知故問了。”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干枯,道:“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他
?”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那种無助的神情,
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杰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
從有了第一次之后,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复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几個醫
生,都可以做得出來,問題是在移植之后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
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极度不适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听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什么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
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是那樣想活
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實,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樣的大富翁,一樣
要死。他還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

    他的這种“信念”是一定會幻滅的。當那一到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
就万倍于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
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
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
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道:“有人要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极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道:“巴納德醫生
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道:“好,終于來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制,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醫生去請他
進來了──”

    講到這里,我頓了一頓,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陶啟泉一副又怒又惊的神气,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
至少還要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种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
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這是
一件又悲哀而且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杰出的成功
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几乎連停留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么久,你很炔就會
死,死亡可能比你想象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种异
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
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异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
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庄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极其誠懇的語音直:“你听著,人死
了不算什么,我堅決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体可貴
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体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道:“廢話,什么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种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道:“我要軀
体,我的身体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
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体會上好絲質衣服貼在身体上的那种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道:“
衛斯理,我發現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系,那實在說來話太
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
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之際,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
后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相當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的鼻
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干的人,而他的行動,也表明
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几乎沒有浪貴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道:“陶先
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怔了一証,道:“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道:
“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
的可能性极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了。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
作,只是悶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道:“關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
要和你說。”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
讓他有開口的机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什么,就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個人。我可以肯定,
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种模糊
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种高而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的?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并沒有怎么在意,雖然我在听了他的話
后,也明白他一講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
比平時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
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道:“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并沒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

    我之所以不想离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
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証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
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啟泉也惊道:“不論我們討論什么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
友。”

    羅克用一种极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至什么程度?”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道:“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截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
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道:“听著,你我之間的談話,
只有你和我才能參与──。”

    他雙手用力向外一揚,繼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与,沒有任何第三者
!”

    陶啟泉有點憤怒,道:“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
使你活下去的人。”

    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
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离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
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向我望過來,他又笑了起來。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里不走,
目的是什么?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并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
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啟泉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就算有什么要害他。也沒有什么可以害的了。羅克
最大的作用,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而已,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了,就算叫人騙掉
一點,又算什么?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的。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
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16
    在我离開了病房之后,羅克和陶啟泉講了一些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了。

    當時,我在病房門口,等了大約十分鐘左右,并沒有等到羅克离開,我和醫生
說了几句話,請醫生轉告陶啟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見我,可以打電話到我家來
找我之后,我就离開了醫院。

    陶啟泉沒有打電話找我,當晚沒有,第二天也沒有。我倒著實很記挂他,因為
過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電話鈴響,我拿起電話,听到了那個醫生的聲音,道:“衛先生,
巴納德醫生到了。”

    我“哦”地一聲,道:“他怎么說?”

    我問“他怎么說”,自然是指這位出色的外科醫生,對陶啟泉的病情有什么意
見而論。可是那醫生卻答非所問,道:“他說,他根本沒有什么私人代表,也從來
不認識一個叫羅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個羅克,我早知道他有點怪异,不是什么好路數,我忙道:“
那么陶先生──”

    醫生道:“陶先生早已离開醫院了。”

    一听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叫了起來,道:“什么叫做早已离開醫院了?昨天我
還和他在一起。”

    醫生急急解釋,道:“昨天,你走后,大約又過了半小時,羅克,那個假冒的
代表,就走出來告訴我說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對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
的病情而論,离開醫院,簡直是找死,但是我隨即听到了陶先生的吼叫聲,他要出
院。”

    醫生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道:“你應該知道,當陶先生決定要做一件事的
時候,是沒有什么人可以阻止他的行動的。”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陶啟泉病情這樣嚴重,可是當他和羅克進行了大約四十分
鐘的談話之后竟然立即要出院了,這是為什么?

    我一點也想下透那是為了什么,但是我卻隱隱感到事態十分嚴重。

    我不由自主喘著气,道:“他出院之后到哪里去了?換了一家醫院?”

    醫生道,“我不知道,是楊副董事長親自開車來將他接走的。那個羅克,始終
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极短的時間,心中忍不住咕噥地罵了几句,放下了電話,我在罵那醫生
該死,為什么陶啟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訴我,也在罵陶啟泉該死,他要是將我當朋
友,也該告訴我一聲。

    我放下電話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剛好那時,白素在我書房門口經過,她半轉過身來,道:“怎么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說道:“什么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著眼,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道:“陶啟泉离開醫院了,也沒人告訴我。”

    白素怔了一怔,道:“啊,他死了?”

    我揮著手,道:“不是,誰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進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將昨天和陶啟泉見面的情形,想勸他,
勸到了一半,自稱是巴納德醫生代表的羅克進來,等等情形,向她說了一遍,白素
用心听著。

    等到我講完,她才道:“真怪。”

    我悶哼一聲,道:“其實也不怪,臨死的人,都會相信有什么古怪的方法,可
以延長自己的生命,古往今來,沒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來臨的事實。誰知道羅
克向他說了些什么,或許,羅克說海地的巫都教,可以憑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
哈哈。”

    白素并不覺得好笑,道:“至少,我們該知道他离開醫院之后去了哪里。”

    給白素提醒了我,我又拿起電話來,撥了他家里的號碼。陶啟泉的派頭十分大,
家里也有接線生,當我說要找陶啟泉時,接線主的回答是:“對不起,陶先生不在
家。”

    我有點光火,道:“什么叫不在家?他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在醫院就一定在
家,把電話接到他床邊去,我是衛斯理,要和他講話。”

    接線生的聲音仍然极柔和,柔和得使我有點慚愧剛才對她發脾气,她道:“真
對不起。衛先生,我無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么,他在哪里?”

    接線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來找過他,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打電話給楊副董事長,是他接陶啟泉出院的,他一定
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電話,電話鈴響了,我立時接听,卻正是楊副董事長的聲音,我
一听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聲道:“陶啟泉上哪里去了?”

    楊的聲音顯得很急促,說道:“我就是為了他的行蹤,才打電話給你的,請你
在家等我。我立刻就來。”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鬧什么玄虛,而他在講完之后,立時放下電話,我又
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來了再說。”

    楊董事長其實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喘著气,奔上了樓梯,進入了我的書房,但
是這十分鐘,卻等得我焦急万狀,作了种种設想。

    我一看到他,就几乎向他扑了過去一樣,揮著手,道:“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楊忙搖著手,道:“我不知道。”

    我大聲道:“胡說,是你接他出院的,怎么不知道。”

    楊几乎要哭了出來,一個銀行副董事長忽然有了這樣的表憎,實在是一件相當
滑稽的事。他道:“是我駕車接他出院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17
    楊接到陶啟泉親自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即親自駕車到醫院去接他出院之際,心
中惊疑交集。

    陶啟泉的情形极其不妙,這是接近陶啟泉的几個人全都知道的。連日來,他們
為了陶啟泉的生命還有多久,一直在憂心忡忡。因為陶啟泉始終固執地認為他還可
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對于他掌握的集團業務、財產,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啟泉既然如此固執,其余的人,當然誰也不敢說什么,只好心中暗自焦急,
和盤算著陶啟泉一旦死亡,自己在這個集團之中的地位,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尤
其像楊副董事長這樣地位的人,更加擔心。因為他知道,陶啟泉的兩個儿子,一個
女儿,全是自小驕縱慣了的公子哥儿,如果陶啟泉在臨死之前,沒有一個切實交代
的話,那么,整個財團的承繼權,自然是屬于陶啟泉的儿女。可是,這三個承繼人,
即使在陶啟泉已病到如此嚴重之際,一個在大西洋擁著金發美女滑水,一個在巴黎
選購時裝,還有一個,在蒙地卡羅的賭場中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楊副董亨長經手匯
出去給他的現金,已超過了二百万美元。

    當楊副董事長駕著車,進入醫院之際,他在想:陶啟泉是不是要開始利用他有
限的几天,作最后的交代呢?他甚至想到,陶啟泉其實大可以不必出院的,只要將
最親近的几個人叫來,再叫律師來,他可以在病床上,吩咐應該怎么辦,誰也不會
違背他的意志的。

    當楊副董事長看到陶啟泉和一個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先是怔了
一怔,接著,他知道自己料錯了。

    陶啟泉臨出院之際,几個醫生還在竭力反對,可是陶啟泉听也不听,臉上呈現
著一种异樣的興奮,一下就上了車的后座。

    楊副董事長開來的是一輛大車子,車的前、后座之間,有著隔聲玻璃的間隔。
陶啟泉上了后座,那洋人老實不客气,也進了后座,坐在陶啟泉的旁邊,于是,楊
只好以副董事長之尊,權充司机。

    這還不令楊副董事長生气,反正副董事長也好,總經理也好,在陶啟泉的面前,
全是小伙計,沒有大人物的。而令得楊生气,或者說,令得他傷心的是,陶啟泉一
上了車,立時按下了一個鈕,將前、后座之間的玻璃隔上。這一來,楊變得不但听
不到他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講什么,也听不到他們在講什么了。

    楊听到的,只是陶啟泉的吩咐,道:“駛到王子碼頭上,小心點駕車,我還不
想死。”

    楊可以肯定,陶啟泉的聲音,顯行十分愉快。這种愉快的聲調,和他臉上那种
興奮的神情是相配合的。楊副董事長在記憶之中,陶啟泉好象從來也沒有那樣高興
過。只有一次,几年前,陶啟泉在經過了激烈的競爭之后,將一個歐洲財團打得几
乎破產,而令他的財產,又增加了一百億美元以上時,才約略有過這樣的神情。

    楊副董事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將車子駛到了碼頭,那大約是三十分
鐘的路程。

    王子碼頭是一個專供游艇上落的碼頭。不是假日,天气又不好,顯得相當令落。

    楊董事長才停了車,就看到后座車門打開,陶啟泉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一
起下了車,陶啟泉向他招了招手,楊連忙也下車。

    陶啟泉將一盒錄音帶交給了他,道:“你將這卷錄音帶,交給衛斯理,立刻去
──不,等到明天,明天傍晚時分,才交給他,不能太早。”

    楊接過了錄音帶,十分著急,道:“陶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陶啟泉道:“我要离開一些日子,大概一個月,我會和你們保持聯絡。所有的
業務,你可以作主的,先替我作主,作不了主的,等我回來。”

    楊副董亭長是知道陶啟泉病情的,听了之后,當時就呆了一呆,失聲道:“离
開一個月?”

    陶啟泉拍柏楊的肩,道:“是的,至多一個月,或許不要那么久。”

    楊副董事長覺得在這一剎那間,他不知道還有多少話要說,可是那西方人──
當然就是羅克──已經將一艘十分漂亮的游艇,叫了過來,游艇泊在碼頭邊上,陶
啟泉甚至不要人扶,自己就上了游艇,羅克也跟了上去。

    楊副董事長也想上艇,陶啟泉道:“你回去吧,照我的吩咐做。”

    楊副董事長這時.心頭混亂一片,陶啟泉的吩咐,完全不發生法律作用,沒有
人可以為他作証,如果陶啟泉一去不回,那么──

    就在楊的紊亂思緒中,那艘外型极美麗的游艇,已經向外駛去了。

    楊無可奈何,只好駕車回去,一直等到今天傍晚,才和我聯絡。

    他道:“所以,陶先生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18
    我不等听楊將經過講完,就已經叫了起來,問道:“那卷錄音帶呢?”

    楊立時鄭而重之,取出了錄音帶來,一面還帶著焦慮的神情望著我,道:“錄
音的遺囑,在法律上,可以算有效的么?”

    我道:“去他媽的遺囑!這是他要對我講的話!”

    我找出了錄音机,放進了錄音帶,按下鈕掣,立刻就听到了陶啟泉的聲音。

    正如楊所講的一佯,陶啟泉的聲音,听來顯得十分愉快。一個垂死人,無論如
何矯情,都無法假作出這种愉快聲音來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中,陶啟泉講的話:

    “真對不起,衛斯理。我不能讓你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至少暫時不能。不過,
你要百分之一百相信我的話,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只會對我有利,絕對不會有害,
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不可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是最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所以,你
不必自作聰明地采取什么行動,你如果那樣做的話,只會害我,絕對幫不了我,我
們是好朋友,你可以說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很快會死,你在醫院中對我講
的那些話,很有幫助,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我絕對可以得救,你等著我的好消息
就是,千万不要為我做什么,什么也不必做。”

    錄音帶上,陶啟泉的話,就是這些。

    他用的詞名,如“自作聰明、胡思亂想”等等,對我的自尊心,多少有點傷害,
但是那毫無疑問,是陶啟泉親口所說的話。

    我又重放了一遍,一心想在其中听出點隱語來,因為据楊副董事長說,羅克和
他一起在車后座,那就大有可能,他是在協迫之下才作這個錄音的。

    (想起陶啟泉“自作聰明”的評語,頗有點哭笑不得)

    在又听了一遍之后,實在听不出什么破綻來,白素望著楊,問道:“他上船之
前,曾說要离開一個月?”

    楊忙道:“是的──”

    白素打斷了他的話頭,又問:“他還說,會盡快和你聯系?”

    楊又道:“是,我也不明白他那樣說是什么意思。”

    白素向我望來,我皺著眉,道:“照這樣情形看來,他像是去接受治療,哼,
那個羅克,他是什么人?是一個神醫?”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羅克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他一定是用了极其動听
的活,打動了陶啟泉的心──”

    我插嘴道:“要打動一個垂死的人的心,太容易了,只要告訴他有辦法使他活
下去就可以了。”

    白素不以為然,道:“那也不容易,陶啟泉是一個极精明的人。”

    我冷笑道:“秦始皇不精明么?他還不是相信了人可以長生不死!”

    白素嘆了一聲,道:“羅克向他說了些什么呢?羅克向他說了什么呢?”

    白素像是自己在問自己,她沒有答案,我自然也沒有答案,白素問了几次之后,
才道:“楊先生請你安排我們和巴納德醫生見一次面。”

    楊副董事長點頭,答應。

                                  19
    和巴納德醫生的見面經過,相當愉快。

    巴納德醫生到了,陶啟泉反倒沒有露面,巴納德醫生不免有點耿耿于怀。但是
楊副董事長仍然履行了全部承諾,巴納德醫生可以不必做什么而得到丰厚到出乎他
意外的報酬,自然耿耿于怀的程度,他就減至最低了。

    談話的內容,當然是環繞著人体的健康、心臟病的种种。我是有意要和巴納德
醫生見面的,所以,當談話進行到一半時,我就提出了我的問題。

    在提出問題之前,我先問了几個關于心臟移植的問題。由子事先我曾看了不少
參考書,所以提出來的問題,相當中肯,看來有點象內行提出來的,巴納德醫生解
答得也很詳細。

    等到問題到了心臟移植后的排斥現象之際,巴納德醫生嘆了一聲,道:“這是
最難解決的一環,人体有自然的排斥外來移植体的功能。這种功能。本來是起著保
護作用的,但是到了如今,反倒成為各种移植手術的最大障礙了。”

    我問道:“這种排斥現象,沒有法子可以補救?”

    巴納德醫生攤開手,道:“至少,我和我的同行,已經用盡了方法,排斥現象
十分复雜,就算是近血緣親屬的器官移植,有時也曾有嚴重的排斥現象。”

    我笑著,道:“如果是同卵子孿生的人,他們互相之間,是不是可以作器官移
植呢?”

    巴納德醫生也笑了起來,道:“理論上應該是可以的,可是卻沒有作過實驗,
也沒有什么雙生子,肯將自己的心臟互相掉換一下來試試看。”

    在一旁听得巴納德醫生這樣講的人,都一起笑了起來。

    在笑聲中,巴納德醫生又道:“而且,所謂在理論上可以,也只不過是粗糙的
理論而已。人体的結构、組成,實在太微妙了,有許多因素,至今仍不為人所知。
譬如說同卵子攣生,當然是兩個人一切結构最接近的典型。但是最接近,并不是說
完全相同。他們來自同卵子發育,但一定是兩個不同的精子去促成發育的。來自同
一人体的精子,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遺傳特性,絕不相同,這便是兄弟姐妹之間,
性格可以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即使是同卵子攣生,是不是可以在器官移植方面,
全然不發生排斥現象,也不能肯定。”

    我用心听著他的話,然后又問:“那么,根据你的意思,是不是重要器官的移
植,絕不能挽救一個這個器官已受嚴重傷害的人的生命?”

    巴納德醫生吸了一口气,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或者說,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提出了具体的問題,道:“你看過陶先生的病歷記錄,請問,
如果他進行心臟移植,在最好的情形之下,能夠生存多久?”

    巴納德醫生說道:“沒有人知道。”

    我道:“請你作一個大略的估計。”

    巴納德醫生皺著眉,或許是因為我的問題,不合情理,使他難以回答之故,他
遲遲不出聲,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仍然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不過,至今為止,
情形最好的換心人,又生活了兩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陶啟泉神秘不知去向,和他留給我的那卷錄音帶中
所說的話,我作了一個手勢,道:“是不是可以肯定一點,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沒
有更好的心臟移植專家了?”

    巴納德醫生用力揮了一下手,神情也顯得相當嚴肅,道:“不能這樣說,心臟
移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外科手術。有好設備的醫院,有的外科醫生,就可以進行,
世界各地,都有成功移植的例子。”

    我道:“他們遭遇到的困難,自然也是相同的?”

    巴納德醫生道:“當然是。”

    我本來的設想是,陶啟泉可能找到了更好的醫生,所以才不要巴納德醫生替他
施手術,悄然离開。

    但如今看來,這個假設,顯然不能成立了。我只好繼續。

    所以,我又問道:“照陶先生的病情來看,是不是可以有別的醫治方法?”

    巴納德醫生不說話,只是搖著頭,過了一會,才道:“奇跡,有時也會發生,
但是科學家比較實在,宁愿不等奇跡的發生,而將等待的時間,去做一些實實在在。
比較有把握的事。”

    我被他諷刺了一下,但當然不以為意,我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問道:“像
陶先生這樣的病情,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

    巴納德醫生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已經說過,有時,或者會有奇跡發生的。”

    他說了這句話之后,四面看了一下,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為什么不露面?
是沒有勇气面對他所要接受的噩運?”

    一提到了陶啟泉在什么地方。楊副董事長便連忙過來打岔,岔開了話題。我們
又談了一些別的問題,和巴納德醫生會面,就此結束。

    在回家途中,我和白素,起先保持著沉默,后來,我忍不住道:“如果我們承
認巴納德醫生的專家地位,那么,陶啟泉是死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道:“人總是要死的。”

    我對白素在這种時候,還在說這种不著邊際的話,多少有點不滿,所以連講話
的聲音也粗大了起來。我道:“可是他夫蹤了,那個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私人代表的
人,究竟在搗什么鬼?”

    白素皺著眉,道:“你怎么了?不管那個人在搗什么鬼,陶啟泉總是活不長的
。”

    我“啊哈”一聲,道:“白小姐,那可大不相同。陶啟泉是一個极重要的人物,
他掌握了數不清的財富,他一的舉一動,可以影響許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影響國
際局勢。”

    白素道:“那又怎樣,反正他一定要死。”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沒有想到,如果有什么人,用一番他肯相信的活,
騙得他以為他還可以活下去,而要他答應某些條件的話,他一定肯定答應的。”

    白素的神情更不耐煩,道:“那又怎樣?”

    我學著她的語气,道:“那又怎樣?那意味著大量多錢的轉移,意味著經濟上
的混亂,意味著許多許多的變化,意味著──”

    我還想說下,白素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道:“說來說去,無非是錢!你
應該知道,一個人最寶貴的是他的生命,就算是最吝嗇的守財奴,到了最后關頭,
也會愿意用他的全部金錢,來換取他的生命。”

    我悶哼了一聲,道:“如果真能用錢來買命,那問題倒簡單了。”

    白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陶啟泉可能上當,被騙?”

    我點了點頭,白素笑了起來,道:“我還是那句話,那又怎樣?假設對方,用
可以挽救陶啟泉的生命作誘惑,向陶啟泉騙取大量的金錢,而陶啟泉又相信了,那
又怎樣?讓他臨死之前,快樂一點,又有什么不好?”

    我想反駁白素的話,可是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什么話來,只好道:“那,也是
一個騙局。”

    白素道:“你听听陶啟泉錄音帶中的聲音,顯得多么肯定和快樂,就算是一個
騙局,也不必去揭穿它,讓他在最后的時刻中,享受一點快樂好了。”

    我無話可說,雖然我仍然覺得整件事,极之不對勁,但是我仍然無話可說。我
甚至無法确切他說出整件事究竟不對勁在什么地方來,但是在感覺上,總覺得事情
的一切過程,有大多不合情理和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沒有再說什么,而且也沒有什么可做的,除了等陶啟泉主動和我們聯絡之外。

    當然,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去調查了一下,調查陶啟泉和那個自稱代表的
人,登上那艘游艇,是駛向何處去的。

    調查的結果,在向南去的航程中,有几艘船,看到過這樣的一艘游艇,以相當
高的速度向南駛。看到的人,一致對這艘游艇的速度之高,表示惊訝,由此可知那
是一艘性能絕佳的游艇。

    至于那艘游艇是駛往什么地方去的,完全沒有人知道。那也就是說,陶啟泉到
什么地方去了,除了他自己和那個代表之外,沒有人知道。

    白素看我這兩天來,心神不定,她反倒來勸我,道:“你不是准備去調查一下
丘倫的死因么?他是你的好朋友,應該為他做點事。”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在等陶啟泉的訊息。”

    白素道:“他一有消息,我保証用最快的方法,讓你立刻知道。”

    我“噢”了一聲,呆等下去,當然不是辦法,我也只好接受白素的提議。因為
無論如何,像丘倫這樣精采的人,不明不白,被人殺了,埋尸在叢林之中,作為他
生前的至交,總是該去查詢一下的,于是,我便將陶啟泉的事暫時拋開,千叮万囑,
要白素一有他的消息,便立時轉告我,然后,啟程到瑞士去。

                                  20
    我到達勒曼鎮的時候,正是黃昏。駕著租來的車子,迎著夕陽疾駛,路邊風光
如畫,賞心悅目。勒曼鎮恬靜宁溫,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鎮。鎮上總共只有一家旅
館,我以為在這樣的小鎮之中,旅館房間是絕不成問題的,所以根本沒有想到預訂
房間這回事。

    誰知道,當我提著簡單的行李下了車,走進那家已經相當古老的建筑物,面對
著中年、半禿、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間舒适一點的房間之際,店主人用极
其抱歉的神情和語气對我道:“真對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間,全都租出去了。”

    一時之間,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瞪著他,而當他重复了一遍之后,
我才發出了“啊”地一聲,道:“還有別家旅館么?”

    店主人道:“真抱歉,鎮上只有一家旅館。”

    我道:“這好象不可能吧,這里不是旅游圣地,看起來,你這家店,至少有二
十間房間。”

    店主人說道:“一共是二十八間。”

    我再問一次,道:“全滿了?”

    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滿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情形。先生,你知
道,我拒絕你,心情就像拒絕一個老朋友想來住宿一樣難過。”

    我相信他真是無法有房間給我住,這倒令我大是躊躇,我該到什么地方去住宿?
或許,可以在車子中過夜?店主人看出我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向我解釋著旅館客滿
的原因,道:“不知是亞洲哪一個國家,來了一位將軍,在附近的醫院中療養。現
在我們店中的住客,全是這位將軍的僚屬。”

    我“啊”地一聲,道:“齊洛將軍!”

    店主人連聲道:“是,是。”

    齊洛將軍在勒曼鎮附近的療養院,這則新聞,我在報上看到過的,想不到這位
將軍來治病,都有那么大的排場,我在考慮,是不是可以請店主人隨便挪一點地方
給我住住之際,看到有三個亞洲人,自店內走了出來。那三個人一看到了我,就用
充滿了敵意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

    這三個人,我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一定是齊洛將軍的保安人員,我隨
便看了他們一眼,就轉過臉去,對店主人道:“隨便是什么房間,即使是雜物室也
好,我只要──”。

    我話還沒有講完,便覺得那三個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后,而且,他們來得太近
了,近到了不是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离。

    我停止了說話,一雙手已經搭上了我的肩頭,同時,一個十分粗重的聲音道:
“快走,這間旅館的所有房間,我們全包下了。”

    我心中十分惱怒,但是我還維持著鎮定,冷冷地道:“請把你的手拿開,還有,
我建議你剪一下指甲,太肮臟了。”

    我的話說得十分冷靜,背后那人卻顯然被我激怒了,他按在我肩頭上的手,陡
地緊了一緊,變成抓住了我的肩頭,他的兩個同伴連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們國家
的語言,在叫那人別生事。

    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經來得遲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緊,抓主我的肩頭之際,
我的左臂,陡地向后一縮,肘部已經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之上。

    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斷兩三根肋骨。那人發出
了一下怒吼聲,我已經疾轉過身來,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惊又怒,他的
兩個同伴扶住了他,也一臉怒容。

    我指著他們,道:“想打架?還是在這里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們國家的
語言。

    那三個人一定以為我是他們國家的人了,一個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
飛机,你就──”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活頭說,道:“歡迎你們在机場等我。”

    然后,我側著頭,用不屑的神情望著他們道:“看你們的情形,好像很難保護
齊洛的安全。”

    那三個人臉色發青,我將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著他們走過去,三個人忙不迭
后退,我來到旅館門口,又轉過頭來,大聲道:“別忘了剪指甲。”

    那個被我撞了一肘的人,還想追出來,可是被他兩個同伴拉住了。

    我出了旅館,這种小沖突、我不會放在心,不過找不到旅館,總不是愉快的事。
我上了車,緩緩駛著。向人問明了當地警署的所在地,轉過了兩個街角就到了警署,
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鐘,才有一個年輕警員慌慌張張自后面走了出來。

    那警員看到我,怔了怔,道:“什么事,先生?”

    我道:“我是丘倫的朋友。丘倫,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發現了他尸骸的
那個死者的名字。”

    那警員“哦”地一聲,道:“是,是!”他仍是一臉疑惑,道:“你來是……
為了什么?”

    我耐著性子,道:“丘倫死因可疑,是不是被人謀殺的?你們有沒有調查過?”

    男警員挺了挺身,道:“當然有,他有可能是被謀殺的。可是,那是五年多前
的事情了,完全沒有線索,無法著手調查。”

    那年輕警員當然不是什么有經驗的人,但是我相信,就算是再有經驗的偵探人
員,對于五年前的一件無頭案件,也是無從著手調查的。何況,死者是一個外地來
的人,看來當地警方,對這件案子,也不是特別重視。

    我搔了搔頭,道:“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將資料──和這件案子
有關的資料,給我看看。”

    那年輕警員一口答應,道:“可以。”

    他說著,已拉開了一個文件柜的抽屜,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個文件夾來,交給
了我,并且示意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來。

    打開文件夾,有關資料,也少得可怜。除了一份發現骸骨的人所說的有關經過
外,只有那森林的一幅簡圖。畫著發現骸骨處的正确地點。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
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記錄著死者有遺物轉交。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帶來給我的那几張
照片了。

    再就是一份法醫的報告,說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時間。

    死亡時間當然是估計的,大約是五年之前云云。我將資料看了几遍,將那份森
林圖卷了起來,放進衣袋之中,那警員也沒有抗議。

    我离開警局時,無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當然會先休息,
明天再開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車中過夜,我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當
我駕車离開了小鎮之際,我卻又改變了主意。

    森林,只不過是發現丘倫尸骸的所在。丘倫被人殺害之后,將他的尸体埋葬在
那里的這個地點,對整件案子的關系不大。

    關系最大的,當然是命案發生的地點,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其次,就是丘倫
和海文約會的那個小湖邊。丘倫在那里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照片,看
他的情形,像是去追尋答案,而在追尋的過程中遇害的,到那小湖邊上去,比到森
林中去重要得多了。

    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駛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齊洛將軍來。

    丘倫在五年多前,聲稱看到了齊洛將軍,而且還托了一個人打電話給我提起這
件事。他又拍了不少照片來証明這件事。

    在海文的敘述中,齊洛將軍像是在小湖邊被人硬拖上一輛車子的,而那輛車子,
則是高爾夫球場上所使用的那种。

    循這條線索追下去,應該可以有點頭緒。

    半小時后,車子經過一幢建筑物,那建筑物有著相當高的圍牆,范圍极大,看
來超過一公頃,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療養院。

    醫院需要有那么高的圍牆,這有點怪,或許這是一間專為達官貴人而設的療養
院,所以才要有這樣的設備?我當時也沒有在意,繼續前駛,到了這湖的公路上,
在路邊停了車,向湖邊走去。

    當晚的月色相當好,湖水粼粼,映著月光。湖邊靜得可以,一個人也沒有。湖
旁,全是柔軟的草地。

    看到這樣优美的草地,我在草地上走了一會,估計來到了當日丘倫和海文約會
的地點,就在草地坐了下來。

    我先是對著湖水坐著,后來,半轉過身子來,向著公路的方向。

    我在迅速地轉著念,那种球場上使用的車子,既然不能駛得太遠,如今視線所
及,公路有几條岔路,但是在我駕車前來之際,除了那座療養院之外.似乎并沒有
別的建筑物在。

    那么,這种車子,是不是就是療養院使用的呢?

    如果是的話,那么,丘倫的死,就和這座療養院,有极大的關系。

    這座療養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齊洛將軍、辛晏士等等,有這樣高貴身份病人
的醫院,會不會和謀殺案扯在一起?

    我又設想著丘倫當日發生的事,他看到了齊洛將軍,從他拍下的照片來看,那
個在照片上酷肖齊洛將軍的人,是被另外三個人硬拉上車的,那又是為什么?一個
叱 風云的將軍,就算也成了病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粗暴的待遇的。

    這其中,當然有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丘倫就有可能在追查這個秘密之際,
惹來了殺身之禍的。

    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我不但不知道,而且連秘密的性質如何,也無從設想起。

    在湖邊,我呆坐了大約有半小時,一直在想著,四周圍十分靜,直到我用力撫
了一下臉,將思想放松一點之際,我才听到了那一陣悉索聲。

    由子剛子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無法知道這种聲響已經持續了多久,但當
我一听到這种聲音之際,我就立時循聲看去。

    聲音是离我坐的地方,大約二十公尺處的一個灌木叢中發出來的。那不是風聲,
起先,我還以為那是什么小動物,在灌木叢中活動所發出的聲音,但是我立時看到
了在月色下,灌木叢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個正在動著的黑影。那黑影,是要略為
仔細辨認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蹲著的人。

    發現了湖邊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我不禁呆了一呆,從黑影的動作來看,一
時之間,我無法肯定這個蹲著的人是在干什么,我慢慢站了起來,向那灌木叢走了
過去。我不是故意放松腳步的,人走在柔軟的草地上,本來就不會發出什么聲音來。

    那個蹲著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我,直到我已經可以看到他,他還是沒有發現。

    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勁地,用于挖著樹根旁的泥土,將挖松了
的泥上堆起來。我在他的背后站了半分鐘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我也無法知
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由于我在他的背后。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臉面。而他又低著頭,挖得全神貫注,
好像將泥土挖松,堆起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樣。

    我在看了十分鐘之后,實在忍不住,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我道:“朋
友,你在干什么?”

    我一開始弄出聲音來,那人就陡地轉過頭來,盯住了我,一動不動,那神情,
十足是一頭受了惊了小動物一樣。我伯他進一步吃惊,所以向后退了兩步,再向他
作了一個表示友善的手勢。

    那人在我向后退的時候,動作相當慢地站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看出,他的
身形,相當高大魁梧,看來象是亞洲人,膚色相當黑,眼睛也比較深,貌相很神气,
可是神情卻极其幼稚。

    這人穿著一件看來极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個人,弄得看起來象小
丑又不象小丑,有种說不出來的滑稽味道。

    當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后,看他的表情,象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整個神情十分緊張,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只好再向他作一個手勢,道:“你好。”

    那人的口張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而且在剎那間,他忽然又現出
了极其惊懼的神色來,連連向后退。

    他退得大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背向灌木叢,仰
跌了下去。我一見到這种情形,忙跳過去扶他。我的反應十分快,在他一倒下去之
際,我已經躍向前,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誰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卻換來了意料不到的后果,我才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忽
然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那一下怪叫聲,听來十分駭人,我還未曾明白他為什么要怪
叫之際,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時之間,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身形高大
的男人,竟然正低著頭,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

    當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時候,唯一對付方法,當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
的口張開來。我當時就是這樣做,而且,當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張了開來之后,我還
揮拳,在他的下顎上,重重擊了一拳。這一拳,打得那人又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跌
進了灌木叢中。

    我摔著手,手背上的牙印极深,几乎被咬出血來。我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不明
白的,正想向那人大聲喝問之際,兩道亮光,射了過來。

    我立時看到,一輛車子,向前疾駛而來,車子的速度相當快,一下子就駛到了
近前,自車上跳下了兩個人來,直扑灌木叢。

    那兩個人的動作十分快,一扑進灌木叢中,立時抓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發出可
怕的呼叫聲,掙扎著,但是卻已被那兩個人拖了出來,拉向車子。而在這時候,我
也已看清了,那輛車子,正是丘倫的照片中曾經出現過的那种輕便車。

    那兩個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們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看
他們已經將那人拉上了車子,兩人中的一個已經跳上了駕駛位,我忙叫道:“喂,
等一等,這個人是什么人?”

    那個駕車的粗聲道:“你以為他會是什么人?”

    我揚著手,道:“他咬了我一口。”

    那個人悶哼一聲,不再理我,車子已向前駛去,我立時跟在后面追,車子去得
很快,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車,而奔向我自己的車子,等我上了車,發動車子之
后,還可以看到那輛車子的燈光,我駕著車,以极高的速度,疾追上去。

    那輛車子,駛近療養院,從自動打開的鐵門中駛過去。當我的車子跟蹤駛到之
際,鐵門已經自動關了起來,我若不是停車停得快,几乎直撞了上去,幸好我駕駛
技術不坏,但是緊急煞車的聲音,也划破了靜寂的夜,听來十分刺耳。

    我先不下車,在車中定了定神,一切事情的發生,實在太突然了,突然得會几
乎無法适應的地步。我只可以肯定一點,這個有著高得不合理的磚牆的醫院,一定
有著极度的古怪。

    我吸了一口气,下了車,來到鐵門前,向內看去。醫院的建筑物,离鐵門大約
有三百公尺遠的距离。醫院建筑物所占的面積并不大,圍牆內是大幅空地。空地實
際上是個整理、布置得极其美麗的花園,整個花園,是純粹歐洲風格的。在距离鐵
門一百公尺處,是一圈又一圈的玫瑰花,圍著一個大噴水他,噴水池的中心,是一
座十分优美的石頭女像。

    建筑物中透出來的燈光并不太多,花園更浸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宁謐,全然
不象有什么變故發生過的樣子。我略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鈴。

    我才一按下鈴,就听到門鈴旁的擴音机,傳出了一個听來很低沉的聲音,道:
“什么人?什么事?”

    我吸了一口气,這個問題,并不容易回答,我采用了最審慎的態度,道:“我
是一個迷路客,剛才發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想找你們的主管談談。”

    我一面說,一面打量著鐵門和門栓,立即發現有一具電視攝像管,正對著我,
可知和我講話的人,是可以在一具螢光屏上看到我的。

    我以為,我說得這樣模糊,對方一開始,語气就不怎么友善,我的要求,一定
會被拒絕的,誰知道對方只是停了极短的時間,就道:“請進來。”

    他答應得那樣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沒有時間去進一步考慮,因為鐵
門已自動打了開來,我道了謝,走進鐵門,門立時在我后面關上。

    在我的想象之中,這座醫院既然有古怪,我走進去,一定會有十分陰森詭秘的
感覺。可是事實上,卻一點這樣的感覺都沒有,月色之下,經過刻意整理的花園,
處處都顯得十分美麗。

    當我走過噴水池時,已看到醫院的大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向我走來。
當我們相遇時,那人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將軍的保鏢?”

    我怔了一怔,反問道:“齊洛將軍?不是,我和他唯一的關系,大約只是我們
全是亞洲人。”

    那人呵呵笑了起來,道:“那我犯錯誤了,不該讓你進來的。”他講到這里,
又壓低了聲音,現出一种十分滑稽的神情來。

    那人道:“齊洛將軍要求我們作最嚴密的保安措施,我們醫院中的病人,盡是
顯赫的大人物,但從來也沒有一個比他更緊張的。”

    這個人,大約五十上下年紀,面色紅潤,頭發半禿,一副和善的樣子,這种樣
子的人,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十分良好的。

    我和他握著手,他用力搖著我的手,又道:“你說剛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釋的
事?那是什么?看到了不明飛行物体,降落在醫院的屋頂?”

    他說著,又呵呵笑了起來,我只好跟著他笑,道:“不是。”

    他問道:“那么是──”

    我把我在湖邊見到的事,向他說了一遍,那人一面听,一面搖著頭,道:“是
的,我們的一個病人,未得醫生的許可,离開了醫院的范圍。”

    我道:“一個病人?”

    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杜良醫生,齊治格里•杜良
。”

    他好像很希望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似的,可是,我對醫藥界
的人士熟悉程度,還沒有到這一地步,所以我只好淡然道:“醫生。”

    杜良醫生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他繼續下去,道:“病人!這個病人,你多少
覺得他有點怪,是不是?他患的是一种間歇性的痴呆症。這种病症,十分罕見,發
作的時候,病人就象白痴一樣,要經過長時期的治療,才有复原的希望。”

    杜良醫生在齊始說的時候,已經向醫院的建筑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等到
他講完,已來到了門口,他向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看他的神情,全然不象是對我有什么特別防范。而他的解釋,听來也十分合情
合理,我也應該滿足了。如果不是有丘倫的死亡──呈現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了。

    我在門口,略為猶豫了一下,杜良揚了揚眉,道:“你不進去坐坐?”

    我道:“不打扰你的工作?”

    杜良攤開了手,道:“輪值夜班,最希望的事,就是突然有人來和你閑談,你
是?”

    我向他說了自己的姓名,虛報了一個職業,說自己是一個純粹的游客。杜良搖
著頭,道:“別騙人,游客怎么會到這里來?我看你,是一個太熱心工作,想采訪
一點特別新聞的記者。”

    我只好裝成被他識穿的模樣,尷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著。我們走
進建筑物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堂,一邊是一列柜台,有一個值夜人員,
正在看著小說。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形容著醫院內部的情形,是因為這家醫院,雖然我認定了
它有古怪,可是從外表看來,它實在很正常,和別的醫院全無分別。

    杜良帶著我,轉了一個彎,進入了一間如同休息室一樣的房間中,他先請我坐
下來,然后從電熱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給我,道:“我只能告訴你,齊洛將軍
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內出院,回國去重掌政務。”

    我實在不是為了采訪齊洛將軍的病而來的記者。我之所以跟了他進來,是另有
目的。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這間醫院內部的情形,但是如今看不出什么异狀來。
我第二個目的,則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問出一點我想知道的事情來。

    我首先想到的,是丘倫多年前在湖邊的遭遇,所以我一听得他這樣說,立時湊
近身去,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來,壓低了聲音,道:“齊洛將軍這次是公開來就醫
的,早五年,他是不是曾秘密來就醫?”

    杜良呆了一呆,道:“沒有這回事。”

    我伸手指著他,道:“你在這里服務多久了?要是已超過五年,一定知道,請
不要騙我。”

    杜良道:“我在這間醫院,已經服務超過了十年。”

    我打下一個哈哈,道:“那就更証明你在騙人,我有一個朋友,五年前,在离
這儿不遠的一個湖邊,看見過齊洛將軍,還拍下了照片。”

    杜良皺著眉,瞪著我,看他的神情,象是听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
但不多一會,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來,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道:“對了,那時,
將軍還不是什么特別顯赫的人物,所以我記不起他來,他好像是來過。”

    杜良從一出現開始,給我的印象就不坏,他愛呵呵笑,說話的態度也很誠懇,
而且主動請我進醫院的建筑物來。實在是一點可疑的跡象都沒有。

    可是這兩句話,卻令得我疑云陡生。

    作為一個醫生來說,如果有一個病人,几年前來過,現在又來,正在接受治療。
他絕無可能由于這個病人上次來求醫時地位還不是十分顯赫,而忘記了這樣一個人
的。

    杜良的這句話,明顯地表示了,他是在說謊。

    他為什么要說謊?是企圖隱瞞什么?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仍不拆穿他,只
是隨口附和了几句,道:“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齊洛之后的相當短時間內,被
人謀殺了,你有什么意見?”

    杜良的回答到很得体,他道:“我能有什么意見?”

    我盯著他,道:“我想,他是由于發現了一個极大的秘密,所以才招致殺身之
禍的。”

    杜良神情感嘆地道:“是啊,探听別人的秘密,是一個坏習慣──”他說到這
里,伸手向我指了一指,道:“是對健康有害的。”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四面看看,杜良道:“你不是認為我們的醫院中有什么秘
密吧?”

    我故意道:“那也難說得很。”

    杜良又笑著,湊近我,道:“据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制造吸血僵尸、科學
怪人,還有鬼醫,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

    我道,“好笑,很好笑。”

    我站著,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道:“對不起。我要走了。”

    杜良像是十分惋惜,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也站了起來,他一直陪著我,
走出了醫院的大鐵門,看著我上了車。

    如果不是對于多年前洛將軍的事,杜良的話引起了我的怀疑的話,我真可能就
此离去,另外循途徑去調查丘倫的死因了。但這時,我既然有了怀疑,自然不肯就
此算數。當時,我駕著車向前駛,直到我肯定杜良已經看不到我了,才停了車,熄
了燈。

    四周圍十分靜,我在車中靜坐了片刻,將發生在丘倫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親
身遭遇,又他細想了一遍。仍然覺得那座勒曼療養院的可疑是一定的。但是究竟可
疑在什么地方,我卻也說不上來。

    我停了大約只有几分鐘,就下了車,循原路走回去,等到我可以看到醫院的圍
牆之際,我的行動,變得十分小心,盡可能找到掩蔽体,掩蔽著前進,在离開圍牆
只有一百公尺左右之際,我是直沖了過去的。

    一到了牆腳上,我貼牆站定,抬頭向上看去,約有八尺高的圍牆,看來十分异
樣。我不能肯定牆頭是否另外還有安全設施。要爬上這樣高的圍牆,對旁人來說已
經不是易事,但對我來講,卻還并不難。

    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銳的小鑿子,將尖端部份,插進了磚縫之中,然后,逐
步逐步向上爬去。大約是經過了四五次同樣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經可以摸到頭
了。我緩慢地伸出手去,在牆頭上小心輕碰著,發現場頭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
什么也沒有。我只要一用力,就可以翻過牆頭去。

    圍牆上什么保安措施都沒有,這多少今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想,這間醫院,如
果和重大的秘密有關的話,就不應該如此疏忽的。如今這种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
了錯誤,這間醫院其實并不是我的目標?

    我想了一會,心想不管怎樣,偷進去看看,總不會有損失的。所以我一聳身,
身子已經打橫著越過了圍牆,牆腳下是草地,我放松了身子,向下跳去,輕而易舉,
就進了醫院的花園之中。

    這時,我是在醫院建筑物的左側,在月色下看來,整個花園十分靜,一個人也
沒有。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几步,發現月光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這是相當容易
被人發覺的。

    我立時矮下了身于,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動。不一會,就來到了建筑物的
旁邊,貼著牆走了十來公尺,就到了一扇門前,門鎖著,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
去之后,門立時打了開來。

    門內是條相當狹窄的走廊,燈光黯淡,走廊的兩邊大約有八到十間房間,門都
關著。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試推每一張房門,有的沒有鎖,有的鎖著,沒有鎖的房間,
包括有兩間是洗手間,另外有三間,堆放著一點雜物。

    這种情形,和普通的醫院一樣,實在沒有什么可疑之處,我已經快走出這條走
廊了,走廊外面,是一個穿堂,可以看到有兩架升降机。這時,其中一個升降机的
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走了出來,向前走去。我為了不讓他看到,就閃身
貼住一扇門。

    等那人走了過去,我反手去扭門柄,門鎖著。在這以前,我也曾發現有三四扇
門是鎖著的,我并沒有去打開它們,因為我認為這些房間,沒有什么值得注意之處。
這時──我發現那間房間鎖著,我也不打算去打開它,只是在尋找著适當的時机,
越過那個穿堂,到醫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

    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突然被一种听來十分奇异的聲音所吸引。這种聲音,在乎
一入耳之際,絕無法肯定那是什么聲音。而它又是在离我极近的距离所發出來的,
所以著實令我嚇了一跳。

    我立時打量著身邊的情形,极快地,我就發現在我的身邊,實在沒有任何可以
發出聲音的東西。而且,聲音听來,是在我身后發出來的,而我,是背貼著一扇門
站立著。那也就是說,聲音是從門后發出來的。

    一肯定這一點,我也可以估計到,那种听來絕不悅耳的聲音,是有人在門后面,
不知用什么東西在門上刮著所發來的。

    我吸了一口气將耳貼在門上。耳朵一貼上去,聲音听得更清楚,听來,那像是
有人用手在門上爬搔著一樣。我听了約有半分鐘,心中起了一种极度的詫异之感。
這一帶的房間,大都是雜物室,有什么人,會躲在一間雜物室中,用手抓著門?

    我再轉了轉門柄,門仍然推不開,我略向鎖孔看了一下,這种門鎖,不消半分
鐘就可以弄得門開,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細鐵絲在手,可是當我將細鐵絲向鎖孔中伸
去的時候,手竟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這實在是令我自己也感到詫异的事,我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絕沒有理
由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感到害怕的。我自己心中,也知道自己其實不害怕,那只
是一种极度詫异之感。這种感覺告訴我,如果我打開了門,可能有難以形容的可怕
的事存在。

    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气,對于剛才不由自主地發抖,感到好笑,心
中自己對自己說:“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是醫院中死去的人變成了鬼。”

    心情略為輕松了些,動作自然也順利了許多。在我開鎖的過程中,那种爬搔聲,
一直在持續著,直到鎖孔中傳來了輕松的“啪”地一聲,那种聲音才停止。

    我伸手握住了門柄,并不立即打開。

    如果,剛才那种聲音,是有人在門后所弄出來的。那么,我一打開門.一推,
門就會撞在那人的身上。那個發出爬搔聲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果他被我一碰,
就大叫起來,那么,我一定會被人發現。

    所以,我在推門進去之前,必需為我自己著想一下,先做一點准備工作。

    我的准備工作,說穿了极其簡單,就是改用左手去開門,而右手握成了拳。

    轉動門柄,慢慢推門,門才推開了几寸,我就可以肯定,門后面,果然有一個
人站著,這個人,一定站得离門极近,因為我已遇到了阻力,無法再繼續向前推。

    既然肯定了門后有人。我實在不能再猶豫了,我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推門,門
向內撞過去,顯然是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我推門的力道相當大,將那人撞得跌退了
步,我已閃身而入,房門內的光線十分黑,我也來不及去分辨那人是什么人,右拳
已經揮出,重重地打在那人的下顎之上,那人立時向后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雜
物之上。

    直到這時,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什么人,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
這一拳之后,至少在半小時內,不會醒來。

    所以,我立時反手關上門,伸手在門旁,摸到了電燈開關,著亮了燈。

    燈光并不明亮,雜物儲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燈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
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后,身子是半轉著扑向前的,這時,正背向上,扑在一堆床單
之上。

    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單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前几步,俯下身,來到那人的身邊,將他的身子翻過來,面對著我。

    當我翻過了那人的身子之后,我立時看清了那人的臉面,也就在那一剎那間,
我整個人,如同遭到雷擊一樣地呆住了。

                                  21
    我看到的不是什么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個怪物的話,哪怕它的臉上,長著
八個鼻子,十六雙眼睛,舌頭三尺長,嘴巴一尺寬,我也不會那么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樣子是很威嚴,正因為我的一拳而昏了過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這個人是我的熟人,而無論我如何設想,我也想不到這個人,
會在這個地方捱了我一拳的。

    這個人是陶啟泉!

    這個人,真的是陶啟泉!

    我可以說,從來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慌亂,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像是离了
水的魚儿一樣,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陶啟泉,我在最初的那一剎那間,几乎已無暇去想及陶啟泉何以會在這里出現
這件事了。我所想到的只是:陶啟泉是一個病情极嚴重的人,他患的是一种嚴重的
心臟病。

    一個嚴重的心臟病患者,突然之間,捱了我重重的一拳,這一拳,力道只能令
正常的人昏迷,但是卻可以令陶啟泉這樣的病人喪生!我這一拳,令陶啟泉死亡的
可能性實在太大了。

    當時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极點,我几乎是扑著向前去的,几乎也跌倒在那堆床
單上。我立時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因為他的臉色,看來极其蒼白,我几乎以為他
已經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感到了他鼻孔中呼出來的气,我劇烈跳動的心才算
漸漸回复了正常。

    陶啟泉沒有死,他只是被我的一拳,打得昏了過去,我立時又推開他的眼皮,
他的瞳孔,看來也正常,我拉開他的領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沒有什么异
常。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心想,陶啟泉看來情形极好──

    我一想到這一點,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什么地方不對頭,可是一時之間,卻
又想不出什么不對頭的地方來。然而,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時間,我立時想到是
什么地方不對頭了。

    陶啟泉的情形很好,這就不對頭。

    陶啟泉的情形不應該好的,他是一個重病患者。生命沒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
看來,健康狀況,似乎比我還好得多,我和他分手沒有多少天,他不會一下子就變
得這樣健康的。

    我在當時,也無暇去深究下去,只是用手指在陶啟泉的太陽穴,和后腦的玉枕
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擊而昏迷的人,清醒過來。

    在我叩了几下之后,陶啟泉的眼皮,開始跳動,不多久,他就張開了眼來。當
他張開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來。

    一看到他醒了過來,我几乎要大叫起來,但就在這時,門外有一陣急驟的腳步
聲傳過來,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輕點,你在搞什么鬼?為什么會到
這里來的?躲在雜物室中干什么?剛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對不起。”

    我自顧自講著,一直等到門外那陣腳步聲遠去,我才放開了按住他的口的手。

    我以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會像我一樣,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來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的手己完全离開,他已經完全可以自由講話之
際,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壓低著聲音,道:“怎么?不認識我了?”

    陶啟泉掙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來。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
子,他卻陡然震動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縮,縮開了一些。

    在那一剎那間,我真的呆住了!

    陶啟泉這時的神情、動作,和我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再像也沒有了。

    我曾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那個杜良醫生,曾說他什么來?間歇性痴呆症患者?
說是這种病症發作之際,人就像白痴一樣。

    但是我知道陶啟泉絕沒有這樣的病症。陶啟泉所患的是最嚴重的心臟病,不是
什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這一次,陶啟泉的反應,仍然和上次一樣,縮著身子,想避開
我的手。他的這种動作,絕不是反抗性的,看來是一种毫無反抗能力下的躲避。我
在他身子一縮之際,已經將他的手臂抓住。我的這個動作,可能是粗魯了一點,可
是也絕不應該引起陶啟泉那么大的惊恐,剎那之間,他的反應之強烈,令得我不知
所措。

    首先,他現出了极度駭然的神色來,接著,他張開了口,發出了一种极其可怕
的呼叫聲來。那种呼叫聲,其實只是“啊”的一下叫喚,但是听得陶啟泉像是白痴
一樣,發出那樣的叫聲來,真是令人毛發直豎,我忙松開了手,身子向后退去,連
聲問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當然是由于當時,我實在太震惊了,只顧面對面前的陶啟泉,在我身后有事發
生,我全然無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門,是什么時候打開來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
只顧盯著陶啟泉。

    等到突然之際,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時,已經慢了一步,我還未來及轉過身來,
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銳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針突然刺中了我的感覺,我陡地轉過
身來,看到有兩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沒有机會看清他們的臉面,當我轉過身來,看到他們的時候,我的視線
已經開始模糊了。在那一剎那間,我只想到了一點,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
強烈的麻醉劑,我要昏過去了。

    事實上,我甚至連這一個概念都沒有想完全,就已經人事不知了。

    我連自己是怎樣倒下去的都不知道,當然更無法知道昏迷過去之后的事,也不
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當時,才醒過來之際,并不知道。

    我醒過來時,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沒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之感。我掙
扎著動了一下,立時感到有一根管子,塞進了口中,一股清涼的,略帶甜味的汁液,
流進了我的口中。連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睜開眼來。我看到,自己躺在一間病房中,
一個護士,正通過一根膠管,在喂我喝水。

    在床前,還有一個人站著,那是我曾經見過的杜良醫生,他一看到我睜開眼,
就過來把我的脈膊,一面搖著頭,道:“你太過份了,大過份了!”

    我想開口講話,但是語音十分干澀,口中有著膠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拔開了
膠管,第一句話就問:“陶啟泉呢?”

    杜良醫生呆了一呆,道:“陶啟泉?原來你不是為了齊洛將軍才來的?”

    我在問出了這一句話之后,我已經坐了起來。由于我曾受到這樣不友善的待遇,
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未之后,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
叫了起來,道:“你干什么。瘋了?”

    我冷笑道:“一點也不瘋,你們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針!”

    杜良有點發怒,道:“你偷進醫院來,誰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們是醫務人員,
除了用這個方法對付歹徒之外,還有什么辦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們沒有一個是好人,陶啟泉在哪里?”

    杜良喘著气,道:“他才施了手術,情形很好,不過像你這种動作粗魯的人,
不适宜見他。”

    我一呆,道:“他才施了手術?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沒有回答我這句話,只是道:“你偷進來的目的是什么?”

    我冷笑著,我的目的,是想發現這家醫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這一點,
陶啟泉居然會在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說話間,又有兩個白衣人走了進來。

    如果要動手,人再多點我也不怕,但是我卻念著陶啟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
道:“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見他。”

    杜良有怒意,道:“胡說,据我所知,陶啟泉來到這里,是极端的秘密,除了
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

    我立時道:“至少還有一個帶他來的人。”

    杜良搖頭道:“沒有人帶他來,他是自己來的。”

    我惡狠狠地道:“少編故事了,讓我去見他。”

    杜良的樣子十分气憤,他走向床頭,拿起一具電話來,拔了一個號碼,道:“
我是杜良醫生,是,我想知道陶啟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适宜見一個人,是不是
愿意見那個人,那個人叫衛斯理,對,就是偷進醫院來的那個人,請盡快回答我。
我在三O三號房。”

    杜良講完之后,就放下了電話,鼓著腮,望著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心中在急速地轉著念,在那一剎那間,我所想到的,只是他們不知道又要施
行什么陰謀,我絕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環境下和陶啟泉見面。

    僵持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正當我准備用武力沖出去之際,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鈴聲令得我的動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時拿起了電話來,听著,不斷應
著。

    他講了沒有多久,就放下了電話,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樣的眼光望著我,我則
只是冷笑地望著他。

    他道:“真怪,陶啟泉雖然手術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還是愿意見你。他并
且警告說,千万別触怒你,要是你發起怒來,會將整所醫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悶哼一聲,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過來,道:“真的
?”

    我有點啼笑皆非,道:“你不妨試試。”

    杜良攤了攤手,道:“陶啟泉既然愿意見你,那就請吧,我陪你去見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將我帶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謀。

    但是我繼而一想,卻又覺得沒有這個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
肯定,時間一定相當長。在我見到陶啟泉的時候,他絕不像是曾動過手術的樣子,
但如今,已經是手術后了。

    陶啟泉要動的并不是小手術,而是換心的大手術,那需要將近十小時的時間,
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醫院中人,要對我不利的話,在這段時間中,可以輕而易舉
地下手,不必等到現在,再來弄什么陰謀。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來,我的一切猜測,都錯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經過了一條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
走在一條走廊上。我注意到醫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著白衣服的人,像是守衛。杜
良壓低了聲音,對我道:“這間醫院,有一個特殊的地方,來就醫的人,全是大亨,
包括國家元首,金融界巨子等等顯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醫院尤甚。”

    我只是悶哼著,在現階段,我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加以評論的。

    等到在一間病房前停下來之際,門口兩個白衣人物向杜良打了一個招呼,又用
一种异樣的眼光望著我,然后,在門上輕敲几下。

    將門打開的,是一個身形极其窈窕,容顏也美麗得异乎尋常的妙齡護士。相信
只要不是病入膏育,明知死神將臨的人,有這樣的護士作陪,都會覺得是賞心樂事。

    那位美麗的護士向杜良醫生和我,展示了一個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會忘怀的
笑容,將門打開。門內是一間极其寬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張病床之上,躺著臉
色蒼白的陶啟泉。

    當門打開,我和杜良向前走進去的時候,陶啟泉也正從床上,側過頭來,向我
望來。

    我一看到陶啟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來极好,雖然臉色蒼白,但是身上并沒有才動完大手術的人所必有
的各种管子連接著。當時我一怔的原因,是因為我曾見過他,在我昏迷之前,而當
我醒來之后,他不但已經動完了手術,而且看樣子,已經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陶啟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彎起身來和我打招呼,但那位
美麗的護士,立時伸出手來,輕輕地按住了他。

    我來到了床邊,陶啟泉搖著頭,道:“算你本事,可是我不是曾叫你別自作聰
明的么?你為什么還是來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實在不必再
多生事端了。”

    我靜靜地等他講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聰明,是你。我根本不是為你而來的,
也根本不知道會在這家醫院之中見到你。”

    陶啟泉發出了“啊”地一聲,道:“原來是這樣。”

    我再走近些,仔細打量著他。絕無疑問,如今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正是我所熟
悉的陶啟泉,亞洲有數的大富豪之一,一個患有嚴重心臟病的人。這個人,和我在
儲物室中見到過的,顯然是同一個人。

    我在一時之間,不知道講什么才好,還是陶啟泉先開口道:“我很快就會康复,
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經做了心臟移植手術?”

    陶啟泉眨著眼,道:“我不知道醫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手腳,反正我只要能
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醫學專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專門知識。”我實在
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連巴納德醫生都認為不可能的事,這家醫院中卻能做得
到?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我轉頭向杜良醫生望了一眼,他也看著我,我道:“手術是什么人──哪一位
醫生進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點冷漠,道:“衛先生,這個問題,非但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甚至連陶先生都不會問,誰進行手術都是一樣的,主要是手術的結果。”

    我碰了一個釘子,可是卻并不肯就此甘休,又道:“你們已經解決了器官移植
的排斥問題?”

    杜良醫生的神情更冷漠,道:“要對你這個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釋那樣复雜的
問題,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請原諒我的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說道:“不錯,我是不懂,但世上盡有懂的人,你們有了那么
偉大的發現,為什么不公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醫生仰起頭來,沒有出聲,陶啟泉嘆了一聲,道:“衛斯理,你多管管你
自己的事情好不好?還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這樣的人并不多。”

    我再點著頭,道:“我是為了你著想,怕你被人欺騙,你在這里就醫,花了多
少醫藥費?”

    陶啟泉的神情,不耐煩到了极點,他提高了聲音,道:“錢對我,根本不是問
題,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道:“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現象,
是無可解決的。”

    陶啟泉閉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道:“我不和你作無謂的爭論,但是
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場上一決雌雄。”

    我看到他講得這樣肯定,只好苦笑,當時我想,不論怎樣,讓他花一點錢,而
在臨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嘗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好像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實在沒有必要再糾纏下去了。我一面
想著,一面已轉過身去,可是在那一剎那問,我卻想起了一件事來,道:“在雜物
室你見到我,為什么感到那樣害怕?”

    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半轉過身來,所以,此時使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
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啟泉打眼色。為什么對我這個問題,要由他
來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間,陶啟泉已經道:“當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轉回身去,瞪了陶啟泉一眼,陶啟泉向我作了一個鬼臉,
我只好哼了一聲,向病房門口走去,一面心中在罵自己多事,他是億万富翁,要我
替他擔心干什么!

    那位美麗的護士,搶著來替我開門,又向我微笑著,不過我卻沒有欣賞,我只
覺得心中有無數疑問,但是疑問卻圭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任何事,看來每一件都
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絕無可疑之處。

    當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醫生也跟了出來,我背對著他,問道:“請問,我
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醫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來,道:“十二天!我為什么會昏迷這么久?”

    杜良道:“這是陶啟泉的意思,他怕你會……會什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杜良道:“應該由他親口告訴你。”

、  我沖口而出,道:“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來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哼了一聲,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什么。
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之久。”

    杜良道:“是的,你体質极好,普通人醒來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動彈。”

    我心中陡地一動,道:“如果我的体質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豈不是要對我
的健康造成极大的傷害?你們是醫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講完,就揮著手,道:“我們本來是竭力反對的,但是陶啟泉堅持
要這樣,他說,如果不是令你昏迷,他的手術,一定會被你阻撓的。”

    他處處抬出陶啟泉來,而且,事實上,陶啟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邊,令我無法
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筆直向外走去,一直來到了醫院的大門口,出了鐵門,鐵
門在我身后關上,我才轉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醫院建筑物,心中實在說不出
來的懊喪。這座醫院,明明有著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卻偏偏一點也查不出究竟來。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思緒极紊亂,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那個湖邊。我
在湖邊停了下來,用足尖踢著小石子。在我身后,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叫聲,道:“
衛先生,你來了。”

    我轉頭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著湖邊走過來,我苦笑了一下,道:“
來了很久了。”

    海文來到了我面前,說道:“關于丘倫的事──”

    我神情苦澀,道:“正如你所說,時間隔得太久了,什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道:“他留下來的那几張照片,一點作用也沒有?”

    我道:“有一點用,那种車輛,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醫院的人──”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向醫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剎那間,我陡然“啊”
地一聲。

    海文用惊訝的眼光望著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倫所拍的照片上,有一個人,
瘦削,有著尖下額,那人正是自稱為巴納德醫生私人代表的那個,難怪我第一眼見
到這位神秘的羅克先生時,覺得有點臉熟。

    我在突然之間變得怔呆。雖然我這時已經可以肯定,那個羅克是這間醫院的人,
但是那說明了什么呢?還是什么也不能說明。情形和沒有發現這一點并沒有什么不
同,仍然是我明知道這間醫院中有點古怪,可是就是無法知道是什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發怔,道:“怎么啦?”

    我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道:“這間醫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說了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發問,就揮著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古
怪,想來想去,一點頭緒都沒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我,過了片刻,她才道:“或許,一分名單,
會對你有幫助?”

    我有點莫名其妙,道:“什么名單?”

    海文壓低了聲音,道:“是我調查得來的,一份歷年來在這問醫院中治療的人
的名單。”

    我苦笑,那有什么用處?每間醫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病愈出院的病人。海文
見我沒有什么表示,頗有點訕訕地神情,道:“這份名單中,全是十分顯赫的人物,
包括兩個總統,七位將軍,三個阿拉伯酋長,以及好几個巨富在內。”

    我緊皺著眉,向醫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邊這個位置,是看不到醫院的,可
是我還是怔怔地向前望著。這樣一間醫院,名不見經傳,也沒有什么出名的醫生,
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來求醫呢?

    旁人不說,陶啟泉來到這間醫院,就十分神秘,他是被一個自稱為羅克的人帶
走的,這個羅克是醫院中的人,難道這間醫院專門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門“
兜生意”?而他們又有什么把握,可以徹底醫好像陶啟泉這樣全世界醫藥界公認為
沒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問,已至于极點,可是仍然不知道從哪里去打開缺口,尋求答案。

    當時,我一面想,一面順口問道:“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聯合國的一個組織中工作──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就見
過一個國家元首,在盛傳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三個月,又生龍活虎地出席國際會
議,他就是在這間醫院中醫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這樣看來,這家醫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們已掌
握了一种极其先進的醫療術,可以醫治一般公認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點憤怒,道:“如果是這樣,他們為什么不公布出來?”

    我思緒還是十分紊亂,道:“一般來說,醫學上的發現,都是立即公布于世的,
但如果這間醫院有了新的發現,不公布出來,而專替能付得起巨額酬金的大亨治病,
那算不算是犯法?”

    海文眨著眼,對我的問題,也無法回答。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設那樣,當然不算是犯法,這間醫院,不過是借此謀取巨
利而已。當然這种做法是极不道德的。但是世上謀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
德標准的?

    事情到了這种地步,我實在沒有法子再調查下去了,我又站了起來,道:“你
的車在哪里?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車──”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夭前,我的車停在离醫院約一公里外,現在車子還在不在,
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經准備放棄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道:“那么,丘倫的
死,就永遠沒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道:“沒有法子,事情過去了那么久,真的沒有法子了。”

    海文沒有說什么,只是向公路邊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輛小車子停在路邊,就
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車子之處,車子還在,我向她道別,
上了車,發動了好一會,才將車子發動,駕著車,回到了勒曼鎮上那唯一的一家酒
店之前。

    我的車才一停下,酒店經理儿乎是奔出來的,他揮著手,道:“歡迎,歡迎。”

    待我打開車門,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后滿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
好的房間給你,保証清靜無比.整間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國老先生。”

    我順口道:“齊洛將軍的隨從呢?”

    經理道:“將軍出了院,回國了。”

    我隨著他向酒店內走去,填寫著一個簡單的表格,等到他將鑰匙給我之際,我
轉過身來,看到酒店的另一個住客,經理口中的那個“英國老先生。”

                                  22
    “英國者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國老先生,已經六十開外,臉色紅潤。可是,我
卻從來也未曾將他和“老先生”三個字聯在一起,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滿了活力的
沙靈。

    沙靈也看到了我,我們兩人同時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將酒店經理嚇了一大跳,
我向沙靈沖過去,和他擁抱,他用力拍著我的臂,道:“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嘆了一聲,道:“說來話長,你又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沙靈賂怔了一怔,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對我說他來這里
的原因,這令得我十分生气,道:“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原來還有秘密需要保守的
。”

    沙靈的神情更是為難,他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到你的房間去。”

    我看出他像是有十分為難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話,絕不會不和我共商
的。但是我還是裝出十分生气的樣子來──那樣,可以令得他講話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間之中,沙靈望了我一會,才道:“這是极度的秘密,如果傳出去
可以造成极大的風波,甚至影響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道:“別自以為偉大了。”

    沙靈道:“一點也不夸張,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消息傳出去會怎么
樣?”

    一時之間,我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阿潘特王子,沙靈是他的護衛人員,
而王子几乎掌握著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權,他的一個決定可以令得世界經濟產生
劇烈波動,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傳出來,爭奪繼承位置的人,會開始行動,那會造
成什么樣的影響,實在是誰也說不上來。

    我緩緩吸了一口气,道,“的确沒有夸張,不過王子將死了,你在這里──”

    我下面的“干什么”三個字,還沒有問出口,已經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療養
院。

    阿潘特一定也到那家醫院就醫來了。

    剛才我還緩緩地吸一口气,但這時,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王子在這里
附近的一家醫院就醫?”

    沙靈現出十分訝异的神情來,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道:“什么時候到的?”

    沙靈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什么病?”

    沙靈的聲音壓得十分低,道:“胃癌。”

    我几乎直跳了起來,道:“至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什么醫生可以醫治胃癌的
!”

    沙靈抿著嘴,不出聲,我盯著他,沙靈過了片刻之后,才道:“從頭開始,我
都知道經過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搖頭,道:“我對他如何得病這一點,并沒有興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會
來這家醫院。”

    沙靈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經過檢查,証明他得了胃癌之后,保持著极度的
秘密,醫生會商的結果是,除非將整個胃和一部分腸臟切除,才能維持生命,但是
一個人如果沒有了整個胃和一部分腸臟──”

    沙靈說到這里,作了一個极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
這樣活下去,拒絕了施行手術。由于他職務重要,他想在臨死前,作一個好好的安
排,但是發現形勢十分險惡,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個王子,立場十分曖昧──”

    我揮著手,打斷了他的活頭,道:“這些無關重要,說他如何會來到這里。”

    沙靈說道:“你就是這樣心急。我在醫院里日夜陪他,几天前,有一個西方人,
自報姓名,叫作羅克──”

    一听到“羅克”這個名字,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來,剎那之間,臉色
也變得十分蒼白,道:“別說下去,經過我知道了。”

    沙靈抗議著:“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就是知道,羅克和王子經過了密談,王子就覺得他的病
全然是可以醫治的,不像是一般醫生所說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這里來就醫了,
經過就是那么簡單,是不是?”

    沙靈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那家醫院之中,他
是亞洲數一數二的豪富,患的是整個心臟都坏了的重病,經過的情形,和王子遇到
的事一模一樣。”

    沙靈陡地緊張起來,用力一揮手,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騙局?我想破了腦
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會信了那家伙的話,覺得自己的病是可以醫治的,
那是什么樣的騙局?”

    我緩緩搖頭,道:“不是騙局,他們真有能力醫好病人。我那個朋友,已經施
了手術在复原中,看來精神极好。”

    沙靈瞪著眼,道:“心臟移植手術?”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臟之外,沒有旁的辦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靈在房間中團團亂轉了片刻,道:“那難道是我想錯了?可是他們的條件─
─”

    我忙道:“條件?什么條件?是醫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勞?”

    沙靈點頭,道:“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語時听到的,講來真駭人。”

    我催道:“嚇不死人,只管說好了。”

    沙靈講出了几句話。我當然沒有被沙靈的話嚇死,可是卻也震惊得好一會并不
出話來。

    好一會,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靈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語,他在說那几句話的時候,用的是他部落中
的土語,而我是學會了這种語言的,他說:‘要將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撥
歸他們.并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還是十分值得的。’”

    我不由自主地眨著眼,道:“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嚇人之极了,
我怕阿潘特王子,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沙靈道:“可以的,如果他發動一場政變,使他自己變成一個獨裁者,那么不
論他怎樣做都可以。”

    我又問道:“三分之一,估計是多少?”

    沙靈豎起几只手指來,道:“每年,超過二十億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醫療費,是每年超過二十億美元,陶
啟泉的又是多少?齊洛將軍的又是多少?這間醫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靈沉默了片刻,沙靈才打破了沉寂,道:“牽涉到那么多金錢的事,如
果說其中沒有犯罪的因素在,殺我的頭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實上,他們是挽救人命,并不是在殺害人命。雖然丘倫的死,
十分可疑。”

    沙靈像是獵犬嗅到了獵物一樣,立時滿臉机警,道:“什么丘倫的死?”

    我略為定了定神,將丘倫的事,陶啟泉的事,以及我的經歷,詳細說給他听。

    沙靈叫了起來,說道:“你給他們弄昏過去了十二天,就這樣算了?”

    我道:“那又怎么樣?我看到陶啟泉真的在康复中,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
但是陶啟泉自愿接受治療,而且真的醫好了。”

    沙靈緊皺著眉,我又道:“而且,醫好了的人,還不止陶啟泉一個,齊洛出院
了,曾經治療過而恢复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給我听的名單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念了出來。人并不多,而且全是
极著名的大人物,要記住他們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難事。

    當我念到一半的時候,沙靈已經雙眼放光了,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來,沙靈卻又不出聲。

    看他的樣子,他像是正在想什么,過了一會,他又道:“還有哪些人,再說下
去。”

    我又念了几個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靈的气息十分急促,盯著我沒頭沒腦地
道:“這──是巧合嗎?”

    我莫名其妙,問道:“什么巧合?”

    沙靈說道,“你剛才念的那些人,有許多,全是在我的名單之中的。”

    我仍然不明所以,道,“你的名單?”

    沙靈用力揮著手,道:“我的名單,我調查的,曾經意外受傷的大人物的名單
。”

    我呆了一呆,是的。沙靈曾做過這樣的調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日本
人去見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點傷──這种受傷,是全然微不足道
的。雖然在當時引起了一陣緊張,但是事后,卻除了沙靈之外,再也沒有人將之放
在心上。

    而沙靈,不但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還盡他的可能,作了极其廣泛的調查。
他曾將調查的結果告訴我,說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級大人物,都曾經發生過類似的
情形。當時我的回答是:在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會有輕微的受傷的經歷,不足為奇。
而現在,沙靈將他調查所得的那份名單,和曾在勒曼療養院中就醫的人的名單,相
提并論,這實在是一項相當令人震惊的事。

    兩者之間,是不是有著某种關系?一時之間。我的思緒十分混亂,瞪著沙靈,
沙靈顯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雙手無意義地揮動著,在我望向他之際,他忽
然有點神經質地叫了起來,道:“衛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什么?”

    沙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調查所得的名單中,所有受傷的人,他們
的傷,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級大人物受傷的!”

    我道:“那又怎么樣?”

    沙靈說道:“當時,我們曾考慮過對方的手段是一种慢性毒藥──”

    我插口道:“但不會有一种毒藥,藥性的發作是如此之慢的!”

    沙靈用力拍了他自己的頭一下,道:“如果受傷的人,因為這個傷害,而在若
干時日之后,就患了嚴重的疾病,有沒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气道:“沙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靈干咳了兩下,由于我的語气中,充滿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知道,我只是
在同情他胡思亂想的苦處,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見。

    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繼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一個人
在若干時日之前,受了一點輕傷,在日后,就會演變成嚴重的疾病。而這种疾病又
非到勒曼療養院來治療不可,醫院方面,就可以趁机索取巨額的治療費?”

    沙靈不斷點著頭。道:“這樣的推測,不是十分合理么?”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這些人的疾病,都絕不是多年前的一個輕
傷所能造成的。輕傷能造成心臟病。能造成腸癌?”

    沙靈苦笑道:“我……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項事實,不容忽視,就是所有
患了絕症的人,都到那家療養院去,而且,在那家儿乎不為世人所知的醫院中,种
种絕症,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們是什么?是奇跡的創造者?還是他們已突破
了現代醫學的囚牢?”

    我苦笑,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想過了多少次了,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然,我這時也無法回答沙靈的問題。

    沙靈見我沒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來。”

    我嘆了一聲,道:“最大的可能,是他們在醫學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來說,
不能醫治的絕症,在他們看來,十分簡單。”

    沙靈道:“那他們為什么不公開?”

    我道:“如果他們真是掌握了這种新的醫術,他們也有權不公開的,是不是?”

    沙靈咕噥著罵了几句,我沒有十分听清楚他在罵些什么,但也可以知道他罵的
那几句話,通常來說,一個英國紳士一生之中,很難有机會說第二次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算了吧,你在這里等阿潘特王子复原,我可要先
回去了。”

    沙靈雙手抱著頭,又哺哺地道:“這件事的真相如果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實和他有同樣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這樣激動,我只好安慰他,道:“
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永遠沒有法子明白真相的。”

    沙靈顯然很不滿意我這樣的態度,揮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沒有別的話好說,离開了房間,和航空公司聯絡,准備回家。

    “第二天,沙靈一早就到了勒曼療養院去了。我知道,他到醫院去的目的,一
則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則,是想在醫院中找到什么線索──我也曾努力過,可是
一無所獲,也不想再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間,酒店主人見我要离去,現出十分惋惜的神情來。正
當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什么時候才再會回到這個小鎮上來,酒店主人忽然
追了出來,大聲叫道:“先生,有你的電話。”

    我轉過身來,心想多半是沙靈自醫院中打來,看我走了沒有的,可是酒店主人
卻向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一位女士打來的。”

    我一時之間,想不起有什么人會打電話給我,走回酒店,在柜台上接听電話,
對方的聲音十分急促,道:“衛先生,你赶快來。”

    我“哦”地一聲,道:“海文小姐?你在哪里?”

    事實上,當我一听得電話中傳來是海文的聲音之際,我講了這樣的一句話,但
海文在電話中,卻已經至少用急促的語調,重复了七八次,“你快點來!”

    我忙問道:“你在哪里?”

    海文喘著气,道:“我真的慌亂了,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電話,我等你來,
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邊──就是我和丘倫約會的那個小湖邊附近的公路上,你快
點來,快點來。”

    我依稀記得,在那條公路邊上,好像是有一家十分簡陋的小咖啡店,簡陋得無
法引人注意的地步。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煩?”

    海文道:“不,不,我……電話里很難講得明白,你快點來。”

    我答應了她,放下電話,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間,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興,搓著手。因為海文在電話中的語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
時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車,直駛向湖邊。

    在駛近了湖邊之際,轉上了公路,不一會,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實很難辨認,不過我老遠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車
子駛來,她就直奔向前來,我在她身邊停下車,她打開車門,坐到了我的身邊,不
住地在喘著气。

    她的面色十分蒼白,神情卻透著一种极度的興奮。從她那种神情看來,可以肯
定她并不是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什么事?”

    海文仍然喘著气,道:“我也說不上來,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駛到湖
邊去。”

    我一面駕著車,一面道:“慢慢說。”

    足足在一分鐘之后,海文才算是略為定下神來,說出了她的經歷,和她要見我
的原因。

                                  23
    海文又到湖邊去,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了什么,或許她還在怀念她和丘倫相識
的一段經過,或許她喜歡湖邊的風景。

    不論是為了什么原因。她又到了湖邊,而且,就在她和丘倫曾經坐過的那個地
方,獨自坐著。當她坐了一會,感到無聊之后,她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著,走近
了一個灌木叢。

    那灌木叢十分濃密,在矮樹密生的樹叢中,海文看到一個人,雙后抱著頭,蹲
著,据海文的說法是,那個人蹲著,就像是一只兔子一樣。

    (海文在灌木叢中見到了一個人,我也曾在那灌木叢中見過一個人,那個人,
据杜良醫生的說法,是患有間歇性痴呆症的,我曾被他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
口。)

    (我听到海文說到她在灌木叢中見到一個人之際,我就有點緊張。)

    海文看到那那人蹲著,一動不動,也就停了腳步,她那時候,并不感到害怕,
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里,是在干什么。

    那人雙手抱頭,低首,海文也無法看清他的臉面。她只是想等那人先抬起頭來,
那么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談几句了。

    可是足足過了好几分鐘,那人仍是一動不動,海文于是發出了一些聲音。

    由于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太令她感到惊駭,所以她已經記不清她是頓了頓足,
還是咳嗽了一下。總之,她發出了一點聲音。

    而當她發出了聲音之后,那人抬起了頭來。

    那人一抬起頭來,海文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的視線,停留在那人的臉上,張大
了口,可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感到极度的惊駭。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著海文。

    (我极焦急地問:“海文,那人是誰?”)

    (海文回答:“天,衛斯理,天,那人是丘倫!”)

    (那人是丘倫,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倫,丘倫不是早已死了么?)

    那人是丘倫!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倫之際,所引起的震惊,真是無可比擬的,她在足足呆
了好一會之后,才陡地叫了出來:“丘倫!”

    丘倫仍然蹲著,也仍然雙手抱著頭,只是以一种极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
望著海文。

    海文的呼吸,自然而然,開始急促,她叫道:“丘倫,你怎么了?你不認識我
了。”

    丘倫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說她那時,只有一個感覺,感到她不是對一個活人
在講話,而是一具极其逼真的人像在講話一樣。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正是她所熟悉的丘倫。

    海文在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過,她正在不知如何才好之際,听
到了一陣聲音,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這种聲音,海文并不陌生,那是一种輕便車在行駛之際所發出的聲響。

    在那剎那間,海文才注意到,丘倫的身上,穿著一件式樣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
也就在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邊的事,丘倫以為看到了齊洛將軍,
結果,來了一輛輕便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將“齊洛將軍”抓走,丘倫追了上去,
從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听到了輕便車駛過來的聲音,想起了這些事來,她第一個反應是:輕便
車上,一定有人,可能是來抓丘倫的。

    所以,她立即開始行動,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倫的手,拉著丘倫,向
前就奔,很快超過了灌木叢,來到一個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將大草堆扒出一個洞來,令她自己和丘倫一起藏了進去,又
拉了些草,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還怕丘倫會出聲,給人發現,所以曾經輕
輕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倫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過,只是在喉間,間歇地傳出一些“晤呀”的
聲音。

    他們躲起之后不久,就听到輕便車的聲音,時停時發,正向他們移來。同時,
在車子停住的時候,他听到了兩個人的交談。

    海文听到的那個人的交談,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斷,有些話,還全然無意義可
尋(至少在當時是如此)。但因為這些對話,對日后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當大的
幫助,所以我詳細地將之記述在后面。

    海文听到的,是三個人的談話。

    (三個人!一個駕車,另外兩個,是方便將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這三個人,海文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干草遮掩著,
是以也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 來代表他們。幸而這三個人的聲
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誰在講話。

    海文听到的三個人的對話如下:

    A:(可能已講了許多話,海文听到的只是下半句)……這真不是好現像。

    B: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們好像越來越聰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當然不可能,或許只是一种本能。

    B:這始終不是好現像,要是我們找不到──

    A:不會的,以往兩次,都沒有出錯。

    C:(悶哼)哼,還說沒有出錯,几乎鬧出了大亂子,那記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雜沓的腳步聲,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錯了。

    C:我真怀疑,他們的智力從何而來。

    B:(大聲)他們沒有智力,沒有!

    C:那怎么會不斷有逃出來的?

    B:只是一种本能,我想。

    (腳步聲又傳近,大約是A回來了)

    A:這次可能逃遠了,再駕車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輕便車駛遠去的聲音)

    海文听到輕便車駛遠,立時又拉著丘倫,离開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這樣的做法,相當聰明,因為輕便車才由那個方向駛來,她由那個方向走,
就不會和輕便車遇上。

    海文那時,對她听到的那三個人的對話,還不了解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點,
她是明白的,因為在對話中,她听到了“逃出來”這樣的字眼,丘倫是逃出來的,
會被抓回去。

    海文只明白這一點,在當時,她也只需要明白這一點就夠了。明白了這一點,
她就拉著丘倫,要逃避輕便車的追捕。

    她和丘倫,大約奔出了半里,已离開了湖邊的范圍,到了一片林子之中。

    在奔跑的過程中,丘倫一直未曾出聲,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個被露營人棄下
的帳幕,倒坍了一半,她指著那帳幕,對丘倫道:“進去,躲進去。”

    可是丘倫在站定了之后,只是站著不動,對海文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
只好再拉著他,到了帳幕前,按下丘倫的頭,令他鑽進帳幕去。

    海文自己并沒有進去,她只是吩咐道:“躲著,一動也別動,不听到我的聲音,
怎樣也別出來。”

    雖然她叮囑著,可是進了帳幕的丘倫,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海文迅速地轉著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是為了調查丘倫的死而來的,如今丘
倫還活著,雖然海文覺得情形怪异至于极點,但一定要先讓我知道。

    于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總算那家小咖啡店里有電話,所以她打了
電話給我。而在和我通了電話之后,根据海文的說法是:過了要命的十五分鐘之久,
才看到你的車子駛來。

          24
    我感到极度的震惊,道:“那么,從你將丘倫藏進那帳幕到現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時。”

    我一面飛快地駕著車,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盤上敲了一下,道:“快一小時
了,那三個人,駕著輕便車,還到處在找他,丘倫被他們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臉色本來已經夠蒼白的了,給我一說,更是半絲血色也無,道:“我…
…做錯了?”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而我實在也沒有責備海文的意思,因為猝然之間,遇上了
這樣怪异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經很好。

    海文曾說:“我一看到那人抬起頭來,是丘倫,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看到
了鬼魂。”

    在這樣惊慌的情形之下,海文還知道將丘倫藏進一個半塌的帳幕之中,還能責
備她什么呢?

    我心中有千百個疑問要好好思索,可是這時,我卻一個問題也不想,只是盡可
能快速駕著車,并且,心中千万遍希望,丘倫听海文的話,仍然躲在那個帳幕之中。

    車子在將到湖邊之際,我駛离了公路,直奔海文所說的那個林子,一路上,車
子顛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一樣,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實在無法令車子通過,我和海文才下車,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經看到了在海文所說的那帳幕,同時,也看到了帳幕只有二十
公尺處,停著輕便車,兩個人正下車,走向那座帳幕。

    一看到這樣情形,我明知自己無法在他們之前赶到那帳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
一面叫道:“啦,也來露營么?歡迎參加。”

    我叫了一聲,就放慢了腳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我身后跟著奔過來的海
文,十分机靈,也和我一樣,放慢了腳步,令得我們倆人,看來是准備在林中露營
的一對男女一樣。

    而那兩個向帳幕走去的人,以及還在輕便車上的那個人,經我一叫,一起回頭
向我望來,我向他們揮著手,走近去,一面大聲埋怨:“什么人將我們的帳幕弄塌
了,真缺德。”在說話之間,我已經來到了帳幕之前,我不知道丘倫是不是還在里
面,我轉過身,背對著帳幕,攔在那兩個人和帳幕之間。

    那兩個人望著我,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著他們,道:“你們不
是來露營的?在找什么?”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白布衣服的人?”

    我搖頭道:“沒有。你們是哪里的?是從醫院來的?”

    那兩個人并沒有回答,這時候,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繞過我,進入那半塌的
帳幕中去。但是海文卻先他們一步,進了帳幕,同時,她在帳幕之中,叫了起來,
道:“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這里的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海文一面說著,一面走了出來,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种悻然之色,當然是做給那三個人看的,因為她在一轉頭之際,向我
使了一個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倫在,帳幕之中。只要丘倫還在,就算那三個人硬來,
我也不會怕他們,所以我更加鎮定,向著海文道:”那要補充食物才行,我們的
車子又坏了──”

    講到這里,我向那兩個人道:“能不能借你們的車子用一用。”

    那兩個人忙道:“不行,我們有急事。”

    他們說著,已轉身走了開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著他們上了車,駛走,
我才說道:“他在里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轉過身,撩起了帳幕的一角,看到了丘倫。他真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叫道:“丘倫。”

    我這一叫,丘倫就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极茫然,這种神情,我絕不陌生,曾咬
了我一口的那個人,就是這樣的神情,那分明是一個白痴的神情,難道丘倫也患了
“間歇性痴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后,道:“他怎么啦?”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臉色,多么蒼白,他像是被
人不見天日地囚禁了好久一樣。”

    海文失聲道:“如果他──失蹤就被囚禁,那有好几年了,丘倫。”

    海文叫著,可是丘倫沒有反應,我向丘倫伸出手去,他仍然蹲著,直到我的手,
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倫是個嬰儿一樣,而且還是初
出生的嬰儿。

    初出生的嬰儿的反應。就是這樣子的,當你向他伸手出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
反應,但是當他的手碰到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對碰到
的東西抓緊。

    丘倫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倫被我拉得站了起來。他仍然抓著我的手,
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下去,看來,他對自己身子的動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輕輕分開了他的手指,讓他仍然蹲著,轉過身來,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
么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

    我几乎直跳了起來,道:“他就是從醫院之中逃出來的。”

    海文忙道:“我是說……別家醫院。”

    我的思緒紊亂,想了一想,才道:“先別讓那三個人發現,我看等天黑了再帶
走他。”

    海文點頭,表示同意。

    我防備那三個人去而复還,和海文做了一些准備工作,將半塌的營帳支了起來,
又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生著了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時之后,那三個人和輕便車又來了,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
個人直趨前來,道:“你們肯定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如果見過,我為什么要騙你?”

    那人道:“這個男子是一個神經病患者,發作起來,十分危險,要是你發現了
他,請立即通知醫院,你會得到一筆獎金。”

    我道:“既然是危險人物,怎么會讓他离開醫院的?”

    那人生气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會有意外發生的。”

    他說著,悻然踢開一塊石頭,轉過身,又上車駛走了。看這三個人焦急的神情,
可以肯定,丘倫逃出了醫院,對他們來說,一定是一樁极其嚴重的事,那我就要更
加小心,不被他們發現,將丘倫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說。”

    在輕便車駛走之后,我們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別慢,
好几次,听到了一些聲音,我們就以為是輕便車又回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
三個人都沒有再出現。

    天黑之后,我們將丘倫自營帳中扶了出來,丘倫的樣子,完全像是木頭人一樣,
不論和他講什么話,做什么動作,他都木然毫無反應,但是如果拉著他向前奔,他
卻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經對他,進行了好几小時的觀察,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十
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卻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倫是從那家醫院中逃出來的,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醫院為什么要禁固丘倫?
自然有古怪。我本來就是一直肯定那醫院中有古怪,只不過查不出因由來,如今有
丘倫在,我就可以正式對付那家醫院了。

    所以,在帶著丘倫离開林子,走到車子旁去時,我极其小心,准備隨時發生意
外,設法應付。

    那一段路,大約二十分鐘路,在天黑之后,四周圍靜得出奇,我們順利地來到
了車子旁邊。當我們准備上車時,海文間道:“將他載到哪里去?我看他實在需要
一個醫生。”

      我道:“先帶他回酒店再說。”

      海文對我的提議,好像并不十分熱衷,我又道:“我有一個朋友在酒店,他
對丘倫的遭遇,或許有他的看法。”

      海文點著頭,打開車門,我先坐上了駕駛位,示意海文帶著丘倫,坐到后面
去,在我作這樣的動作之際,我半轉過身去,當我一轉過身時,我就呆住了。

    在車子的后面,早有三個人坐著,其中一個,正是杜良醫生。

    另一個,瘦而尖削的臉,十分陰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見陶啟
泉,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的羅克。

    還有一個人,身形十分高大,這時已打開了車子后面的門,跨了出去,在他的
手中,有著一柄槍,槍口正對准了海文。

    杜良醫生嘆了一聲,道:“多管閑事,真是對健康十分不利的。”

    我吸了一口气,道:“好,殺人怪醫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覺得我的話,十分滑稽,他側過頭去,對羅克說:“你
听听,他稱我們為什么?殺人怪醫?這是什么稱呼?”

    羅克道:“他的意思是,我們殺人。”

    杜良道:“我們殺過人?"

    羅克對于杜良這個簡單的問題,卻并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羅克何以不回答,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問題,對羅克來講,實在是無法回答的。

    在這時候,海文先是發出了一下惊呼聲,然后,已被那持槍的漢子逼著,坐到
了我的身邊,丘倫則被那漢子帶著,擠到了車后面。

    我笑著對海文道:“不必惊慌,這种事,我經歷得多了,像如今這种場面只不
過是小儿科──這是我們的一句俗語,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听得我這樣說,杜良,羅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狽和憤怒的神情,我轉過頭去,
望著他們,道:“我相信你們對我,一定曾作了某种程度的調查,至少應該知道我
是怎樣的一個人。”

    杜良沒有什么反應,羅克則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別說一支手槍,告訴你,
我曾坐在核子導彈的彈頭上,曾經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還歷害的武器指嚇過,
快收起你們的手槍來。”

    我最后一句話,簡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槍的漢子,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杜
良忙道:“衛斯理,你的過去經歷,我們自然知道,你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太好
管閑事了。”

    我冷笑道:“但所謂‘閑事’,是一些罪犯在進行犯罪之際,我真是太好管閑
事了。”

    杜良大有怒意,道:“你不能稱我們為罪犯。”

    我譏笑道:“那么,稱你們為什么?救星?”

    杜良和羅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你可以這樣說。”

    在那一剎那間,我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見過各种各樣的人,但
是還未曾見過一個自稱為“救星”的人。

    但是,我卻并沒有笑出來,因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認真。而且,我也
知道杜良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一個醫生。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這种突破,可能是震憾古今的
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才道:“既然是這樣,你們更可以將手槍放下來,將
真相告訴我,你們真是救星,我也絕不會管閑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顯然被我的話,說得有點動心,他像是在想著什么,然后,
從沉思中醒過來,道:“這只是一個觀念問題──”

    他才講了半句,羅克便疾聲道:“別對他說,他和其余人一樣,是無法接受這
种觀念的。”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气,沒有再說下去。我對羅克一直沒有好感,或許是基于他
那過于陰森的臉容,但這時我卻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急于得知事實的真相。而且
我感到,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了。只要他們肯說出來,一切迷團,可以迎刃而解。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必要,去和他們多作爭執。所以,我以十分誠懇
的語气道:“你錯了,再新的觀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羅克望去,羅克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杜良嘆了一聲,說道:“衛先生,
我們實在沒有做過什么。”


    我道:“是沒有做過什么,例如要一個阿拉伯產油國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類,
那本來就不算什么,你們醫治陶啟泉的代价,又是什么?”

    杜良脹紅了臉,道:“那些金錢在阿拉伯人的銀行戶頭,在陶啟泉的銀行戶頭
里,和在我們手中,意義大不相同。金錢在我們手里,就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
。”

    我呆了一呆,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還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臉脹得更紅,道:“你談到哪里去了?我是說,巨額的金錢在我們手里,
就可以作為研究的基金。替人類的前途,帶來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偉大,偉大,真是救世主!這樣說來,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
多少人,你們應該全是偉大的先驅者,偉大的科學家了?真可惜,你,還有羅克先
生,我好像從來也未曾听說過你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們在科學上究竟有什么貢獻
。”

    我一口气他說著,語气也极盡譏嘲之能事,那令得羅克的臉色更陰沉,而杜良
的臉也更紅。杜良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指著羅克。羅克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一
樣,立時伸手攏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還是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道:“這個
人的名字,你听說過么?”

    我一听杜良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忽然
說起這個人的名字來,是什么意思。

    自杜良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听說過的,那是一個极其偉大的
科學家,這個人,曾在動物細胞分裂繁殖方面,有過极高深的研究,他的無性繁殖
的理論,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体系,可是當時,他的理論提出來的時間太早了,科
學界對他的理論無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學者,還曾對他的理論,提出過
攻擊,說是荒謬絕倫。

    這個人,据我的記憶所及,大約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他在一次攀登阿爾卑斯
山的行動中失蹤了。杜良突然提起這個人來,是什么意思呢?

    一時之間,我怔呆著,道:“你提到的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車之后,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她才道:“別听
他胡說八道。”

    杜良道:“樣子不像了,是不是?他根本沒有攀登阿爾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
興趣,探索生命的奧秘,才是他的興趣。恰好那時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爾卑斯山
腳下,所以我們就聲稱他在登山中失蹤了。”

    羅克皺著眉,道:“這些事,還提來干什么?”

    杜良的神情更激動,道:“從事科學工作,一定要有犧牲,我們作了多大的的
犧牲,世人可知道?”

    羅克道:“我們作任何犧牲,都是自愿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讓世人知道,但是絕不能讓他這种人,誣陷我們。”

    他說著,直指著我,道:“你再看清楚,一個有身份、有名譽、有地位的人,
可以經過整容,改換了姓名,報稱失蹤,拋棄了世俗中的一切,他為的是什么,就
是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气,再仔細看著羅克,眼前這個瘦削陰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
那個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相片曾作過許多流行全世界雜志的封面──實在沒有絲
毫相同之處。

    當然,現代的外科手術,可以輕而易舉,徹底改造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羅克為
什么要這樣做呢?他為什么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呢?

    注視羅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他的面目陰森可怖,但是他的一雙眼睛,
卻充滿了极其深沉的智慧,這不是雙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是那樣,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杜良醫生,請問你
原來的名字是什么?”

    杜良略頓一頓,又說出了一個名字來。

    這個名字,令得海文發出了一下惊呼聲,而令得我的口張大了合不攏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時候,在瑞典首都
遭人綁架,不落不明?”

    杜良道:“一個人如果要徹底躲起來,總要找一個藉口的。”

    海文的聲音有點尖利,道:“你那一對可愛的雙生女儿,當時不過八歲,你怎
舍得忍心拋下她們?”

    杜良喃喃地道:“她們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小姐,為了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
總要有犧牲的,我剛才已經講過了,總要有犧牲的。”

    由于我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是熱烈,而且敵對的成分也越來越少,那持槍的
漢子,也放下了手槍。我實在捺不住好奇,道:“那么他──”

    我指了指持槍的漢子,羅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學生。我們醫院中,一個清洁
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醫慚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們已經掌握了生命的奧秘,在你們的手上,好像沒
有不治之症這回事?”

    杜良搖著頭,道:“你錯了,我們不過有某种突破,這种突破,對于延長人的
生命,有某种程度上的幫助而已。”

    我揮著手,說道:“你們為什么不公開這种突破,而要躲起來,甚至不惜改容
貌,藏頭縮尾地工作?”

    杜良和羅克的臉上,都現出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來,這种深切的悲哀,絕不是
任何人所能假裝出來的。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杜良道:“公開?現在人
類的觀念,還未曾進步到這一程度。”

    我大聲道:“如果對人類有利的事,在觀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羅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學說,對人類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燒死了。”

    我立時道:“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羅克道:“几百年,對人類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人類的觀念,一樣是那樣
愚昧落后。”

    海文也參加了辯論,道:“不見得,人類的觀念在飛速地進步,你能舉個愚昧
落后的例子么?”

    羅克“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听來有點放肆,但是,卻充滿了自信。

    他道:“節制生育,是對全人類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現在,還有多少人對
人工流產,對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臉紅了紅,道:“那主要是宗教的觀點。”

    羅克道:“對,但是當那么多人,精神無所寄托,而受制于宗教觀念之際,人
類的觀念,能說是進步嗎?”

    我插言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解決的,而且,贊成節制人口的觀念,已經成為
主流了。你舉的這個例子,說服力不強。”

    羅克揮著手,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得激動,他道:“那么,优生學呢?优生學的
觀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點疑惑。我們當然知道优生學的
意思,但是所謂优生學,卻也包括了許多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內容,我不知道羅克
是指哪一种而言。

    我問道:“你說的优生學是──”

    羅克大聲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應該改變
這种比例,使优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机會。”

    我皺著眉,道:“那應該怎樣?展開大屠殺,將你所謂不优秀的人全都殺光。”

    羅克“嘿嘿”冷笑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証明你對生態學的知識一無所有。
人口不斷膨脹的結果,大屠殺會自然產生,各种各樣的天災人禍,會大規模地消滅
人口,這是一种神奇的自然平穩力量。但是這种平衡的過程,是不公平的。”我和
海文望著他,听他繼續講下去。

    羅克又道:“譬如說,大規模的戰爭是減少人口的一個過程,在戰爭中,人不
論賢愚,都同時遭殃,一個炸彈下來,多少优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類的
進步,因之拖慢了不知多少。”

    我曾听過不知多少新的理論,但是像羅克這樣的說法,倒是第一次听到,這時
我的心情,与其說是駭异,不如說是震惊來得好些。我失聲道:“那……你們在從
事消滅所謂愚人的工作?”

    我在這樣講的時候,連聲音都把不住在發顫。因為羅克的話中,我可以听得出,
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謂“愚人”、“低等人”。

    羅克苦笑了一下,道:“真應該這樣做。但是我們還始終是這個時代的人,我
們的觀念再新,有時也很難突破總体的概念。例如殺人是殘酷的這個觀念,我們就
很難轉變為殺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殺人和慈悲連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羅克道:“其實,很多人心中明白,用無痛苦的方法減少一大批活著不知干什
么,生命過程和昆虫、植物并無分別的人,對于其余的人是极度有利的,但是既然
人人認為每一個人,即使他的生命過程像昆虫,他也有生存的權利之際,這种行動,
自然不可能展開,雖然明眼人看出,這樣下去的結果,是全人類玉石俱焚,同歸于
盡。”

    海文伸手划了一個“十”字,道:“謝天謝地。”

    我雙眉緊鎖,羅克的這种觀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并不否認這种說
法有可供深思之處,那牽涉的范圍太廣,我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

    我道,“那么,你們在做什么工作呢?”

    羅克道:“我們致力于盡量挽救优秀者的生命。”

    我悶哼了一聲,道:“你所謂‘优秀者’,正确的稱呼,應該是成功者,像陶
啟泉,像齊洛將軍,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羅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优秀的人,凡是优秀的人,也必定成功,兩
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不必多咬文嚼字。”

    對于羅克這樣的說法,我倒也無法反駁。我一轉念,看到丘倫坐在羅克和那漢
子的中間,對于我們激烈的爭辯,他像是一句也未曾听進去,神情仍然是那樣茫然,
看來和白痴無异。

    我向丘倫指了一指,道:“在我看來,丘倫是一個十分优秀的人,在你們心目
中,他或許是一個低等人,所以你們才將他囚禁了六年,使他變成瘋呆?”

    杜良和羅克兩人,本來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似乎絕沒有什么難題可以難得倒他
們。可是我一提起丘倫,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抿緊了嘴,不再出聲。

    我進逼道:“如果連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么,消滅低等之人之后,地球上
還能剩下多少人?一万?八千?”

    杜良道:“我們并不認為他不优秀。”

    我道:“那么,為什么他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道:“他的事,是一個意外,真的是一個巨外。”

    我再進逼,道:“什么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們的犯罪行為之一。”

    羅克怒道:“你真是一頭驢子。”

    我道:“罵人是驢子,并不解決問題,我只要將丘倫的事,公諸社會,你們任
何工作都難以繼續下去了。”

    杜良又惊又怒,道,“你不會這樣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會的。”

    杜良說道:“那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裝出一副狠勁來,道:“有時我做事,不一定要對自己有好處,損人不利己,
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气。”

    我之所以要裝出一副狠勁來,是因為我已經發現,杜良和羅克,雖然曾經用過
不正當的手段對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剛才又拿槍指著我,可是他
們對于這种事,都顯然并不熟練。

    也就是說,他們本質上是科學家,是知識分子,是很容易對付的人,我這樣逼
他們,就有可能令得他們把事實的真相透露出來。果然,我的恐嚇看來生效了。羅
克和杜良都十分憤怒,可是卻全然無法對付我的樣子。過了一會,杜良才道:“丘
倫已經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倫已經死了,這是什么話?丘倫明明坐在車子里。顯然
他的神態有异,但絕不是一個死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在我還來不及對杜良的話作出反應之際,杜良又道:“他是一個意外中喪生的
。”

    我指著丘倫,張大了口,仍然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必說什么,用意也十分明顯:丘倫明明在這里,
你怎么說他在意外中喪生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杜良和羅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羅克投以一個征詢的眼色,羅克緩緩地點了點
頭。杜良道:“這里不是詳談的好地方,我們到醫院去再說,好不好?”

    我本來想拒絕他的建議,但是轉念一想,就算到醫院去,他們也玩不出什么花
樣來,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醫院,能有進一步的具体說明。”

    羅克和杜良兩人不再說什么,我駕著車,向醫院的方向疾駛而去,到了醫院的
門口,我想減慢速度,可是圍牆的大鐵門卻自動打了開來。

    我看到了這种情形,悶哼了一聲,杜良道:“我們有足夠的金錢,所以這里的
一切設備,遠超乎你能想像的范圍之上。”

    我一面將車直駛進去,一面道:“那你對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計過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話,但是羅克卻碰了他一下,道:“等一會我們有太多的話
要說,現在何必為這种小事爭論?讓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說什么,車子已在醫院建筑物前,停了下來,一個穿著白外衣的人,
自醫院中走出來,打開了車門,那持槍的漢子,挾持著丘倫走下車去,丘倫一點也
沒有反抗。

    我叫了起來,道:“等一等,我們將要談論的事情,是和他有關的,我要他在
場。”

    羅克道:“他在場,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羅克怒道:“不能完全听你的,因為你什么也不懂。你真要堅持,那就算了。”

    我斜著眼,道:“你不怕我去揭秘?”

    羅克冷冷地道:“我們可以搬一個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領地,就會十分歡
迎我們。”

    他的態度強硬了起來,我反倒沒有辦法了,只好悶哼了一聲,一副悻然之色,
出了車子,看他們將丘倫帶走。

    海文也出了車子,另外又有一個人自醫院中出來,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
沒有必要參与這件事,真的,等衛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后,如果他自己判斷,可以讓
你知道的話,那一定會告訴你。”

    海文連忙抗議道:“不行,丘倫是我的朋友,何況又是我發現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摯,道:“小姐,我不會損害你,我是怕有些事實,會令你
日后的生活,變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勸你离去──”他指了指出來的那個人,“
他會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過來。我心想,如果有什么變故的話,海文不在身
邊,我可以不必照顧她,也方便得多。何況在事后,是不是將一切事實告訴她的取
決權在我,如今讓海文离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后我會將一切經過告訴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議,她略為猶豫了一下,道:“丘倫好象有病,請他們盡力
。”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他來的。”

    海文低嘆了一聲,和自醫院中出來的那人,走了開去,到了一輛車旁,一起上
了車。

    我看著她离去,才轉身和杜良,羅克一起走進了醫院,醫院的一切,看來仍然
沒有什么异樣,我的意思是,醫院看來仍然是醫院。一直到走進了會客室,我上次
和杜良見面的所在,仍然沒有什么异樣。

    可是,當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個看來象是燈鍵一樣的按鈕,有一道暗門打開,
我們三個人一起進入那個暗門之后,我卻不免暗暗心惊。

    暗門之內一個小小的空間,明顯地是一座升降机,升降机正在向下落去,我估
計,大約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從升降机下降的高度來看,整座醫院的地下,另有
天地。

    等到升降机的門打開,已經可以看到一間布置得极其華麗舒适的房間,那是一
間類似客廳的大房間,有三組极舒服的沙發,迎面的一幅牆上,懸著一幅大幅的馬
蒂斯的作品,逼人的金黃色調,看得令人有窒息之感。

    杜良說過,他們有足夠的金錢,這一點,單從這間房間來看,已是毫無疑問的
事。

    在房間中,有五個人已經在,我們一出升降机,那五個人都客气地站起身來,
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紹了他們。

    杜良講出來的名字,對我來說,全無意義。但是我可以知道,這五個人在這里,
等著和我見面,他們原來的名字,講出來一定又會令得我張大口說不出后來的,不
過杜良既然沒有介紹他們原來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問。

    我還沒有坐下,一個半禿的中年人,就打開了一只酒瓶,酒香四溢,他替每人
倒了酒,我接過了酒杯,晃著,杜良道:“衛斯理先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
行動,對我們的事業,构成了一种威脅──”

    我笑道:“這樣的介紹,未免太不友好了。”

    杜良道:“對不起,這是事實,科學的精神,就在于接受事實。”

    我聳了聳肩,不再說什么。杜良又道:“當然,他不能中斷我們的工作。他威
脅著要揭發我們,我們也可以再‘失蹤’一次。問題是,這個人有過很多怪异的經
歷,我們的工作,也有必要讓世人知道──至少讓一個像他那樣的人知道,所以,
才請了他來。他可能還在自鳴得意,以為是他的威脅奏了效。”

    杜良的話,越說越令我狼狽,我不得不提高聲音,道:“好了,我說丘倫意外
喪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倫“意外喪生”的事來,是因為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無法自
圓其說的,也好別讓他這樣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嘆了一聲,道:“丘倫先生在醫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現
象,如果他當作沒有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來追查。”

                                  25
    丘倫第一次到醫院來,情形和我第一次來差不多,杜良醫生接見他,丘倫仔細
觀察著,看不出什么來,不得要領而去。

    丘倫當然不肯就此算數,他第二次再來,情形也和我一樣,是爬牆而入的。

    可是,他只是一個記者,雖然身手還算是矯捷,但是不像我那樣,過慣冒險生
活,而且,醫院的圍牆也實在太高了些。

    當他爬上了牆頭,想向下跳的時候,一個不留神,他整個人自牆頭上跌了下來。
這樣的高度跌下來,當然難免受傷,本來也不至于喪生,糟糕的是,他的頭部,恰
好在下跌時,撞在一個水泥的凸起物上。

    當然不幸之至,丘倫几乎立時喪命。

                                  26
    杜良一本正經說了丘倫“意外死亡”的結果,我听了之后,卻哈哈大笑,道:
“這是什么樣的謊言?就算我未曾見過活生生的丘倫,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杜良卻繼續道:“他的尸体,我們將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証明是丘倫的,那么,丘倫早已死了?我站了起
來,又坐下來。一個有著濃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從頭說起,不然,他不會明白
的。”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互相望著,我本來還想譏笑他們几句的,可
是卻忍了下來。因為整個气氛,并不适宜譏笑。這些人的態度,都十分認真,他們
之間,顯然有著一個极其重大的秘密,而他們目前的情形,顯然是正在決定是不是
要向我透露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一定极其重要,因為他們每一個人
的神色,都是那么嚴肅和鄭重,令得我也受了他們的影響,不能再胡調一番。

    首先打破了沉默的,仍然是那個大胡子,他道:“咦,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向
他透露一切的嗎?”

    一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子,苦笑了一下,道:“決定是決定,可是等到要做的時
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記得我們曾花了多大的代价,來從事我們的工作,曾花了
多大的努力,來保守我們的秘密。”

    另一個矮個子嘆了一聲,道:“哥登,那就由你來對他說好了。”

    在那瘦個子嘆著气,說了那兩句話之后,全場響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低嘆聲,
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看來十分凝重和优郁。

    大胡子(他被人稱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嘆了一聲,仍然不出聲。

    在這時候,我感到我應該表示一些態度了,我收起了敵對的神情和不屑的態度,
倒并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感到在這里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們說不出的苦
衷,所以才聯合起來,同心協力,保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道:“各位,我其實并不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只不過對于自
己不明白的事,喜歡尋根究底而已。而且,在這所醫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气味在。
我可以向各位保証,如果各位的秘密,与犯罪事業無關,那么這個秘密,我只會說
給一個人听,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這個秘密,也絕不會自我們的口中,傳到第三
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間,實在沒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訴
她。”

    我的話,講得十分誠懇,講完之后,雖然我沒有听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
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話已經被接納了。

    沉靜依然維持了片刻,這期間,杜良、羅克和哥登等几個人,又一次交換了一
下眼色,杜良才沉聲道:“所謂犯罪,不犯罪,實在是沒有標准的。”

    我陡地一怔,剛想反駁他的那樣說法,杜良已立時接了下去道:“那只不過是
觀念問題而已。”


    我“哼”地一聲,道:“別將問題扯得太遠,犯罪与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標准
的。”

    羅克的聲音听來相當尖──我知道他一定是這個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因為陶啟
泉就是他出馬接到這里來的──他的神情看來也有點激動,道:“當然是觀念問題,
哥白尼被燒死,就是當時的觀念,認為他的說法,是异端邪說,不能讓它在世間流
通。”

    我多少有點冒火,道:“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樣的一個偉大人物,你們之中,
誰能和他相比?你們發現了什么?創造了什么?是不是你們認為自己,走在時代的
尖端?”

    哥登朗聲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學家都應該遵循的典范,我們的成就,
或許不如他偉大,但是我們憑一個嶄新的觀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聲道:“走在時代的前面,這一點,我們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
口气极大,我瞪著他,正想又要發作几句,他已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
我開始了,如果我有講得不對的地方,各位隨時指出來,這件事,是我們大家一齊
告訴一個完全不屬于我們的外人,并不是我一個人說出來的。”

    好几個人,立時大聲表示同意,其余的人,也各自點著頭。

    哥登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從哪里說起好呢?當然先從自己說起。衛先生,
在這里,你所能見到的人,全不是我們的本來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們全經過整容手術。”

    哥登道:“徹底的整容手術,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后,連自己的最親近的人,
都認不得我們,我們甚至改窄了聲帶,以求發出來的聲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
我們之間有些人,聲音听來有點怪。”

    是的,羅克的聲音就很尖,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為了什么?

    哥登又道:“我們這些人,全是科學家,有的是醫生,有的是生物學家,有的
是遺傳學家,有的是生物化學家,我們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學界,都可以說是頂
尖的風云人物。”

    我忍不住問:“那你們整容的目的是什么?”

    哥登居然打了一個哈哈,說道:“當然是為了使人家認不出我們來。”

    我又道:“那又有什么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道:“目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我們明知是對全人類有利的,
是一項惊天動地的大突破,可以改變整個人類的文明。但是,這件事,卻不能為
人類現階段的觀念所接受。”

    我搖著頭,道:“說出來,什么事。”

    哥登道:“當然會說出來的,但是要從頭說起,你才會明白。”

    我擺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准備听他敘述。

    哥登望了羅克和杜良一眼,道:“事情應該從那天,你們倆遲到的那天開始,
是不是?”

    杜良和羅克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哥登又補充了一句,道:“羅克和杜良──那時候,他們當然不是叫這個名字,
他們和我是大學的同事,后來我們都相繼离開了大學,在一個由基金會資助的研究
所工作。”

    由于我知道杜良和羅克的原來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個研究所,是什么研究所。
不過,如今寫出這個研究所的名字來,也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他們的活動,只是從
研究所開始而已。

    但是可以肯定他講一句,如果不是第一流的科學家,是絕不能被那家研究所聘
為院士的。

    哥登說要從那天遲到開始,就從那天遲到開始吧。

                                  27
    研究所的走廊寬敞而明亮,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發女郎,名銜是助理
研究員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張望著。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了下來問她:“吉娜,你在找什么人?”

    吉娜反問:“看到杜良博士沒有?或者羅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們,已經
打了好几個電話到我辦公室來了。”

    被問的人都搖著頭,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門口張望著,直到看到杜良和羅克一起
從門口走進來,她忙向他們急步走了過去,道:“兩位總算來了,你們再不來,哥
登博士會把我逼死。”

    羅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來,道:“一定是他又自以為有了什么新
的發現。”

    吉娜壓低了聲音,道:“可能他真的有了發現,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實驗室,一
進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著他叫我打電話給你們,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一面說,
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來,說道:“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走向升降机,兩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著窄裙的吉娜
小姐要加快移動,才能追得上他們,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來了不少經過的男士怪
异的目光。

    進了升降机,到了三樓。

    研究所的規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層高的大樓,全屬于這個研究所。研究所的
課題,也包羅万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后,水流出去時所造
成的漩渦,何以在東半球和西半球會方向不同。

    這些研究的題目,絕大多數,都是乍一看來,一點實用价值也沒有。但是許多
許多發明,許多許多科學上的新成就,就是從一點一滴,看起來絲毫無關緊要的小
研究的成功結果匯集起來的。

    三樓,是羅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實上,每一層的研究室、實驗室,
全是這些實驗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即使是這個主持研究所的基金會的主席,
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許,也不能隨便進入。每個研究員,都保持著自己的“領地”。

    一出升降机,哥登便直著嗓子在叫:“你們終于來了,來,給你們看點東西,
你們遲到了。”

    羅克和杜良笑著,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的實驗室的門口,半推著門,那种迫不
及待等他們兩個人,又怕其他人撞進去的樣子,都覺得好笑。吉娜這時,也跨出了
升降机。

    一看到吉娜也向實驗室走來,哥登又嚷叫了起來,道:“吉娜小姐,請你回自
己的辦公室去。”

    吉娜也習慣了,科學家總給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覺。所以她沒有說什么,轉身
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而羅克和杜良,走進了實驗室,哥登將門關上,指著一具電子
顯微鏡,神情緊張而興奮,甚至張大了口,再也講不出話來。

    一看到這樣情形,杜良和羅克兩人,也開始加快腳步,一起來到那具顯微鏡前,
他們甚至互相推著,像小孩子去爭著看什么新奇的東西一樣。

    杜良的個子比較大,他一下子推開了瘦削的羅克,將眼湊了上去,他只看了几
秒鐘,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轉過身去,羅克忙也湊過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
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還用手指著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過的事
情一樣。

    哥登立時脹紅了臉,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搖著頭,道:“看清楚了,大學二年級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
那是什么。”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什么?”

    羅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极其認真,他也變得嚴肅起來,不再笑,道:“那是脊推
動物在母体子宮內的最早形態,時間大抵是卵子受精之后的十五天,細胞已開始分
裂、成形,我的答案對嗎?”

    哥登走了過來,揮著手,看樣子,像是想打羅克,他的聲音仍然很大,道:“
好,那么,告訴我,是什么脊椎動物。”

    羅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人么?誰都知道,最初几
天,几乎所有脊椎動物的形態全是一樣的,一頭駱駝和一只青蛙,沒有分別。”

    羅克道:“當然是青蛙。”他望著哥登,道:“自從你第一只無性繁殖的青蛙,
熱鬧過一陣子之后,到現在已經快有三年了吧,怎么還樂此不疲?你早已養大了几
十只無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脹紅了臉,道:“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羅克和杜良都皺了皺眉,哥登的脾气雖然不好,但也決不會出口傷人,他們知
道自己所講的話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令哥登真正傷心了。

    他們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請你告訴我們。”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變得嚴肅之极,壓低了聲音,道:“那是我。”

    杜良和羅克在問哥登的時候,已經迅速地想過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們想了
一万個答案,也決不會想到答案會是這樣的。

    兩人呆了一呆,道:“什么叫‘那是我’?”

    哥登的樣子,十分惱怒,但是也有一种近乎惡作劇的奸猾,他道:“那是我,
就是說,那是我,你們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動了一下,向后退出了一步。羅克的臉色,跟著也變得煞白,兩個
人同時張大了口,但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哥登臉上那种惡作劇的神情更甚,他湊近震惊得臉無人色的杜良和羅克,壓低
了聲音,道:“明白了么?我,就是我。”

    杜良和羅克兩人像是見到惡魔一樣地向后退著,杜良叫了起來,道:“不能,
你不能這樣做。”

    羅克的聲音更在劇烈地發顫,他叫道:“天。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哥登伸出雙手,按在他們兩人的肩上,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再
簡單也沒有,就像我取了一個青蛙的細胞,用無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來
一樣。我已經用這個方法,培育出許多只青蛙來了,是不是?唉,你們的神情,為
什么這樣吃惊?”

    杜良和羅克不但吃惊、而且還在冒冷汗,汗自他們的額角不斷地滲出來。

    哥登呵呵笑了起來,道:“而且,我用無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過
程,越來越快,是不是?開始時,需要几個月,到后來,只要几天,就有一只青蛙
出來了,是不是?”

    杜良叫了起來,道:“別老問是不是,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態,极其咄咄逼人,道:“我是什么?”

    杜良和羅克,叫了起來,道:“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來:“人是什么?”

    杜良呆了一呆,他顯然有點气餒,聲音也沒有那么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卻還不肯放過他,用手指直指著他的鼻尖,道:“你是一個生物學家,告
訴我,用你的知識告訴我,人是什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臉色更白,但是他卻有了足夠的鎮定,使他慢慢他說
出了他要說的話,而不是叫出來,他道:“人,是一种生物──”

    他還想說下去,但是哥登卻已揮著手,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對了,
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魚是生物,蘭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們的知
識,用無性繁殖的方法來培育。”

    杜良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可是人始終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說道:“當然不同,所以在培育的中,也困難和复雜的多。”

    杜良雙手連搖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和青蛙不同,人是有思想,
有靈魂的。”

    羅克道:“拋開靈魂不談,人是有思想的。”

    哥登肆無忌憚地笑著,道:“關于人的思想,靈魂,那是哲學家,宗教家的事,
我們是生物學家,那和我們全然無關,在我們看來,人只是生物的一种,和其他的
生物,只有生理結构上的不同。”

    羅克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那你總不能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一個人來。”

    哥登道:“我已經可以肯定,一定能夠,其成長過程,就像青蛙的成長過程一
樣。”

    當哥登講出這句話之后,三人之間的激烈談話,到此暫時停止,哥登望著杜良
和羅克,兩人也直勾勾地望著他。

    或許由于剛才的談話,實在太惊心動魄了,他們三人都不由自主喘著气,過了
好一會,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個……人,是怎樣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种模特儿的姿勢,站在他們兩人的身前,杜良和羅克兩人
都不約而同的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樣?”

    哥登的神情,有一种成功后的极度滿足,道:“是,和我一樣。”

    羅克又問了一句,道:“完全一樣?”

    哥登道:“完全一樣,根据過去成功的例子,采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個体,
和被采取細胞的母体是完全一樣的。”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支持不住一樣,他后退了几步,坐倒在一張沙發上,然
后,他不由自主地喘著气道:“那么,當這個……”他指著那具顯微鏡,“培育成
功之后,我們會有兩個哥登?”

    哥登皺著眉,對這個問題,他看來還有若干程度的困扰,所以并沒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來說道:“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才道:“我剛才所說完全一樣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組織
上,完全一佯,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識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會怎樣。各种
生物的遺傳特質,各有不同,昆虫可以完全一絲不變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
推動物就未必如此。人在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于我如今在做的事,還是人類歷史
上的第一次,所以結果怎樣,我不知道。”

    杜良和羅克兩人互望了一眼,然后,他們兩人一起開口,叫著哥登的名字。在
叫了一聲之后,兩人又一起停了下來。

    哥登道:“怎么?你們兩人不祝賀我?我有了人類有史以來,對生命探索的最
大突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道:“恭喜你,哥登。”

    羅克也咕噥著說了一句同樣的話。哥登興奮地道:“你們看,我該如何發表我
的成就才好。”

    杜良和羅克一起嘆了一聲,羅克道:“哥登,你有沒有想到一個問題?”

    哥登睜大了眼,顯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羅克接著說:“你的成功,一個嶄新的人,就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什么不對。”

    羅克的呼吸有點急促,道:“這個人是什么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會關系
怎樣?如今人類的社會觀念,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這個人的出現,對宗教觀念的
沖擊程序如何?這許多問題你可想過沒有?”

    哥登停了半晌,道:“老實說,我全想過了。”

    杜良道:“那你的結果是──”

    哥登道:“我的結論是,那些問題的存在,全是其他人的不對,不是我的不對
。”他的神情開始有點激動,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有种种
的束縛,他人都注意這個人的來歷、背景,甚至于政府也要這個人的資料,用种种
記錄,將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固定起來,這是那种生活方式的不對,不是我的不對
。”

    杜良道:“可是,我們人人都是在這种方式下生活的,是不是?”

    哥登用力揮著手,道:“那就需要突破,人類的生活方式,本來就是在不斷突
破中起變化的。在我的實驗成功之后,人類就要習慣于接受一個突如其來的人,將
來,可以預料,所有新的生命,全會用這种形式出現,現有的繁殖方式,將會受到
淘汰。”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作聲。

    哥登吼叫了起來,道:“怎么啦?我不相信你們兩人,作為科學家,會不能接
受這樣的新觀念。”

    杜良又向羅克望了一眼,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說道:“正是因為我們可以接
受,所以才擔心。”

    哥登“哈”地一聲,道:“擔心什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從此之后,我們就和現代人類分割開來了,只
有我們三個人,你想想,只我們三個人,而一方面,是全人類。”

    哥登握著拳,道:“不止的,一定不止只有我們三個人,一定不止。”
 
                                  28
    我坐著,沙發柔軟而舒适,可是我卻有全身發僵的感覺。听羅克在講述事情開
始的情形,我對于整件事,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在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難以形容,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誕生。他毫無
疑問是一個人,但是他自何而來?如何在這社會上生存,他的成長過程又怎樣?這
一切問題全是沒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么,到現在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這种新觀念?”

    哥登吸了一口气,道:“不多,除了在這里的所有人之外,還有醫院的大部分
工作人員。”

    我揮著手,我揮手是毫無目的的,只不過想借此使混亂的心緒,略為鎮定些,
我道:“那個人……那個人……在杜良先生和羅克先生看到時.還只是在胚胎形成
初期的人,后來……造出來了沒有?”

    哥登道:“沒有,他在十天之后,死亡了。”

    我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哥登立時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敗的原
因,是我太過于小心,不敢將成長的速度提高,事實上,在特种培育方法之下,成
長的速度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什么程度?”

    哥登道:“細胞分裂成長的速度,是在母体子宮內的三十倍。”

    我整個人彈了起來,然后,又坐跌在沙發上,道:“這樣說,你培育一個……
人的時間是……”

    哥登道:“在母体子宮里,從受精卵的細胞分裂開始,到一個嬰儿离開母体是
二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實驗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達到這個目
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個嬰儿。”

    哥登道:“十天。”

    我的聲音听來不像是自己的,我又問道:“那么……以后呢?”

    哥登道:“以后,每一年,成長的速度,就減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數字,如
果一直減少一半,是永遠沒有盡頭的,但是到后來,一和一點零零五之間的差別,
是覺察不出來的。”

    我的思緒混亂之极,道:“我有點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這個無性繁殖人可以成長為十五歲的孩子,第二年,他二
十二歲半,已經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歲,第四年,他二十七歲,第五
年,他不到二十八歲,再以后,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覺察得出來了。”

    我總算明白了,培育一個無性繁殖人,所需的時間,大約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問道:“那么,在五年之后,這個人……我可以稱……這個
人……為人?”

    對于我這個問題,客廳里竟然是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回答。

    本來,我就覺得如果稱這樣一個由實驗室培養出來的人為“人”,多少有點不
很妥當的地方,所以才會發問的。而當我問了這個問題,竟而得不到答案之際,我
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怎么啦?這個人有什么不妥?”

    又是一陣子沉默,羅克才道:“那你得听下去,听以后事態的發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我已經准備听最不能接受的敘述,希望你們能說得越
詳細越好。”

    羅克道:“當然,我們已經下了決心,要將一切結果告訴你,剛才講到哪里?”

    我道:“哥登說能接受新觀念的一定不止三個人,會有很多──”

    我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又道:“哥登剛才已經說過,那一次他失敗了,那
可以不必再說了。”

    羅克點著頭,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徐徐噴了出來。

                                  29
    胚胎在十天后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喪,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气餒,繼續在他
的實驗室中,做他的實驗。照他自己的說法,那是最易做的實驗,他在他自己的身
体上取細胞來培育,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任何一塊表皮,就有數不清的細胞。

    實驗又實驗,哥登很少在其他場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羅克兩人,才知道他在
做什么。期間有一次,哥登提議采取他們倆人的細胞來作實驗,連他們兩人也不知
道為了什么原因,他們拒絕了。

    在實驗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种細胞,一直到采取了血液細胞之后,才
突破了在胚胎時期就死亡的這一關,而且,哥登也摸索到了加速培養速度,反而效
果更好的方法。

    一個嬰儿誕生了!

    那天,哥登、羅克和杜良三個人,聚集在哥登的實驗室中。哥登的雙手抱著那
個嬰儿,杜良、羅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他。

    嬰儿的眉目面貌,有著酷肖哥登的輪廓,三個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久,杜良才
道:“天!他長大之后,會和你一模一樣。”

    哥登道:“當然會,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延續。”

    羅克的聲音很干澀,道:“他的成長,會發生什么問題?和常人一樣?”

    哥登道:“不一樣,快得多,我還沒有找出規律來,他的細胞分裂速度,至少
是常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營養,不過,無論怎樣,我們會照顧他,使他
長大的,是不是?”

    羅克和杜良點著頭,說道:“不論他如何成長,一個嬰儿,已經証明了你的成
功,你准備如何發表?”

    哥登將嬰儿輕輕放了下來,神情猶豫,道:“我不想發表了。”

    羅克叫道:“為什么?”

    哥登苦笑了一下道:“就如你們所說,這是一個全然和如今人類觀念相反的新
事實,就像是全人類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之際,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繞著太陽
轉一樣。”

    杜良說道:“你……怕被人燒死?”

    哥登苦笑了下,道:“燒死倒不至于,但是你想,以如今人類觀念為基礎的法
律,對我會怎樣?”

    羅克道:“你是在創造生命,并不是在毀滅生命,法律不會將你怎樣。”

    哥登指著那嬰儿道:“這……是一個生命嗎。還是只是實驗室中的一個成品?”

    羅克和杜良都不出聲。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權用他來作進一步的實驗,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時候,
令他死亡?他和我們一樣,有生存的權利,還是這個權利在我手中?如果再繼續實
驗的過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謀殺罪?朋友,你們對這些問題能有肯定
的回答嗎。”

    羅克和杜良惊住了。

    嬰儿看來健康、可愛,和產生于母体的嬰儿,沒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哥登的那些問題,才是完全無法回答的問題。

    哥登嘆了一聲道:“在歷史上,科學的發展,受制于各种各樣的人文規范的例
子太多了。我不想牽涉在這种無聊的漩渦之中,所以──”

    他講到這里,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決定秘密進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
績。”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響,哥登問道:“怎么樣,你們認為我這樣做不對?”

    杜良皺著眉,緩緩地道:“你是對的,但是,秘密能維持多久?”

    哥登道:“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或許,根本不必維持。”

    羅克惊了一惊,道:“什么意思?”

    哥登指地嬰儿,道:“如果過不几天,這個嬰儿死了,那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過一樣,我可以繼續實驗,繼續摸索。”

                                  30
    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嬰儿沒有死,而且以极快的速度發育成長。

    當羅克、杜良兩個人,第二次再看到這個孩子時,孩子已經會走路而且會發聲,
看來健壯活潑,完全和正常的孩子一樣。

    那一次聚會,還是哥登召集的,除了杜良和羅克以外,又多了四個人,那四人
個人,不必哥登介紹,他們也認得。四個人中的一個,也是研究所中的研究員,是
一個极有資格的心理學家,另外三個,雖然以前沒有見過面,但全是极其出色的生
物學家、遺傳學家和醫生。一共是七個人,望著那個孩子。离上一次的聚會不過三
個月,孩子看來已有四五歲大。當七個大人以十分嚴肅的神情注視著那孩子之際,
孩子睜大眼睛,眼珠轉動著,像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七個大人。這七個大人,全是
科學界的權威,在任何一個學術性的演講會上,他們都可以滔滔不絕地發言几小時。
可是這時,他們卻一言不發。

    空气像是僵凝了一樣,靜得出奇,只有那孩子不時發出一些伊伊呀呀聲音。

    過了好久,羅克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道:“這……樣大的孩子,應該……會說話
了。”

    有一人打破了沉默,气氛像是活躍了一些,那位心理學家道:“我剛才已做過
了一些試驗,我不認為這孩子的智力和他的年齡相稱。”

    哥登補充道:“他的意思是,孩子的身体是四歲,但是智力停留在三個月,迅
速的成長,只是身体上的,不是思想上的。”

    另一個科學家道:“這點很可以理解,思想的成熟,心理的成長,思想的形成,
一切都和与外界的接触有關系。這孩子實際在世上生存的時間只有三個月,他不可
能有更高的智力。而且,這三個月,他一直在實驗室中,沒有和別人接触過,他的
智力,應該比普通三個月大的嬰儿更要低。”

    哥登指著那位遺傳學家,道:“思想不屬于遺傳因子的范圍?”

    遺傳學家苦笑了一下道:“在你和這個孩子之間,是不是能用遺傳學來看問題,
還是一個疑問。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儿子一一我的意思是,不是根据正常的生育程
序得到你的遺傳,他是你的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哥登抗議道:“任何人,都是由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遺傳學家搖著頭,道:“那情形不同,任何人,是兩個細胞,一顆精子和一顆
卵子結合而成的,遺傳因素的結合,极其复雜,而這個人──”

    哥登道:“這個人是由無性繁殖培育成功的,他的一切,應該和我一樣。”

    所有的人都沒有講話,哥登的神情有點急促,臉色也脹紅了,他道:“這孩子
……和我完全一模一樣。不信,你們看看我四歲時的照片。”

    哥登一面說著,一面取過了一只文件夾來,打開。文件夾中,是一張放大了的
四歲孩子的照片,哥登四歲時的照片。

    所有的人,看了照片,再看眼前的那個孩子,都發出了一陣嘆息聲。也不知道
他們是由于吃惊而嘆息,還是感到了神奇而嘆息。

    一位醫生在嘆息聲中,大聲道:“哥登,事情已到了這地步,應該公開發表了
。”

    哥登道:“我邀請各位前來,是因為各位都是科學家。我們科學家,應該有一
种信念,凡是新的事物,我們要不斷摸索,各位,我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必定會
受制于世俗的觀念,但是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將使整個人類的發展改觀。”

    羅克哺哺地道:“這……毫無疑問。通過無性繁殖……人等于有了复制品,永
遠……不會死了。”

    哥登道:“不錯,讓人的生命,通過無性繁殖的方法,永遠生存下去,這正是
我的目的。可是,人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身体,而是思想。”

    哥登說到這里,用力在自己的額角上指了指,重复道:“是在這里!如果只是
一具身体,那又有什么意義?生命一樣消失了。”

    那位心理學家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道:“可是你不能……沒有法子將
自己的思想、知識,灌進另一個身体中去的。”

    哥登道:“所以,我要繼續研究。我想,我無法完成這項研究,我需要各位的
幫助,我們大家,為開創人類的新紀元而共同努力。”

    哥登的話,其實并不具有什么煽動性,但是卻深深打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坎
之中,在場的全是极其出色的科學家。不是科學家才有這樣的想法,而是有了這樣
的想法,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家。

    這种想法就是:不斷地創新,用自己的工作來改變人類的歷史,將之當作自己
無可避免的責任。

    實驗室中又靜默了片刻,各人都表示了同意,哥登才又道:“各位不妨去聯絡
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要能嚴守秘密,我已准備辭去這里的工作,因為在這里,當
這個人逐漸長大之際,秘密一定無法保持。我已准備搬到歐洲去。”

    羅克忽然道:“搬到哪里去?奧地利?”

    杜良道:“為什么是奧地利?”

    羅克攤開手,道:“科學怪人不就是在那里產生的么?”他說了之后,打了一
個哈哈,可是卻并沒有人跟著他發笑。

    哥登瞪了羅克一眼道:“一點也不幽默。”

    羅克苦笑了一下道:“對不起,我只不過忽然之間有這种感覺而已。”

    哥登皺了一會眉,道:“要設立這樣的一個實驗室,需要很多錢,但由于這工
作實在太偉大,我准備放棄一切,去完成這個目標。”

    杜良立時附和,其余人絡絡續續也表示同意。

    收購瑞士勒曼鎮附近的一家小規模療養院,就是在那次聚會之后,一個月決定
的。

    勒曼療養院規模不大,誰也不會注意,遷移工作開始准備。

    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那個人,哥登一直努力,在使他追得上普通人的智力水平,
可是哥登卻失敗了,一直到三年之后,那個人的身体,看起來己經完全是一個健壯
的青年了,但是智力卻似乎還停留在正常人一歲都不到的階段,換言之,這個人是
一個白痴,無可救藥的白痴。

                                  31
    哥登望著我,我已經被听的事,嚇到惊呆得講不出話來了。我手中的酒杯,早
已干了又添酒,添了又喝干了好几次。

    我的喉頭發干,像是有火燃燒一樣。

    一個由實驗室制造出來的人,只用一個細胞,通過無性繁殖法培養出來的人。

    不論這個人是不是白痴,他總是一個人。

    而且,我也漸漸明白了种种謎一樣的多的真相。丘倫在六年前看到的“齊洛將
軍”,以及目前的丘倫,全是同類的產品。

    但是其中的經過情形如何,我還是不很清楚,我只好怔怔望著哥登。

    哥登道:“如果不是我忽然心臟病發作,這种實驗,我几乎已要放棄了,因為
培育一個白痴,是毫無意義的。”

    我有點不明白道:“你心臟病發作,怎么會反而使實驗工作有了發展?”

    各人互望著,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哥登才道:“這是一個意外.真的,開
始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過,只是一個意外。”

    我吸了一口气,道:“意外?找還是不明白。”

    羅克沉聲道:“情形是這樣──”

                                  32
    實驗在勒曼療養院中繼續進行,除了那個人繼續成長之外,一點也不理想,那
人是沒有智力的,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白痴。

    哥登已經心力交瘁,過度的工作引起的疲勞,還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极度的失
望,他所培育出來的算是什么?毫無疑問那是一個人。可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又
算是什么?那只是一具軀体。

    一具軀体,那是沒有意義的。哥登曾經設想,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人,不
但在身軀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和智力方面,都能夠和原体一樣,也只有那樣,
才能使人類的歷史整個改觀。

    哥登經常向他志同道合、從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敘述了的實驗之后的遠景。
以他自己為例,他已經有了丰富的知識,也有著大膽創新,超越時代的思想。可是,
不論怎樣,肉体的衰老是無可避免的。

    而如果他的實驗工作成功了,那么,一個培育出來的人,一個嶄新的身体,承
受了他的全部智慧,而且還可以繼續吸收更多的知識,產生更多的智慧,那將是一
种什么樣的進展。

    但是哥登的實驗卻失敗了,他所培育出來的,只是一期軀体。

    在搬到勒曼鎮的療養院之后,秘密進行了實驗工作,范圍已經相當大,用無性
繁殖法培育的個体也不止一個,但是在迅速的成長過程之中,所有培育出來的個体,
全是沒有思想能力的白痴。

    在一次研討之中,哥登心臟病猝然發作。

    哥登在激動的講話之中,突然停止,雙眼發直,面上呈現著一种接近死灰的顏
色,身子搖擺著,向后倒去。

    當日樁他身后的是羅克,羅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來,道;“天,哥登,你
不能离開我們。”

    哥登的口唇劇烈地顫動著,可是他卻已經講不出話來,這种情形,別說在場地
的有不少著名的醫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了。

    一個醫生立時上前,替哥登把脈,一面做作手勢,羅克和杜良兩人架著哥登,
离開了會議室,進入病房。在病房中,對哥登進行了一連串的搶救,哥登的性命,
暫時保留了下來。

    在病房外的一間小房間中,一共是九個人,包括杜良和羅克在內,每個人,那
因為面臨著一個极其嚴重的問題,而不由自主,呼吸有點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道:“哥登的狀況极嚴重,他要离開我們了。”

    所有的人都震動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著自己額頭上滲出的汗。

    他們之所以來到這里,有的人隱姓埋名,有的人改頭換面,全是為了一個共同
的理想,而這個理想,是由哥登提出來的。

    哥登可以說是他們這個組織的靈魂,一切全是從哥登開始的。如果整個工作已
經有了成就,那么哥登的离去還不成問題。”可是如今工作只是開始,最重要的部
分,還沒有解決。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難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們的工作是不是還可繼續下去。

    杜良又道:“我們……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生命的話,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
以救他了。”

    杜良的話,倒并不是夸張,因為在場的九個人之中,就有四個是最權威的醫學
界人士。

    一個醫生咕噥了一句話,他發出的聲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于每一
個人心情沉重,房間中靜得出奇之故,還是有几個人听到了他在咕噥什么。

    羅克就在那醫生的身邊,他听得最清楚,那醫生在說:“其實,我們可以使哥
登繼續活下去的。”

    羅克陡地轉過身,由于緊張,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醫生的上衣,道:“你
說什么?我們可以使哥登繼續活下去?求求你,說出辦法來。”

    那醫生的臉色本來就不怎么好看,這時,更蒼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
了起來,道:“當我沒說過,當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听到那醫生這樣說的,不止羅克一人。而他被羅克一追問,反應是如此強烈和
异特,也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當他叫嚷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
中在他的身上。

    那醫生雙手緊握著,几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樣,道:“算我沒說過,好不好
?”

    另一個醫生道:“可是事實上,你已經說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
的性命?這件事,對我們全体太重要了。”

    那醫生囁嚅著,身子發著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說道:“我的意思是,
一次……簡單的心臟移植手術,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這句話一出口,有几個人立時帶點憤怒地發出悶哼聲:“這誰不知道,問題是,
上哪里找一顆合适的心臟去?說了等于──”

    那人的一句話,只說了一半。

    他本來是想說那醫生“說了等于不說”的,可是下面“不說”兩個字還未曾出
口,他就陡地停了下來,不再說下去。

    在那一剎那之間,他停止了說話,而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种极其奇詭的神情來。

    在那人臉上所現出來的奇詭的神情,像是會傳染一樣,顯然是在場的每一個人,
在极短的時間,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會出現同樣的神情來。

    一時之間,誰也不說話,小房間十分靜,只有各人發出來的濃重的呼吸聲。

    沉默維持了起碼十分鐘,那真是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杜良以极
低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道:“可……可以嗎?”

    他的聲音已經是极低的了,可是當他發出這一個簡單的問題之際,他的聲音,
仍然在不由自主發著抖。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是為什么而發抖的,有兩個,
甚至立時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可是卻完全沒有人回答。

    杜良在發出了這個問題之后,望著每一個人,几乎每一個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
最后,杜良的目光,停在羅克的身上。

    羅克也半轉過頭去,杜良叫著他的名字,羅克又轉回頭來。

    杜良說道:“我們是最初的三個人,你意見怎樣,可以嗎?可以嗎?”

    羅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問道:“你呢?你認為是不是可以?”

    杜良道:“我……我……我……”他在接連講三個“我”字之際,神情极其猶
豫,顯然他心中對于是不是可以,也极難下決定。但是在剎那之間,他像是下定了
決心,挺直了身子,先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
我說,可以的。”

    羅克像是如釋重負一樣,道:“你說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极其嚴肅,道:“不行,沒有附和,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极
其明确地表現自己的意見。”

    羅克僵呆了一陣,才道:“可以。”

    杜良向羅克身邊的人望去,在羅克身邊的,就是那位第一個咕噥著,說可以挽
救哥登生命的那個醫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遺傳學家,遺傳學家尖聲叫了起來,道:“不可以,那……那
是謀殺!”

    在遺傳學家身邊的兩個人,立時點頭道:“對,那……簡直是謀殺。”另外的
人都表示“可以”。六個人說“可以”,三個人說“那簡直是謀殺”,當然他們的
意見是“不可以”。

    杜良嘆了一聲,道:“我們之間,首次出現了意見上的分歧。”

    那三個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遺傳學家為首,道:“如果少數服從多數一一”

    杜良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每一個人都要极
其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不能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如果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
法,我也說不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進行,是五對四,可以的占多數,向我的心
中,可以自恕:那不是我的意見,不,我們不用這种滑頭、逃避的方法,我們要确
實樹立一個新的觀念。”

    遺傳學家道:“我們討論的,是要取走一個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門討論的,是要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挽救一個偉大科學天才
的生命。”

                                  33
    他們的敘述十分有條理,完全是照著當時發生的情形講述出來的。

    當我開始听听到他們為了“可以”,“不可以”而發生意見分歧之際,一時之
間,還想不明白他們是在說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但是當我听到了當時遺傳學家和杜良的對話之際,我陡然之間明白了。

    剎那之間,我心頭所受的震動,真是難以言喻的。

    我立時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詳,絕不像是一個有嚴重心臟病的人。

    由此可知,當時九個人的爭論,最后是達到了統一的意見,是“可以”而且付
諸實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現在,看來极健康。

    我想說什么,但是說不出來,我想發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發問才好,因
為這其中,牽涉到道德,倫理、生命的价值、法律等等的問題實在太多,根本不知
從何問起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問,他們自然會將當時如何達成了統一意見的
經過告訴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著,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气。

                                  34
    在杜良的那句話之后,又沉默了片刻,羅克道:“我假定我們每個人,都已經
切實了解到我們討論的是什么問題了?”

    遺傳學家苦笑了一下道:“還有問題。剛才,我說出了一半,杜良也說了一半。
我們在討論的是,如何殺一個人,去救一個人。”

    羅克道:“對,說得具体一些,我們的商討主題,是割取培育出來的那個人的
心臟,將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進行這樣的一次手術,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醫生說話有點气咻咻,他道:“那個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樣,心臟移植之
后,根本不會發生异体排斥的問題,手術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個人的身体,健壯
的像牛一樣。”

    遺傳學家道:“可是那個人……他會怎樣?他的心臟被移走……會怎樣?”

    杜良的聲音听來有點冷酷,道:“我們都知道一個事實,沒有任何人心臟被取
走之后,還能活下去。”

    遺傳學家道:“那么,我們就是殺了這個人。”

    杜良大聲道:“可是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徑。”

    杜良大聲叫嚷之后,各人又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羅克才以一种十分沉重的
聲音道:“我看我們要從頭討論起,哥登培育出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一种生命?”

    遺傳學家以一种相當憤怒的神情望向羅克,道:“你稱之為‘那個人’,人,
當然是生命。”

    羅克道:“我這樣稱呼,只不過是為了講話的方便,實際上,哥登對他有一個
編號,是實驗第一號了。好了,我們是不是都認為實驗第一號是一個生命?”

    遺傳學家首先表示態度道:“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態度,而且還重复地加重了語气,道:“當然是!我們和他一
起,生活了很久,誰都可以知道他不但是一個生命,而且是一個人,和你、我一樣
的人。”

    杜良道:“實驗一號完全沒有思想。”

    遺傳學家道:“白痴也是人,有生存的權利,不能隨便被殺害。”

    杜良顯然感到了极度的不耐煩,他脹紅了臉,道:“好,那么讓哥登死去留著
這個白痴,這樣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宁一些。”

    遺傳學家也脹紅了臉,不出聲。一個醫生道:“我們在從事的工作,极其需要
哥登,而實驗一號,可以用几年時間培育出來,十個八個,都可以,我想這事情,
用不著爭論了。”

    遺傳學家和另外剛才表示“不可以”的兩個,都低嘆了一聲。其中一個道:“
看來,對于生命的觀點,要徹底改變了。”

    遺傳學家道:“是的,我們要在最根本的觀念上,認為通過無性繁殖法培育出
來的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可以隨意毀滅,才能進行這件事。”

    杜良和羅克齊聲道:“對,這就是我們的觀念。”

    接下來,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杜良問道:“好了,贊成的請舉手。”

    六個人很快舉起了手,遺傳學家又遲疑了一片刻,也舉起了手,其余兩人也跟
著舉手。

    杜良站了起來道:“從現在這一刻起,我們為全人類豎立了一個嶄新的觀念。
這個觀念,隨著時代的進展,一定會被全人類所接受,但是在現階段,這個觀念,
卻和世俗的道德觀相抵触,和現行的各國法律相抵触,所以我們非但不可以公開,
還要嚴守秘密,各位之中,如果有做下到的,可以退出,退出之后,也一定要嚴格
保守這個秘密。”

    大家都不出聲,過了片刻,杜良道;“沒有人要退出?好,那我們就開始替哥
登進行心臟移植手術。”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來,從那一刻起,几乎沒有人講過什么話,就算有人說話,
絕對必要的話,都是和手術進行有關的。

    由于有著各方面頂尖人才的緣故,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全世界進行心臟移植
手術的人,再也沒有一個比哥登复原得更快,不到一個星期,哥登几乎已經和常人
一樣,可以行動了。

    而他新移植迸体內的心臟,是一顆強健的新心臟,年輕得至少還可以負擔身体
工作五十年。

                                  35
    哥登望著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道:“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心臟,根本不存
在排斥問題。”

    我的思緒极混亂,盡管我集中精神,听他們敘述當時的情形,可是我耳際,仍
然“嗡嗡”作響,當哥登向我望來之際,我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羅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任意發問,我道:“那個人……那個……實驗
一號,他……”

    一個醫生道:“他是在麻醉過去之后,毫無痛苦地死亡的。”

    我語音干澀,道:“我看,‘死亡’這個詞也有問題,你們既然不承認他是一
個生命,又何來死亡?”

    杜良皺了皺眉,道:“我早就說過,我們樹立的新觀念,是很難為世人接受的
。”

    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在我閉上眼下之際,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健康
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術床上,然后,在他身邊的第一流外科醫生,熟練地操著
刀,剖開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將他的心臟取了出來,移進了另一個人的
胸膛之中。

    這個躺在手術床上,當然立即死亡的人,本來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會有人
追究,可以說根本不算是什么。

    但是,世上哪一個人是本來存在呢?這個人,不論他的編號是什么,他實在是
一個人,他是被謀殺的。可是,卻由于他的死,而使另一個人活了下來。活下去的
人活了下來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這樣的人來。

    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緒真正混亂到了极點。

    這种情形,猜想杜良、羅克等九個人在商議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心情,我
向他們望過去,像羅克,杜良他們,立即決定“可以”的那几個人,他們的思想,
是不是正确呢?

    從現實的觀點來看,當然沒有什么不對,“實驗一號”死了,哥登活了下來,
用同樣的方法,可以使每一個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續,可以使許多現代醫藥為
之束手無策的疾病,變成簡單而容易治療。像陶啟泉的心臟病,阿潘特王子的腸癌
等等,甚至,整個內藏都可以通過外科手術,加以調換。

    “實驗一號”對哥登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后備。像是汽車有備胎一樣,原來在
使用中的車胎出了毛病,后備車胎就補上去。

    如果“實驗一號”根本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組器官,那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
可“實驗一號”卻又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表示意見才好之際,杜良道:“不容易下結論,是
不是?我早已說過,這种新觀念,不容易為人接受。”

    我悶哼了一聲,道:“尤其是這种所謂新觀念被人用來當作斂財的工具之際,
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悶哼了一聲,道:“你不能因此苛責我們,不錯,我們因之得到了大量
的金錢,現在,我們醫院積存的財富之多,高于任何一個基金會,甚至超過了羅馬
天主教廷,我們可以利用這些金錢,來展開我們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緒仍然十分混亂,無法整理出了一個頭緒來,但是我還是有足夠的机智,
道:“大量的金錢,是用許多生命換來的。”

    杜良冷冷地笑著:“我想你這种說法是錯的。自從我們替哥登進行了心臟移植
手術,而他又迅速复原之后,我們發覺,我們所進行的實驗,本來是想使人的生命,
通過另一個新的自我的產生而延續,這個目的未能達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敗,
至少我們可以使人的生命,作有限度的延續,這實在一大發現。這個發現,是哥登
在完全痊愈之后,提出來的。”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哥登繼續講下去。

    哥登道:“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臟病完全好了。本來是現代醫藥中的一個盲點,
被我們突破了,有許多絕症,可以用這個方法來醫治,于是我們就開始訂出一項大
規模的計划。”

                                  36
    計划十分龐大,先訓練了一批人,完全采用訓練特務的方法來訓練,訓練那几
個人成為机警、行動快疾的特种人員。

    然后,再搜集世界各种超級大人物的名單,和他們的起居,生活習慣。等到弄
清楚了之后,就派出受過訓練的人員去。

    受訓人員所要做的事,其實并不困難,只要使被選定的目標,受一點傷,流一
點血就可以了。這樣的一點輕傷,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難以避免,也不會在意。困
難的只是超級大人物一般來說,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几乎都能達到目的。

    于是,各种各樣接近超級大人物的方式被采用,晉見阿潘特王子時,冒充日本
購油的代表。

    得到了超級大亨的血液細胞之后,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的保存著,送到勒曼
療養院來,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來說,只要五年時間,培
育人就成長了,成長為和超級大亨一模一樣的一個人,成為他們的后備。

    這些后備人,被豢養在勒曼醫院的密室之中,受到最好的照顧,使他們成為身
份极健康的人,以備隨時需要,起他們的后備作用。

    后備人都是沒有智力的,有時,他們也會逃出來,當年丘倫在湖邊看到齊洛將
軍,其實,就是齊洛的一個后備人。

    超級大亨只知道自己离奇地受過一次輕傷,有的甚至根本以為那是一個小意外,
他們絕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后備人。一直到他們的健康發生了問題,患上了不
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啟泉那樣──”

    當哥登講到這里的時候,我陡然揮了揮手,道:“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手,望著我,我道:“我有兩個极其嚴重的問題要問。”

    哥登的神情充滿了自信,一副任何問題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气。我吸了一口气,
道:“第一個問題是:超級大亨的病,是不是你們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啟泉先生
的心臟病。”

    哥登淺笑了一下道:“當然不是,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是一种罪行。”

    我“哼”地一聲,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會得心臟病?又怎會知道阿潘特王子
會有癌症?”

    哥登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只是培育了他們的后備,等著,等到需要的時候,
就用得著了。”

    哥登道:“汽車的行李箱中有后備胎,沒有人知道它會替換四只原來車胎中的
哪一只。但是四只在使用中的車胎,一定會有一只變坏的。”

    我皺著眉道,“這樣說來──”

    哥登打斷了我的話頭,道:“足球隊都有后備隊員,也沒有人會知哪一個正式
的球員會出毛病,后備放在那里,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沒有損失,因為我們
已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要培育一個后備人并不是什么難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頭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道:“這樣說來,你們培育
的后備人──”

    哥登向在場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征求各人的同意,然后,他才道:“我
們已培育成的后備人,正确的數字是五百二十七個,過去几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
二十六個,近兩年,有增加的趨勢。”

    他望著發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級大人物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他們要
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腦力和体力勞動,雖然他們有最好的醫生在照料他們的健康,
但是有許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臟病為多。而心臟病,是最容易醫好
的一种。”

    我伸手輕敲著自己的額角,道:“像陶啟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為例,來看看我們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亞洲有數的豪富,
他的健康一直出了問題,是瞞不住人的,消息一傳出,我們就進行活動。”

    他們的活動,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標所患的疾病,是現代醫學能夠
醫治的范圍之內的,我們根本不會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標的疾患,現代醫學無能為力之際,他們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
有許多种,但是目的只有一個:和目標直接見面,交談。羅克和陶啟泉見面的方式,
就是冒充了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是确知自己患了絕症的人,可是世界上是沒有一個人,尤其是豪富,甘
心接受這個事實。不論他們平時對金錢看得多么重,到了死亡的關口時,他們也會
愿意拿出大量的金錢,甚至是他們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來換取他們的生命。

    而且几乎毫無例外地,當他們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之際,他們都會立刻簽
署財產轉移的文件。

    在這里,我發了一個小問題:“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他們怎么肯?他們全是
聰明人,要是簽了之后,醫不好病那怎么辦?”

    羅克“呵呵”笑了起來,道:“感謝貴國人,為我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我真
的不明白羅克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羅克道:“在貴國通過考
試而錄用官員的時代,有一种舞弊的方法,叫作‘購買骨的關節’,是不是?”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道:“叫‘賣關節’,就是要應試的人,將選定的几個
人,寫在試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錢的主儿,就會取錄他。”

    羅克道:“是啊,這些應試的人,他們付錢的方式,是怎樣的?”

    一听得羅克這樣講,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
笑。

    應試而買關節的人,通常是寫一張借條,借條后的具名,寫明“新科舉人某某
具借”。如果關節不靈,中不了舉,不是新科舉人,當然不必還錢,這种事,略具
歷史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簽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們自知
到那時必定已經死亡的。像陶啟泉明知只有一個月命,叫他簽一份一年之后的文件,
他當然肯。如果醫得好,到時他心甘情愿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諾的一切,如果醫不好,
這文件,當然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晤”了一聲道:“聰明的辦法。”

    羅克道:“是,完全是自愿的,而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下,我們全是科學家,并
不善于經營,所以我們所要求的,只是這個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
這現病人的錢實在太多,利用他們太多的錢,我們來發展科學研究,我看不出有什
么坏處來。”

    我嘆了下聲,的确,那沒有什么害處。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

    我在考慮應該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來,羅克已經催道:“你剛才說有兩個問題,
還有一個是什么?”

    我緩緩地道:“你們一再強調,后備人是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的,由于他們是
培育出來的,不能算是一种生命,是不是??”

    他們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這樣,可是修辭上還可以商榷,例如說
他們根本是實驗室中的產品,培育他們的目的,就是當作后備。”

    我提高了聲音,道:“對這一點,我有异議,他們可能不是全無智力和思想,
至少他們會逃亡。而且,當他們逃亡之際,被你們派出來的人捉回去的時候,他
們也會掙扎,他們要自由。”

    我說得十分嚴肅,以為我的話,一定可以令得他們至少費一番心思,才能有所
解答。可是,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惹來了一陣輕笑。

    羅克道:“第一,他們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動訓練中,工作人員疏忽,
讓他們走了出去。其實,即使是最無意識的生物,在遭到外來力量改變固有行動
之際,都會有自然掙扎行動的。”

    我還想說什么,哥登已道:“衛先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由于他對后備
生活情況不了解,我提議索性讓他去看一看,他就會明白。”

    杜良皺著眉,道:“其實,那并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37
    那情形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极度的惡心,惡心到我
實實在在,不想詳細將“后備”的生活情形寫出來,只准備約略寫一寫。

    他們的外形,全是人,而且,當我乍一看到他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世
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會議,都不會有那么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們全是大人物的后備,是准備在大人物的身体出毛病之后“用”的。
他們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顧,包括進食,排泄在內。

    我只好說,我看到的“后備”,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這种生命是不是真是
生命還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來。

    杜良他們,將秘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對他們十分感謝,我心中的
謎團,也全部解開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觀念,我卻也做不到。我是不
是要反對他們的行動,我也下不了決斷。一句話,我是完全迷惑了。

    當我要离開之際,杜良帶我到一間手術室之中,取出了一柄鋒利的小刀來,向
我示意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來,讓他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割了一下,讓一滴血,
滴進了一個小瓶之中。

    我在這樣做的時候,自然明白,這一小滴血,他們可以將之成功地培育出一個
后備的我來,一旦我的身体器官有了什么不能醫治的疾病,或是損傷,這個后備,
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類對于生命的价值觀,是极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如果一旦我有
需要用到“后備”之際,我是先考慮自己的生命,還是后備的生命?那時我就會想,
后備算什么,只不過是我身上的一個細胞而已,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細胞在死亡。

    在我最后离開醫院之際,我又和丘倫見了一面。那當然不是丘倫,而是丘倫在
臨死之前一剎那間,他們取了丘倫身上的細胞培育而成的一個“后備”。

    不過情形不同的是,丘倫已經死了,永遠不會有用到后備的情形出現,這個后
備,也就只好毫無意義地生存下去。

    杜良、羅克和哥登送我到門口,他們三人低聲商議了一下,才由杜良發言,問
道:“你對我們在進行的工作,有什么最簡單的評論?”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他來問我,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不知多少次了,那是不可
能有答案的,因為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极其迷惑,听謂嶄新的觀念,我完全模糊,
談不到接受或拒絕。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道:“我只能說,我無法作出任何評論。”

    羅克點頭道:“晤,這個反應很正常。”

    我本來已經向前走的,忽然之間,我站定了腳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
實驗室中培育出來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么辦?”

    哥登道:“那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目標。”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們不覺得,如果真有了這樣的一天,不會是人類的災
難?”

    哥登、杜良和羅克三個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我所提出來的事,絕對不會
發生一樣。

    杜良道:“那怎么會?不會有夭翻地覆的變化,不會──”

    我搖頭道:“別太肯定了,科學家們,別大肯定了。變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
的災禍。”

    三個人都不出聲,神情明顯地不以為然。我也不再和他們爭辯下去,因為這是
未來的事,誰又能對未來的事,作出論斷?

    羅克道:“你會將所知的講給海文小姐听?”

    我搖頭道:“不會,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不對任何人講。海文小姐那里,
我會用另外一個故事去騙她──”我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才道:“只怕至少要有
好几年的時間,我才能忘記后備人的那种眼光,那么迷惘、無助,像是他們內心的
深處,知道自己的命運一樣。”

    杜良嘆了一聲,說道:“朋友,那是你主觀的像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觀的印
像。”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實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38
    海文那邊,我編了一個故事,她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沒有再追究下去,我
几乎像逃亡一樣,离開了瑞士。

    在机場,沙靈來送我,我用最誠懇的聲音對他道:“老朋友,請相信我,一切
……都不是正常,但也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阻止的──別發問,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我所說的沒有能力,是因為根本在已發生的事情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什
么事情之故。”

    沙靈用一种极度迷惑的神情望著我,但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了,他相信了我的話,
沒有再問下去。

    我口家之后,對白素說起了全部經過,從白素偶然的神情看來,我知道她也難
以下結論,心中和我同樣地感到迷惑。

    半個月之后,陶啟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飛机上走下來,接受著歡迎人群對
他的歡呼,我在他回來之后的第三天,他主動要見我,我看到他坐在寬大的、微軟
的安樂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道:“誰說錢不能買命?我早就說過,錢是万
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啟泉向前俯了俯身,道:“你答應了他們,什么人也不告訴,
是不是?”

    我有點無可奈何,道:“是。”

    陶啟泉又坐直了身体道:“我很感激他們,他們要求的并不多,我准備加倍給
他們,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這是你們雙方的事。”

    我起身告辭,陶啟泉送我出來,拍著我的肩,道:“當你面臨生死之際,你才
知道,他們的工作是如何之偉大。”

    我沒加辯論,因為,自始至終,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說不上是贊成還是反對。

    事情到這里,已經可以說宣告結束了,只有一個小小的余波,值得記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國之后,大約三個月,他就發動了一項政變,使他成為該國
的元首,也就是說,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統治地區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這樣的地位,當然是為了他要支付勒曼醫院百分之二十的石油
收益。

    政變中死了不少人,這似乎是由于勒曼醫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斷
有這种事在發生,也不能完全責怪勒曼醫院。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級大人物生病的消息。勒曼醫院依然也不出名,
誰也不會留意這樣小地方的一家小醫院。

    一直到一個大人物收了傷,傷得十分重,中了几槍,但是不到一個月,這個大
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現在公眾面前之際,我知道,這又是勒曼醫院成功的一個例子。
我不禁嘆了一口气,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醫院中進行的事,究竟應該怎樣下結論,只有留待歷史評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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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202.102.15.149/~person/n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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