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倪匡



                   自序



  「少年衙斯理」的由來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雜志,要我寫衛斯理少年時代的故事。主

意是他想出來的。推辭數次不果。執起筆來,故事倒源源不絕。



  于是,就有了這本「少年衛斯理」。



  少年的衛斯理,已經很衛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一)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几乎每個中學生都用它,

后來,由于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洒豪邁,又嫌這种箱子多少有點娘娘

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只小藤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一定

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藤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Ka

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确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夸張點說,在全校,也略有

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

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极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癩蝦蟆,灰白色

,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惡之极。這种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紅又腫,

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体壯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學校

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气的同學聚在他的周圍

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個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過許多次沖突,互相不語。這時我一看他

挾住了痢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按在

放在桌上的一只藤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

文靜,是一個极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愛,而大塊竟想把那么丑惡又有毒

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夸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一些

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頭去看

,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极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

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麼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訴我:「由他

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已

揭開了藤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惊怖莫名-

-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只极大的蝎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

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起一樣,尾鉤高翹

,形狀凶惡之至!



  大塊終於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惊呼聲,身子後退,撞倒了几個人和一張課桌,他手

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蝎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力躍起,

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子,變成了可

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极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在那

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坐了下

來。



  在那一剎間,只听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气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是泥

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惊人的本領!



  大塊總算机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甚么,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教室

,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靜的語气道:「我家里窮,從小就養些蜈蚣

蝎子,賣給藥材鋪,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從小

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扰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于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

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气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有臉

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的目光,

這才听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藤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甚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甚么意思,和我應該

怎么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偷地

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甚么,我只是斷斷續續,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師在說

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几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侵略時期

,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极,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后躲藏了起來的坏人

,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种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然裝

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种所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

,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甚么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臨死之前

,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种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行為,應該效

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后,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里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無

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后一手高

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沖去,半句話也不必說,只消在

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這是在上課中途要离開課室的上佳辦法,不過不能經常使用,偶一為之,万試万靈,心

腸好的老師,還會為你急急打開課室的門--因為這种身体語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課室,直奔向校外,正當我懊喪已浪費了太多時間,忽然看到前面,一個瘦削苗

條的身形,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風吹著她寬大的萱布長衫,衣袂微揚,看起來更是飄逸無

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當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卻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現在她的身

邊,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為甚么,一雙腳竟然不听大腦的指揮,牢牢地

釘在地上,不能移動!



  過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經轉了一個彎,看不見了,我這才又恢

复了活動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腳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難以移動半步--這就形成了

一個十分古怪的局面,變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蹤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個廣場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還看到祝香香細巧的背影在人叢中左穿

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塊大石,极目張望,

可是廣場四通八達,誰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喪之极,不知道何以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

俠醫生說起了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回答我:「這是由于過度緊張而

引起腦部活動暫時性的障礙,很多著名的演員,會突然之間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對白,就是

由于這种突發性的障礙,你當時心情一定太緊張了!」



  他說得對,我是太緊張了,而且不見了祝香香之后,也懊喪之至,在那塊大石上,連連

頓足。



  我不知在那塊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陣喧嘩聲,傳了過來,循聲看去,只見在

一條巷子中,奔出一個大胖子來,一面奔,一面在啞著聲叫:「我該死!我該死!求求你們

饒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圓的大肚子,

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聲愈來愈是凄厲,奔到了廣場中站定,全身肥肉顫抖,像

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樣,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著,叫的是:「我該死!我當過漢奸,我幫日本兵殺過中國人,我該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駭然變成了鄙夷,胖子陡然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极的慘叫聲,仰

天跌倒,一陣抽擅,就此不動了。



  人叢中許多人叫:「鐵血鋤奸團!」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鐵血鋤奸團的又一次成功,處決了一個罪該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臨下看過去,在眾人的惊呼聲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發青

,而他挺著的那個大肚子,更极快地變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癩蝦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變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頭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課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開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

師一進來,就指著我:「衛同學昨天目睹了鐵血鋤奸團的行為,請向同學們說說經過……」



  我走到講桌后,把那大胖子臨死的情形,講了一遍--那時我講故事的本領就不錯,全

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說的時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見她垂著眼,長睫毛在抖動,沒

有甚么特別的反應,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壓抑著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話是:「鋤奸團顯然是用毒藥來處決漢奸的。」



  老師同意我的判斷,他補充:「是,是用毒藥,可是竟然沒有人知道那是甚么毒,真神

秘!」



  我在掌聲之中,鞠躬下台,在經過祝香香身邊的時候,把早已准備好的一張小紙片偷偷

交給了她,紙片上,就寫著「KATSUTOXIN」這個字。



  第二節課開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這紙片,上面多了一個表示「對了」的符號「

V」。



  我在目睹「鋤奸」的這天費了一晚時間去查書,才查出這個字,那個字的中文翻譯是:

蝎毒。含碳、氫、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寫下了這個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對了。



  我的視線從紙片上抬起來,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當我和她共同擁有這樣

的一個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剎間所交流的訊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為甚么不乾脆寫中文呢?哼!那多沒學問!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個字的話,那

似乎也不值得作為秘密的共同擁有人!



  對不對?



                 (二)鐵蛋



  這個故事的題目是「鐵蛋」,倒真是由「蛋」開始的。



  查「辭海」,「蛋」這一個字的解釋十分簡單:「鳥類和龜、蛇類的卵。」



  這是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典型例子,像這樣著名的工具書,都會有這樣的錯失!鴨嘴獸(

Ornithorhynchus Anatinus)產的卵,不能叫蛋嗎?它既非鳥類

,也不是蛇、龜類。廣大魚類所產的卵,結构和蛋無异,只不過具体而微,也可以稱為蛋,

魚也不是鳥、龜、蛇類。還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從「虫」部的!



  真要詳細替「蛋」下一個定義,相當复雜,把這個工作交給科學家去做,和小說家無關

。



  我只管寫我的故事。



  事情從放學之后,大眼神鬼頭鬼腦,把我約到那株大桑樹下開始。大眼神在學校中是一

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絕不敢恭維,頭小身長,軟手軟腳,有點半男半女(他入學之

初,曾被大塊帶了一班人「驗明正身」,這才承認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頭上,卻有一對

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領,在普通人都不能視物的黑暗環境下,他能把

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雖然不至于「百步穿楊」,但用自制的弓箭

,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絕不會失手。



  他自制的椏杈彈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寶貝,彈力強,耐用,而且射起目標來,也似乎

特別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圓又硬,彈中了人的頭部,其痛無比他曾暗中痛懲對他無

禮,倚勢橫行的大塊,令大塊當眾求饒,所以在同學中,大眼神算是一條好漢。



  到了那株大桑樹之下,他抬起頭,以手遮額,問我:「看到沒有?」



  我苦笑:「看甚么?」



  這棵大桑樹,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層樓高,枝葉繁茂之至,所結的桑椹,又大又甜

,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這時正當初夏,還不是結桑椹的時候,抬頭向上看去,就是密層的枝葉。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見他心中的緊張,他宣布:「樹梢最高處,有一個喜鵲窩。」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鵲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點頭,有點忸怩:「我要喜鵲蛋,也是為了送人。我拿一百顆泥丸,一只棗

木的彈弓換,兩只就夠。」



  他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鵲蛋,是要來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說穿他,當下擊掌

為誓,一言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換。



  喜鵲筑巢,往往在樹梢最高處,不是有超特的攀樹功夫,難以到達。而攀樹,那是出色

的男孩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我,衛斯理,敢稱在全城的三名之內,真要驕傲些,說是第一,

也無不可。



  那時,我其實未曾看到喜鵲窩,只是憑大眼神順手一指,記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

神,他說有,那絕不會錯,我對他有信心。



  拿喜鵲蛋,十分講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時候爬上樹,在窩邊盯著,那時,一雌一雄,

喜鵲夫妻全在窩中,蛋在它們的身下。要是貿然動手,喜鵲會自行把蛋毀去,不落入敵人之

手。必須等曙光一現,雄的先飛出去覓食,很快就吃飽了飛回來,替換雌的出去,就在一只

飛回一只离去的電光火石間,約有一兩秒鐘,鵲窩中只有蛋,沒有鳥,這才可以眼明手快,

攫蛋在手。要是錯過了這個机會,那就要明日請早了!



  這竅門,我自六歲起已經懂了,兩天沒亮就來到桑樹下,對我來說,也不成問題(原因

下面會說),所以,一切經過順利之极,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處身于一株大樹之上,呼吸到

的空气,由于樹身會發出氧气,所以特別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橫枝,伺伏在那喜鵲窩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東方漸現

魚肚白,雄喜鵲先是一聲鳴叫,拖著長長的尾巴,振翅飛起,我就開始緊張。不一會,雄鵲

鳴叫著飛回來,雌鵲也鳴叫著迎上去,鵲窩之中,足有七八枚鵲蛋在,我覷准時机,出手如

風,向鵲窩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來,再無疑問,怎知就在那一剎間,我頸后的衣領上,突然傳來了一股向后

拉的大力--天地良心,這股力道,其實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絕無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傳

來了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難以形容,身子在樹枝上已停不住,一個搖晃,向下跌去。



  總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雙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樹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

,作了許多設想:那是甚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在我的頭上,濃密的枝葉之中,忽然冒出來了

一張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臉龐來。



  一看清了這張臉,我的惊訝,比剛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樹上,剛才用力拉我衣領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樹上干甚么?難道也是為了

要喜鵲蛋?



  剛才几乎嚇得直跌下來,小命不保,這時我已完全鎮定了下來,忙伸手向鵲巢指了一指

。祝香香卻搖著頭,自桑葉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轉過頭去看她所指之處,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學,好朋

友,鐵蛋的家。



  剎那之間,我又感到了一陣惊懼,比剛才更甚!



  我已經知道祝香香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而且,她還負責執行行動,已有許多次成

功的經驗。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進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絕口不提,叫我無法

發問。



  她伸手指鐵蛋的家,那說明她在樹上的目的,是在監視,難道鐵蛋家中有甚么人,是鐵

血鋤奸團要對付的對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鐵蛋有關,而鋤奸團的行動,又毫不留情,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



  才叫了一聲,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來,給她軟綿綿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頭咚咚

亂跳,一陣暈眩,哪里還出得了聲,只好和她四目對望,一秒鐘像是一月,又最好這一秒鐘

可變成一年!



  鐵蛋家里,只有鐵蛋和他叔叔兩個人,鐵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鐵,也難以查考,而他是城

中最好的鐵匠,卻沒有疑問--因為他是城中唯一的鐵匠。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城之

中,怎么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個日

軍騎兵大隊沖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鋪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產工具集

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擄,被日軍用

馬刀砍了個身首异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离了縣城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么多鐵匠去是干甚

么。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后

,才在距离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种在戰爭中慘遭屠殺,胡亂

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万人冢」,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虐的地方發現,展

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進行

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后,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后,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侄來到,才成

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鋪,開始營業,鐵蛋也進了

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課很吃力,

但是他极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驗,丰富

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愿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闊的胸膛拍打

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气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鋪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到了

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這一下

,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

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紅色

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并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樹上等?為甚么?」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發,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机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是不

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于沒得到喜鵲蛋,也悶悶不樂

,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情万

愿,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后,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

訓練。」這种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准時來到,進行

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著祝香香,午

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甚么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太陽

下山之后,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甚么樣的責罰,總不至于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我

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她很近,

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子越靠越

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地走來,來到

鐵匠鋪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后的窗子下,

听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裝死,這才逃出生天

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几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藥也

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干甚么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幸存者,在

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里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備,所以

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惊呼,緊接著,是兩下惊心動魄的骨折聲

,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頸骨折斷的

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网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沉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看到

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無比

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后,只有兩個兵漏网,又搜不出鑰匙來,所以肯定

是這兩個漏网人帶走了,過了那么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唯一的生還者

,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甚么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謀長

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名赫

赫的將軍!」



  若干年后,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甚么,

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甚么,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不能

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甚么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是禍

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后悔,一點也不!



                 (三)初吻



  天气极好,斜陽余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紅色

魚鱗云,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云,明天會有

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听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惊駭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屬

于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

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我的目光

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

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里來,可是她卻并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的蕊

,那是如牙簽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种草蕊,會帶來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

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后,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

情景,我心中有异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惊异之感?她的臉頰為甚么紅了起來?只

是由于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体中擴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握住

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种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時,

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勵我進

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听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后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來說

,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惊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對我說:「別問我有關的

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一口

气,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极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我師

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

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喜歡

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在屋

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推開門,

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動,可是身上

、頭上,卻又并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在一個吃惊間,就

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种劇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

,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干甚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嘆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后,為了不惊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圍

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之

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此之怪,

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傷心人別有

怀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并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的事

,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兩個人才

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极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都會

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扑出門,去追祝杳香

。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連

我也气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气之外,甚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复正常,我們才徒

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吸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措的

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以完成,

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心,傳給了她

,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說的是甚

么,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頭

發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我

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惊--師父的雙眼,

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且還

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全不知(

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

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么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貝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徹骨

,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畏,

我和師父的關系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更奇的

,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几個主要的長輩,應該知道,只是不

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只挑中了我一個

--他是在甚么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于這樣一個身怀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祝香

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一會

,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一

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么問祝香香,她究竟有甚么「特殊的原因」要

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不經

意,向几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以然

,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几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后來才知道可能有別

的解釋。



  不知道是甚么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朧,記憶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處

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清楚

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

外明亮,她的气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暫的靜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開了樹

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异性有這樣親密接触的身

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于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出自己或對方的身

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臉和

臉之間的距离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

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儿,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的來源,是再

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么叫騰云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么樣的

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甚么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會令得整個人都飄

了起來,連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內,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更緊

,兩個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開了口,

本來只是芳香的气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口中,傳遍全

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么不真實,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過,怎

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漸恢

复正常之后,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有祝香香

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种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斗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錯過

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故事

并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打樹

,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証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我一

定如餓虎扑羊一樣,把她摟在怀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后,天沒亮就

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几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証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和她親熱

,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几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夢境

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兩句話,使我不能再有

行動。



  她又幽幽嘆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几乎听不見:「我……有一晚做了

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极低,但還是可以听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甚么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聚親

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

,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体和靈魂的關系。



  毫無疑問,樹下擁物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甚么?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听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四)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后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大,

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式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術最主要的

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极后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

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述,

等到成年之后,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開他的神

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么程度。像我儿時所住的大

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甚么怪人怪物忽

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帶了

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難想像,千里迢迢,是

如何運回來的。



  几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几個年齡差不多

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的金

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种,我認得,它叫「湘妃

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气。這种竹的形狀

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离,約十五

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兩根小枝,打

橫伸出,又有几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覺,說不出甚么道理。堂叔拍著

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甚么,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漲紅

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种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一進

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逕自推門

,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

無法听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竹子

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气力搬來的,當時甚至還不

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儿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极蒼白,可是

雙眼有神,有一种异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气力捧來的

竹子,當作是紙扎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极,聲音又啞又發顫

:「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甚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叫鬼

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甚么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异故事的題材。各位如果也

不懂,別心急,日后有机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听傳說,

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奇處

是甚么。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

之后,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气而生,能通鬼域,靈气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能

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現出來,

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并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后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

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好使他所

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繹。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后,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

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甚么人像出現,連頭發也不見一條。



  又過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丰富

,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种事?太不科學了

!」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听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甚么人沒有?」



  我也不禁气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句:

「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极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甚么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又

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

,后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甚么像

甚么,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几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如見其人

,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确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之中,最可以

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話

,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

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嘆: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

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是所有

同學中遭遇最凄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凄慘之极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不

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他的怀念

。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弄師

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時叫

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

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時

過后。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証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然,

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划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嘆,傷心人別有怀抱(那堂

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后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一切

,几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后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會做

甚么,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甚么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后,

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种秋虫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冷。

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低

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

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的竹子,

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喉間「格格

」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叫出

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許地出聲

。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來。

我也确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的頭

像,几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年輕女人

,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

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們都無法知道

,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

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也淡

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甚么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气。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認真

:「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

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學,听了之后,心中一動,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

,竹上的美女,卻十分凄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机,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后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師父

,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

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有一

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离去,甚么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見

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宁愿他沒有見過,可以肯

定,見了之后,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五)丈夫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發麻

。



  城牆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半,

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种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我,

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她頭部的

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离,不會超過二十

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歡的异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她怎

么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范圍,也更不會不時抬起眼來,

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机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想:

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而且,她

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离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确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后,

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离体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和祝香香

兩人同時靈魂离体、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于靈魂,雖然已在積极研究

,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

,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來了

,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來,落到

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碰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自

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适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并不縮開手,于是我就

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嘆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丈夫的,

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听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嘆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嘆气,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境

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嘆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好朋友之

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溝通

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听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受,

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嘆了一聲,的确,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几天,我

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甚

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而起的。

」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到的

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并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气力卻相當大,那自然是

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師父走了

,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种神情,那

是已經准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知悉秘密

。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來,

不論她肯說的是甚么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一解開來

!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准備一口气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异的聲響,自遠方傳來

,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竟

不知發生了甚么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起,

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万馬奔騰之勢,向前沖了過來,聲勢

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极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扑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摩托

車。



  摩托車,又稱机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是十

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之際,我

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么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關。



  眼看車隊卷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車隊之中,傳來

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時,卷起

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后,立時停了下來,停在离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可知

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官,

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志,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風眼罩,

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是馬

褲,長皮靴,帥气之极,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他左

右腰際都佩著手槍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這毫無疑問

,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于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沖動,處事甚少深思熟慮,

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會

占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了多

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槍,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定拉了祝

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懼地

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后,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离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發生了甚么

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夸張,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以不

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了我身后

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沖著她來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你不

見,為何在這里?」



  祝香香并沒有回答,我只听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何不

可以在這里,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么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几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甚么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可

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就向我臉

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大少

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儿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懂得

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臂反扭了

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槍,出手

居然极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將手槍摘

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槍,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他制

住了再說!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喚,把手槍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容。

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開甚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切齒

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极短的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甚么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他

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机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一柄

槍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著她看之

外,甚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甚么。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這時

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里,忽然把聲音壓得极低,只有我一個听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后面,我知

道!」



  我心緒亂极,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揮著槍,一面還在叫嚷:「你敢不

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气,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甚么不敢?甚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后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以看

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凶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甚么事,可是由于剛才思緒太亂

,竟沒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么。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甚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問。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他的

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有看

到甚么,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家伙上了另一

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土揚起,名副

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惊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甚么

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邊還

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十分

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甚么樣的委曲,都可

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說那家伙是她的丈

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种情形,荒誕之极!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尖

聲道:「你……你怎么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甚么時代?你們這些大人,簡直

……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親的

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伙子,你又有甚么權了?你能做她的丈夫

嗎?」



  我徒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難了

!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嘆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現出

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离奇古怪了!



  還有,那家伙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是接

受了一項甚么樣的挑戰呢?



                 (六)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

我也不愿她把我當作儿童--我早也脫离了儿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的談話,

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身子

,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時,就會有這樣的身体

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一點

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層,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紅色,這使我

知道何以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

痛。



  由于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到寒

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丑。而就在這時,兩

只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听的聲音:「想不想听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

并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甚么發抖?怕听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甚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証明了你的勇

敢!」



  人沒有不喜歡听稱贊的,何況她稱贊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自然

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里風果然

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后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云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事,可是

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像,

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我

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甚么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听我敘述少年往事

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嘆:「世

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准,實在還處于极低的程

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嘆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國家

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离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個青年人

,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這「

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并沒有惊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

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后,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一個和自

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如故。他們的

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這句話,等于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那确

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甚么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么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分之

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

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道:「姓

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据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有他

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以潛意識中,

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個「

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個青

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伸手指著

香媽,神情駭异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一雙

好朋友,在戰場上并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沖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

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同時有孕……

」



  我听到這里,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气:「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后,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于,其中一

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怀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

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

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听,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們成為夫婦

!』事情就這樣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槍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

軍!」



  香媽的聲音听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之中

,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气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著指

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的橫額和

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儿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討厭,更

有百發百中的槍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甚么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無關?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家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家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于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听進去,

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甚么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子我

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甚么大不了。不錯,那家伙(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況英豪

)是況將軍的儿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万,官階极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樣,現在畢竟

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并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种可愛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种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少之

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后來,香媽說我這种

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

地厚的神態,所以后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种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听來十分鎮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答允

了和他槍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感到

「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

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触過真正槍械的机會,怎么能和拿槍比拿筷子更早的況

英豪槍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槍,最多當時認輸好了!

」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甚么都敢,香香也

听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听到況英豪說了些甚么!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嘆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馴馬難追,可是我代你去

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容…

…是甚么,我當時沒有听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個助

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上的一枚

雞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种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射放

在他儿子頭上的苹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听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能找

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開玩

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儿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這個

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答應

!」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极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孩

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甚么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于我想

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甚么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异之极:「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后--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准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領。

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听了之后,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讓

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意念

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中,

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槍下,也不愿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

,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听得況英豪正在學大人那樣

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伙伴,

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几個很威武的人,祝

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种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常,可是

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极,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庄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

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槍!」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比試

還是進行。況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后,几百人都靜了下來。

祝英豪拿著兩柄槍,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槍由于同時發射,只有一下槍響。



  槍聲過后,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但當

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极,掌聲稍

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不

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七)俘虜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成了

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

是坏人,而是在他這种前呼后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

种气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种習气不受歡迎,自然就會改過來。坏的是

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气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贏得

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廳。出了大廳之后,兩個人不約而同,拔

腳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雙仆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排牙

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懼

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后,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甚么,

他也喘著气:「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惊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而產

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頭臉

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几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

,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后,看到了我們,兩人

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前,解開來,

里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并沒有任何的閃避動作,

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況英

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之間

,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听了大眼神關于瞄准的理論

后,他更是贊嘆連聲,欲語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气,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碰過槍,我還以

為你會在最后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槍,或是隨便

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么凶,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后,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受到

极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气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不出

聲,我相信在這几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義無

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槍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可是這時

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

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沖前几步,一腳

踢在那只臉盆上,發出了「 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一下聲響

。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气勢很凶,但后來,卻變得很無可奈

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同我作

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甚么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极大,后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的事

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于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可以在几

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扑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輪,

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輪,

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云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

,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松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松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車

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准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

么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极重的內傷,已經傷

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听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甚么事」之

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于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不惊

,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見,根据我當時的生活

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甚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听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听大人講的各种傳說之中,得

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确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懼、痛苦

、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這里,這樣死

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生了,剛才不死在

槍下,現在竟然死于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听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別害

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极,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甚么?死了?胡說,放屁……」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于「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也改

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凄厲,他又叫:「我怎么……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嘴都

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后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凄厲無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話,卻

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么難分難舍,那么纏綿的親吻--這是不是我覺

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出來

,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訴

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种「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設。這些

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標准,卻也大有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体--沒有身体,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魂,

就不會有身体,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甚么事,不信,

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証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么聲音

也听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气,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況英

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所以

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后來,第一次看

到了電視机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惊恐之

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竹」

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惊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甚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聲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認甚么。



  這情形詭异之极,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

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徑身陷地獄,那又為甚么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惊駭的情形下,思緒极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复說著几句相同的話,陡然之間,

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甚么!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种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种各樣的玩耍很多,花樣百

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几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种「密語」,練習純熟之后在眾人面前

,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听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极。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也可

以知道他在講些甚么--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后來,在冒險生活之中,少

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里!那是甚

么?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甚么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听說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能是

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甚么

,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甚么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并看不見有甚么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听不見。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俘虜

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么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沖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的情

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甚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甚么,你們要把我

帶到哪里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槍來,向前發射,可是听不

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甚么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听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到鬼

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眼來,看

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況英

豪哪里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成了

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八)天兵天將



  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實用科學能解釋的事件。我魂牽夢系,和祝

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現了极美麗的倩影,以及還未曾記述出來的另一些事,

与這件事相比較,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在這件事之后,我和同類的怪事,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一樣,雖說是一有机會就

會讓我遇上,就算事實和我無關,發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會兜兜轉轉,轉到我的身上來

,變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來是由于我生來性格好事,對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尋根究底

不可。二來,這件事中得到的一個解釋,也是原因之一,是甚么解釋,誰作出的解釋,請看

下去。



  好了,所謂「這件事」,是在城外開始的,我和況英豪相處,沒有多久,就意气相投,

成為好朋友--少年人沒有机心,熱情迸發,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

人那樣,諸多顧忌。像「白首相知猶按劍」這种情形,可以肯定,決非少年時就結交的肝膽

相照的終身知已。



  況英豪忽然失蹤,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盤問,成了俘虜,由于他的身分特殊,是況

大將軍的儿子,這就成了一件极嚴重的事。



  當時,我并沒有在擔架上繼續躺下去,掙扎著站了起來,立時被一輛軍車載走,祝香香

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著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慮,關切和

疑惑。這一雙大眼睛看得我心煩意亂。她并沒有問甚么,事實上,就算問,我也不知如何回

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對況英豪的關怀,少年的我,那時思緒非常雜亂,可是都一

直環繞一個問題在打轉--要是失蹤的是我,她會不會也現出這般關怀的眼神!



  軍車在火車站停下,縣城的火車站,建筑簡陋,我和祝香香,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之下,

走向几節列車。



  那几節列車,燈火通明,列車四周,全是軍人,有的在站崗,有的在奔來奔去,有不少

軍官騎著摩托車在來回疾駛,聲響震耳。



  列車大約有七八節,我們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間的一節之中,車窗打開,一個美婦人探

頭出來,向我們揮手,正是香媽。



  一路前來時,我心中十分不安,而這時,一看到香媽,就有一种難以形容的安全感,我

連忙揮手,不知道為了甚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問題。」



  進入了那節車廂,我就吃了一惊,因為那不是普通的車廂,而是況大將軍的臨時指揮所

。況將軍正站在一幅地圖前,有兩個軍官在向他報告。



  那兩個軍官指著地圖,一個道:「最近的敵軍离我們也有兩百多里,不可能是他們的活

動!」



  另一個道:「也沒有發現小型突擊隊的報告!」



  況將軍濃眉緊蹙,向离他很近的一個高級軍官道:「敵軍也不至于做這樣的卑鄙之事,

歷史上沒有抓了將軍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將軍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們正在研究況英豪失蹤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開口,人人的視線都投向我,車廂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個高級軍官,香媽,縣

府的官員,還有我的一個堂叔--那年輕的堂叔對我最好,這時正作手勢,要我放心。



  況將軍望著我:「好,小朋友,當時你和他在一起,把經過情形說說--越詳細越好?

」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雖然焦急,但卻

盡量和緩地問:「剛才你說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誰弄走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實在不容得我仔細想,不容我詳細說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當

時的知識和想像力,作出最簡單的回答,所以我沖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將!」



  這四個字一出口,在車廂之中,引起了十分強烈的反應。好几個人齊聲說:「胡說八道

!」



  況將軍眉皺得更緊,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聲道:「這孩子,甚么

怪事都會做,可就從來不說謊!」



  堂叔并不說我「不胡說八道」,只是說我「不說謊」,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說八道

,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說的。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說是我最早的知已,

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來,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記述,可惜很有點顧忌,只好

看以后有沒有這個机緣了。



  祝香香在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勵的訊息。



  況將軍沉聲問:「此話怎說!」



  老實說,以我當時的知識而論,實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憑空

產生,而是在知識的基礎上產生的。我只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覺得在人的力量之外,

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甚么力量,我就說不上來了,只好籠統稱之為「天兵天

將」--我這四個字的回答,就是根据這樣的思路產生的。



  我和將軍對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懼,据實回答:「我說不上來!」



  這個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責聲。我對這些人不問情由,就自以為是,十分反感,況將軍

的地位都比他們高,可是況將軍的態度就比他們好。所以我一轉身,向一個責斥得最大聲的

官員道:「如果你認為我胡說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說,讓你來說如何?」



  那個官員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极,他以為少年人好欺負,揚起手,沖過來想打我,況將

軍和我堂叔齊聲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揚在半空,放不下來,尷尬無

比,這使我感到一陣快意,我轉向況將軍:「我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說一遍。」



  況將軍沉聲:「好,請說!」



  于是,我把事情從頭說一遍,當說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況英豪,在一個灰白色的光

幕之中時,各人都現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個高級軍官發出了一下惊呼聲:「將軍

,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進的影像傳播技術!」



  這位高級軍官曾負岌美國維吉尼亞軍事學校,見識廣博,他在這樣說了之后,又講了一

個英文字。當時,怕只有他一個人才懂,而這個英文字,如今三歲孩儿一听就懂,這個字是

:Televsion--電視!



  況將軍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說下去。我在講到「唇語」部分的時候,又請几個人示范,

不發出聲音來說話,我都能正确無誤地說出他們在說甚么。



  當我說到況英豪在接受盤問的時候,說得更詳細。況英豪曾提及一個人名:「王天彬」

(或同音的三個字),我也說了出來。



  絕想不到的是,這個名字一出口,況將軍和香媽,陡然失聲惊叫,香媽的神情,更是复

雜到難以形容!



  自況英豪口唇的動作中看出來的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唇語有

一個缺點,就是在涉及專門名詞的時候,會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選擇,我說出了「王天彬」

這個名字,本來坐著的香媽,霍然起立,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有難以形容的复雜感情的顯露

。在況將軍的一下低呼聲中,他問:「你听清楚了?是哪三個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當時看到的,況英豪的口唇動作放慢,而不發出聲音來。



  剎那間,只見況將軍滿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況將軍不怒而成,這

一發怒,車廂之中,登時鴉雀無聲。



  我在這种情形下,也好一會不敢出聲,只見況將軍的神情越來越憤怒,徒然拔出了腰間

的佩槍,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彈全都射完,子彈穿過車廂的頂,呼嘯而出,他怒吼一聲:

「這雜碎,別落在我的手里!」



  他說著,竟然望向香媽,目光凌厲之极!



  當我一說到這個人的名字時,況將軍和香媽一起有反應,但由于后來,況將軍勃然大怒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沒有人再去注意香媽了。



  香媽咬著下唇,淚花亂轉,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處境十分困苦

,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從況將軍的反應來看,他和那個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難明的是,那和香媽有甚么關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厲的目光,望向香媽?



  我一見這等情形,立時身形一閃,擋在況將軍和香媽之間--這是我天生的脾性,說得

好听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得難听些,是好管閑事。總之,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都

會毫不考慮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剛一站起,身邊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況將軍的目光太凌厲,所以挺身

而出,保護她的母親。她不但有行動,而且有話說!



  可是,她說的話,我听了卻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聲音都相當激動:「況伯伯,我媽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況將軍怒道:「那雜碎,不是人!」



  祝香香沒有理會,逕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蹤,設法見過他一次!」



  香媽在這時候,失聲叫了起來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態优雅的一個美婦人,也會發出那

么刺耳的聲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頭向她母親望了一眼:「媽你別怪我,我沒告訴你!」



  況將軍仍在盛怒之中:「你見了那雜碎,可有殺了他?」



  祝香香嘩了一聲:「他一見我,就大叫一聲,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樣子的,也叫了一聲,

接著,他轉身就奔,我也轉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時,祝香香說了她和「那個人」見面的經過,我不禁傻了!



  這情景,何等熟悉!因為我也在場!



  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我帶她去,她和我的師父,就是一見面就各自大叫了一

聲,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當時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樹下才遇上--那時我明

知事有蹺蹊,可是祝香香甚么也不肯說!



  這時,再明白不過,令得況將軍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蹤的師父之外,不

可能是第二個人!



  我也早已料到師父和香媽之間一定有甚么糾紛,因為在「鬼竹」上曾出現香媽的像,現

在,自然也証實了!



  祝香香在說完之后,向我望來,我立時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她說的是怎么一回事。



  況將軍來回踱了几步,才對那些自他發怒以來,一直呆若木雞的人揮了揮手:「你們先

退下去!」



  各人連忙离開車廂,一個高級軍官在門上略停了一下:「將軍,我會派人作地毯式搜尋

!」



  況將軍吸了一口气:「別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劉老大,他在城里有勢力,不要太張揚!

」



  那高級軍官答應著,走了出去,我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車廂門走了一步,香媽

已向我招手,問:「孩子,剛才你說甚么天兵天將,是暗示那個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況英豪的唇形上,我認出那個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媽這樣問我,

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國北方語系之中,「彬」、「兵」這兩個字是同音。同時

我也陡地想起,還有一個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豬」,那一定是「竹」字,這兩個字,北

方話也是同音的!



  剎那之間,我豁然開朗,況英豪接受盤問,是被問及我的師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緒雖亂,但還是及時回答了香媽的問題:「不,我說天兵天將的意思,就是天兵天

將!」



  香媽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況將軍:「英豪失蹤一事,應該和他無關!」



  我舉起手來,況將軍向我指了一下,讓我發言,我道:「和香香見了面就走的那個人,

是我的授業師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來的,只覺他神秘之极!」



  說到這里,我膽子一大,向香媽指了一下:「我還知道,香香媽媽,可能是他的夢中情

人!」



  這話一出口,香媽俏臉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況將軍卻長嘆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將

軍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對你說的?」



  我搖頭:「不是。」接著,我就將「鬼竹」的事,說了一遍,听得況將軍目瞪口呆,他

到了門口,叫了一聲,我堂叔和那高級軍官,又回到了車廂,他要我再說一遍,況將軍先問

堂叔:「那『鬼竹』是你弄來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种怪現象發生,太不可思議了!」



  那高級軍官叫了起來:「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儀器!一具可以接收腦電波的儀器,

接收了腦電波之后,還原現出腦電波所想的形象來,那是一具不可思議的儀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這种話,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當時,卻是第一次听到,

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覺上卻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過了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話,陡

然之間,進入了一個神奇無匹、廣闊無比的新天地!



  而我將在這個奇妙的天地之中馳騁、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奧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會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覺,覺得再也沒有

甚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縛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這种情形下度過的。



  況將軍沉聲問:「那是甚么意思?甚么人發明了這樣的東西?」



  那高級軍官一字一頓,手向上指:「天兵天將!」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來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九)開竅



  在那節改裝成指揮所的列車車廂內,我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在生命歷程中,

人人都有机會有這种時刻。簡單地來說,可以稱之為「開竅」--忽然之間明白了,而又不

是對甚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來是可以那樣子的!



  明白了這個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盡管這條道路上還會有不

少障礙,但都不成問題,只要知道,邁開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這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之前,我只以為在「鬼竹」上出現的這种怪現象,是鬼神莫測之物,不可解釋的,

可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腦部活動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那不是甚么竹子,是一具儀器,那

一片竹葉,多半是接收天線,或同類的裝置。



  眼界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我興奮得難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發熱,雙手緊握著拳,

手心直冒汗。



  這一切,全是發生在我思想上的變化,別人當然難以覺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

的眼光,有點异樣,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內心深處的喜悅和興奮?



  我這時,真想立刻向她傾訴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顯然不是少年人互訴心情的好時間和

好環境,因為有許多重大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最重大的問題,自然是況英豪失蹤,落在甚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

了一個「王天兵」來,惹得況將軍大發雷霆,而我又說出了「鬼竹」那件事,証明了香媽是

我的師父「王天兵」的魂牽夢系的夢中情人。



  看來,要解決的事太多,我不能在這時就向祝香香訴說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

個眼色,示意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掃向她母親,又再向我望來,口唇略動,沒有發出聲音,但我

已看到她說的是:「你闖禍了。」而且,從她先前的眼色看來,她說的是,我有關師父和她

母親的話,闖了禍了。



  我轉過頭去,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強性格的表現:我不管闖不闖禍,是事實

,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看來,在場成年人的探索重點,不是如何尋找況英豪,而是對我師父王天兵更有興趣。



  那高級軍官說出了他對「鬼竹」的見解之后,在車廂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

和我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的話,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大有啟蒙開竅的作用,對

成年人會有甚么樣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時將軍問他,是甚么人

有了這种發明,有這种力量時,他也只好認同了我的說法:「天兵天將!」



  天兵天將,是傳統的說法,而他的話,給予我极大的啟發,使我聯想到,那是來自天上

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級軍官后來對我的影響,還不止此,他可以說是我接触現代觀點的第一人,我

在記述往事的時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寫出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還是不能寫

。自然,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

一直只好稱他為「那位高級軍官」了。)



  況大將軍對那高級軍官的說法,顯然不是很滿意,用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那高級軍

官想了一會,才解釋:「西方國家正在研究,也有跡象和若干証据,顯示有外星生物,正在

降臨地球,或已經降臨地球的現象--」



  他說到這里,向我望來:「這位小朋友所說的天兵天將,我相信就是指這种現象而言。

」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對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對他生出了無比的崇敬之意

。



  況將軍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指著那高級軍官--他雖然在笑,可

是伸出來的手,卻也不免微微發顫。



  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個手握兵符、浴血沙場的大將軍身上,那更令人駭然,因為這

証明,將軍的內心深處,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測,

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懼,連將軍也不能例外!



  況將軍的聲音,勉力鎮定:「就算有這种事,那和英豪有甚么關系?難道說英豪……是

被外星高級生物……擄走了的?」



  況將軍的責問,十分嚴厲,那高級軍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這位小朋友所說

的一切經過,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樣的結論我會把這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在美國從事這方

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沒有甚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結論!」



  況將軍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節車廂,也為之晃動。他忽然停步,又指向

我的堂叔:「那鬼……東西,你是怎么弄來的?」



  他說的「鬼東西」,自然是指那會現出人像來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揚了揚眉:「我

知道王師父心中有一個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過,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傳說,恰

好山中有人來兜售,沒人相信,賣不出去,給我遇上了,就弄了來給王師父。」



  堂叔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王師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請他來的,可是我只知道他

姓王,他是甚么來歷,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甚么恩怨。他武術造詣又高,不

可思議,以前,我只是在傳說中,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



  在我堂叔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香媽好几次口唇顫動,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想問甚么而沒

有問出來。這更使我相信,香媽和王師父之間,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糾纏,只是我不明白那和

況大將軍又有甚么關系。



  況將軍臉色陰沉,又向那高級軍官望去。那高級軍官堅持他的看法:「那東西……人類

造不出來,人類可以對著一個人,把他用攝影術記錄下來,呈現在眼前,絕對無法通過意念

,而使一個人的形像,出現在眼前!」



  況將軍道:「可是,那東西是山里人拿出來賣的!」



  那高級軍官想了一下,還沒有回答,而在他的影響之下,開了竅的我,思潮洶涌,已有

了各种各樣的想法,所以立時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無意地把這東西留在

深山,叫山里人發現了,又偶然發現它有奇妙的顯像作用!我相信這東西一定不上一個,不

然,不會形成一种傳說!」



  各位,這一番話一出口,衛斯理算是正式踏進了恣肆汪洋、無邊無岸的幻想領域,踏進

了丰盛無比的冒險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從這一步開始!



  況將軍有點愕然地望著我:「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會夢想。」



  我正在想將軍的話是在稱贊我還是諷刺我,那位高級軍官接口道:「大發明家愛迪生若

不是夢想可以有不用點火的燈,也就不會有電燈這回事!」



  我受到了進一步的鼓勵,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气一樣,興奮無比,忽然之間,我又想起

了況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問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鐵錘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聲,

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揮著手叫:「他們抓錯人了!」



  這一句話叫出口,休說別人難以明白,連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來,只有一

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雙手不斷揮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變形成為

一個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們抓錯人了!」



  每人都盯著我,等待我對這句听來莫名其妙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連叫了兩聲「他們抓錯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著气,揮著手--別看

這是沒有甚么意義的動作,在思潮洶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時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

野馬脫 一樣的种种念頭,奔馳得比較有規律,不致于太無稽。



  所以,這個揮手的動作,后來竟成為我在思考的時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甚么時的習慣

性動作--各位如果熟悉衛斯理以后的冒險故事,一定可以發現在那些記述之中,衛斯理經

常「揮手」,「揮了揮手」。



  卻說那時,我已經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組織了起來,我又叫了一次「他們抓錯人了」

,然后,立即道:「他們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們的東西,對他們有用,他們知道這東

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們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問,

那個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們下手捉了英豪去逼問,他們抓錯人了!」



  我已經盡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組織成了一個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憑自己的

想像,根据极少的資料,運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設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

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測是合情理的!



  那高級軍官首先點頭:「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我提到的不明來歷的力量?」



  我再也沒有比听到這句話更高興的了,所以用力點頭,表示我正是這個意思。



  其他人,都皺著眉,一言不發。



  當時我頗有點怪他們不接受我的設想,但是后來,再仔細想起當時的情形,連自己也不

禁皺眉,因為我的假設,有太多沒有說明之處,那是只憑一時的靈感所組織起來的一种想法

,有太多問題存在。



  「他們」自然可以說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說成是外星人的重要儀器,要找回來,

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這儀器落入了王師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師父之間的關系?知

道了,又如何會找到我,再如何會在出手時抓錯了人?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興奮地道:「明白了是他們抓錯了人,事情就易辦

!」



  也許是受我那种充滿了自信的神態所感染,也許是祝香香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

一個有了反應:「應該怎么辦?你有辦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換回來!」



  堂叔駭然:「你上哪里找他們去?」



  我靈感一發,不可遏止,對答如流:「他們是在哪里帶走況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

們!」



  那高級軍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當時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眼光是甚么意思,后來有机

會問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見過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級生物,就毫不怀疑

接受有他們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長談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話重复了一

遍,并且補充:「過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

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在,還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外星高級生物是不存

在的,只是人想出來的!」



  他對我很推崇,那在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沉聲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他的提議,考慮的結果是拒絕:「不,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好,一個

換一個,不必再節外生枝,多生是非!」



  況將軍嘆了一聲:「我很喜歡英豪交到了你這個朋友,可是不認為你的行動有用。」



  我大聲回答:「至多換不回來,至多接触不到他們,也不會有損失,對不對?」



  各人想了片刻,都點了點頭,祝香香過來,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請給

我一輛摩托車,我再到古城牆腳下去。」



  五分鐘后,我已冒著寒風,騎在摩托車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處,疾駛而去。



  等到來到那道溝壑旁邊,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塊上,枯草上,灌木

叢的樹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遠處傳來的有气無力的雞啼聲。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們」

在哪里呢?



  我背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們的儀器,既然可以接收人

腦活動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們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甚么。



  把他們當作是天兵天將也好,當作是神仙也好,能測知人在想甚么,正應說是他們的能

力!



  所以我找了一塊大石,背風坐了下來,集中精神想:「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是我,不是

況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過接触,見過那儀器!」



  我不斷想著,開始的時候,思緒十分雜亂,但王師父教過我練气功的法門(內家气功是

中國武術的一個重要內容,「气功」這個名詞近來被濫用了),抱元守一,摒除雜念的基本

功夫,我是會的。



  漸漸地,我就做到了除這一念甚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間,我听到了有聲音在問

:「王天兵在哪里,說!」



  我睜開眼來,四周圍甚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濃霧之中,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

--后來,類似的經驗多了,才知道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覺神經的結果,并沒有

由聲波震動耳膜再使听覺神經起感應作用的過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現在的處境,一定

如同我看到況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樣,我真的和他們有了接触!



  這令我興奮之极,我忙道:「你們先把早先帶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訴你

們--請相信,我已推測到你們來自天上,是我們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我說了這番話之后,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聲音:「好,照你說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關「鬼竹」的事,以及在車廂中高級軍官和我的設

想,滔滔不絕說了一遍。期間,曾几次停下來,等待他們的反應,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聲。



  等到我講完,那聲音表示了不滿:「你說了等于沒說!我們要把……那東西找回來,王

天兵在哪里?」



  聲音在「那東西」之前,有几個音節我听不懂,多半是那個儀器的名稱。



  我据實道:「我不知道,你們來自天上,照說神通廣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聲音有點無奈:「太難了,你們看來個個都一樣!」



  我不禁駭然,确然,他們如果是形態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們眼中,自然一樣,就像

人看螞蟻,也只只一樣,絕難在億万螞蟻之中,找出特別的一只來。



  我也有疑問:「可是你們找到了我,那是憑甚么找到的?」



  聲音岭:「那東西接收到的訊號,和你所發出的訊號有相同之處……你不會懂的,你能

代我們找到他?」



  我心頭怦怦亂跳,福至心靈:「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們聯絡?」



  聲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個字:「想!」



  我連忙再答應,又一口气問了很多問題,可是忽然之間,寒風遍体,四周圍不再有濃霧

,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紅,已經冉冉升起了!



                 (十)舊情人



  上一章的敘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間,跨進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禪宗的高僧的

「頓悟」,所以把那段經歷題名為「開竅」。



  有一個也是關于開竅的經過,記載在《庄子》中。說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

忽,中央之帝是渾沌。倏和忽,經常在渾沌那里作客,渾沌待他們极好,倏和忽就想報答渾

沌的好客之德,兩人商議:人都有七竅,用來看、听、進食、呼吸,只有渾沌沒有,不如替

他開鑿七竅!」



  (這位中央之帝的長相多么怪,沒有七竅,甚至難以想像是甚么模樣,如何生活。中國

古典文學之中,极多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動手替渾沌開竅,每天開鑿一個,七天之后,在渾沌的頭部開鑿出了

七竅,渾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竅也不能亂開,有的人,硬是不開竅,不必努力使他開竅,讓他去好了,不然,反

倒會害死他的!



  閑話表過,再說我在寒風凜冽之中,忽然置身濃霧,和一個神秘聲音對答,接受了「他

們」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師父)之后,又自濃霧之中,「走」了出來,在開始的那

一剎那,思緒紊亂,至于极點,連像刀鋒一樣的寒風吹上來,都沒有感覺。



  好一會,我才理出了几個頭緒來: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對過話,剛才發生的一切,絕不

是幻覺。第二,祝英豪已經沒事了,我料得對,他們捉錯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

,就可以再和他們聯系,而方法是:想!



  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單單的一個「想」字是甚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

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們。



  集中精神去想一個我的同類(地球人),被想的對象不會知道我正想他,因為人和人之

間的腦能量,不能直接溝通。



  要使被我想的對象知道我在想他,單憑想不夠,必需通過其他行為告訴對方,用文字或

語言來表達,或者用一個眼神,一個微妙到只有對方才能領會的神情,等等。



  自然,對方要回應,也要采用同樣的方法。



  這時我思緒紊亂,雜七雜八想得很亂,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時的

那种無比的舒暢,可是也想到了況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為婚的丈夫,哼,亂七八槽,

一塌糊涂!



  我用力搖了搖頭,吸進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想一個地球人,被想者不會知道,而我想他們,他們就會知道。



  由此可知他們有接收人的腦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會出現人像,也証明了這一點。



  一想起這一點,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懼!他們要是

有這种力量,那豈不是在地球上,不論甚么人在想甚么,他們都能知道?也就是說,他們洞

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甚么,他們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們,簡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間,我又啞然失笑:也沒有甚么可怕的,他們連我的師父都找不到,要委托

我來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師父,怎么著手呢?看來,我師父和香媽、況將軍之間,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糾纏

,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師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許可以探听到許多資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媽媽稱為「我師父的老情人」,并無不敬之意,當然,那也只能在

心中暗暗地叫,不能當面這樣說的--這是人沒有能力直接接收對方腦能量的好處。不然,

誰沒有在心叫對一個人的稱呼和口中說出來不同的情形呢?全讓對方知道了,豈不尷尬万分

?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個「完全知道對方在想甚么」的人,這個人痛苦莫名,宁愿自

己變白痴。)



  正在胡思亂想時,汽車聲轟然傳來,好几輛車子疾駛而來,最前面的一輛還沒有停穩,

便看到況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當夸張):「咦,你怎么在!沒叫他們把你抓走?」



  我笑:「大廟不要,小廟不收,沒人要我!」



  況英豪哈哈笑:「我的經歷,堪稱世界之最了,他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猶豫了一陣,看來本來是想說「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

,還是收了口。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



  雖然折騰了一夜,但是況英豪平安歸來,大家都興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連況將

軍在內,請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況英豪不停地講他的經歷--和我的一樣,他一再說:「真豈有此理,那聲音一直在問

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沒有听說過!」



  他說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香媽和況

將軍,都會現出异樣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再這樣說了。



  這時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開始著手尋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甚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

,我要盡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負委托。而我內心深處,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們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況大將軍和他的幕僚,告辭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個長

輩,送出門口去,那高級軍官拍著我的肩頭:「小朋友,我們有幸相識,這一分別,不知何

年何月才能再見了!」



  言下意大是悵然,一個成年人能對一個少年表現這樣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動。



  況英豪在一旁听了,大聲道:「我也要入維吉尼亞軍校,等我畢業時,你這個老學長和

衛斯理一起來參加畢業禮,不就可以見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沒有遇到比況英豪更樂觀的人。



  在這時候,我揀了一個机會,悄悄對香媽說:「等一會我帶你看看師父住過的院子。」



  我不問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說要帶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決定,她略想了一想

,就領首表示答應。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內,后來她對我說:「你和我媽媽倒很能心領神會

!」



  貴客走了,況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沒有离去的意思,香媽已在向我以目示意,這不

禁令我十分為難。我要帶她去看師父住過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

資料,她如果和我單獨相對,可能會說出很多話來,但如果況英豪和祝香香陰魂不散地跟著

,她可能甚么也不肯說了!



  但是一時之間,我又想不出甚么方法支開他們。當然我可以說「你們是指腹為婚的夫妻

,總有些体己話要說,請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樣說,不愿意他們真的躲在一邊去說体己話。



  所以,祝香香和況英豪,是跟著我和香媽,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況英豪好几次

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開去,這令我大是高興。



  一進了院子,看到滿院都栽种著各种各樣的竹子,香媽忽然面色大變。



  我師父喜歡栽种竹子,也真的過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長滿了竹子,竹子是十

分易于生長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話,自然生長得更茂盛,所以一進院子,就只听到風吹

竹葉所發出的「刷刷」聲,地上也滿是竹葉。如果是在盛夏,當然是綠蔭森森。



  可是我師父又并不愛竹子,他种竹子,不是為了貪戀「獨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調。我不

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勁,他看來瘦骨嶙峋的手,勁道真是大得駭

人,比他手臂還粗的竹子,就發出惊人的碎裂聲,裂了開來。



  院子中不少這樣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隨處可見,竹子生命力強,雖然被捏碎了,但一樣

在生長,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當他這樣做,是為了練手動,后來,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愛听竹子碎裂的聲音(

周朝有一個叫褒姒的女人,愛听撕破綢子的聲音),絕沒有想到還會有別的原因在,直到香

媽說了,我才恍然。



  卻說一進院子,香媽就神色大變,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穩,她一手接住心口,

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當粗,也曾碎裂過,她扶住了竹子,現出了十分

悲傷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學,得自她母親的傳授,那么香媽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強。要令得一

個武功高強的人如此舉止失措,她所受的打擊,也一定很嚴重。



  我早就料到過她和我師父之間有不尋常的關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實,那時香媽也至多不過三十出頭年紀,可是在少年人看起來,她是成年人,一定

有許多滄桑,有許多值得緬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著嘴,過去捉住了她媽媽的手,況英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么事。



  我看到香媽的視線,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

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聲:「媽……」



  她的這下叫喚聲中,充滿了疑惑,顯然她也不知道她媽媽這樣說是甚么意思。



  香媽閉上眼睛一回,才睜開眼來,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說我是王天兵的夢中情

人,一點也不錯。」



  我再地想不到香媽一開口,就會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雖然很惊愕,但是卻也感到,和

她之間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再也沒有隔膜--當人可以把心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人時,這是必然的現象。



  祝香香低下頭去,咬著下唇不出聲。



  況英豪卻大是錯愕,因為我在火車廂中,作這种惊人推測之時,他并不在場,所以不明

白來龍去脈。他在惊訝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卻被

祝香香用一個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來,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安毋躁,我會找机會告訴他。



  況英豪用力抓著頭,我在這時,大著膽子試探著問:「我師父是你的……舊情人?」



  這句話一出口,就見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憤意。可是香媽卻并不生气,她只是

抬起頭,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處,久久不語。



  她的這种神態,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祝香香急得俏臉通紅,叫了起來:「媽!」



  香媽這才伸手,在她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給了回答:「不能說是,只是他一直戀著我。

」



  祝香香嘆了一口气,算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別說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現在,少女忽然

听到自己的母親有了戀人,只怕也會很緊張的。



  可是祝香香對「媽媽的舊情人」的反應,卻遠遠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憤

怒,而且大有責怪之意。



  后來,我和她單獨相處時,我忍不住對她的態度表示不滿:「令尊去世已久,你總不見

得想令堂得一座貞節牌坊吧!」



  祝香香這樣俏麗的少女,居然也會有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給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

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會干涉母親的愛情生活,但是絕不能是王天兵,因為王天兵「害

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說得十分決絕:「我一定要報仇!」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實不能說是王天兵害死的當祝香香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事情

大致的經過,所以可以下這樣的結論。我師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說和祝香香父親的死,有關

系,或者說,有很大的關系。



  其間的前因后果,十分复雜曲折,也有很多陰錯陽差,事先絕意想不到的事,夾在其中

。



  我是想到甚么就說甚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祝香香的回答是:「對你來說

,祝志強只是一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

肉相連的父親,你能夠作客觀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親,我要報

仇。」



  祝香香既然這樣說了,我還有甚么好說的呢?而且,她的話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發生

在我的身上,或許我會比她更偏激。



  卻說當時,寒風颯颯之中,竹枝搖曳,香媽慢慢向前走,我們三人跟在后面,每經過曾

裂開的竹子,香媽就會伸手去撫摸一下。



  走了十來步,她問我:「你師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練功?」



  香媽聲音苦澀:「不是,他种竹子,就是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說到這里,轉過身,向我望來,眼神十分凄酸。她問我:「你可知道為了甚么?」



  我陡然心中一動,脫口便答:「因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個姓祝的人,他要捏

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話中音极近。)



  我本來想說「喉嚨」或是骨頭,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來,令我說不下去。



  香媽長嘆一聲:「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還是那么難以消解。」



  香媽的這一聲感嘆,給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來,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時道:「媽,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關?」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對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會要求我帶

她來見我師父--她見了我師父,大叫一聲就走,那是為了甚么,還是一個謎。



  香媽揚起了頭,神情變得很嚴肅:「香香,他是我師兄,是你師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祝香香抿著嘴,一臉不服气的神情,我則訝异莫名。



  如果香媽和我師父是師兄妹,那么香媽是我的師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師妹了!



  別以為這种關系沒有甚么,在武學的世界中,那是十分親密的自己人的關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現出猶豫,但是又堅決的神情,她道:「媽,這不公平,我甚么也

不知道!」



  香媽沉聲道:「我准備告訴你。」



  她說著,走前几步,來到屋子之前,推門走了進去。



                (十一)三姓桃源



  我師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沒有,自從拜師學藝開始,每天午夜時分,我都會到這

里來,接受嚴酷得殘忍的武術訓練方法--很多時日之后想起來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沒有被

「折磨」死,反倒練成了一身好本領。莫非人一定要經過這种痛苦的階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覺,在被雕琢之時,也怕絕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

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嗎?)



  (玉是沒有感覺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覺的,其實很應該多問問人的感覺如何

。)



  (忽然來的感慨,還是由那個倏和忽替渾沌開竅,卻把渾沌開死了而來的--和整個故

事無關,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師父屋子中的一切陳設,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簡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甚么原

因,這時,和香媽、況英豪、祝香香一起走進來,再見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

何以它們如此粗陋,不論是桌是椅是架子是臥榻,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吱吱」響,像凳子

,若是坐下去,發出的聲響,簡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師父自然就是為了要听竹子發出這种痛苦的聲音!



  他對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壓在身下,听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那是

何等痛快的事!



  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師父的心理狀態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這時,我們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實,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媽的師兄,而香媽嫁了一個姓

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會編故事,就這一點點材料,也就可以編出一個故事來了。可是編出來的故事,怎

么也比不上自香媽口中說出來的那么离奇。



  進了屋子之后,香媽伸手按在一張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這時發出了「吱吱」聲響。況

英豪想坐下去,竹椅發出的聲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來。神情訝异莫名。



  我向他解釋:「因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發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著下唇:「媽,為甚么要進這屋子來?有甚么說話,在外面說不好嗎?」



  香媽略等了一會才回答:「好,你們先出去,我隨后就來!」



  自從和祝香香同學以來,我見過她的許多神態,或是嬌柔、或是嫵媚、或是輕嗔薄怒、

或是笑靨如花,都各具美態,叫人看了還想看,而在看了還看之后,還會隨時都回想。



  可是這時,祝香香的神情,卻實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臉鐵青,雖然是板著臉

,可是眉宇之間,又有一种极度的厭惡。她母親的話才一說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惡劣的

緣故,竟然連禮貌也不顧,一甩手,轉身就沖出了屋子去。



  況英豪自然立時跟了出去,我猶豫了一下,望向香媽,香媽的神態十分疲倦,向我揮了

揮手,示意我也离開。



  本來,我還想說些甚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徹底也沒有--她要單獨一個人,

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邊,她只想一個人獨處!



  所以,我沒有說甚么,倒退著出了屋子,才轉身。



  祝香香离開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气,臉色仍

是陰沉無比,況英豪在一旁,沒做手腳處,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

。



  我自然也沒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著不動,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則緩緩踱步

,況英豪圍著祝香香,團團亂轉。



  足足過了半小時之久,才看到香媽走了出來,她出來之后,動作很緩慢,小心地關上了

院子的門,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對著門站了一會,才轉過身來,彷佛只有她一個人那

樣,踽踽而行,到了一個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來,不言不語。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親,母女兩人也沒有說甚么,只是自然而然,輕輕握住了手。



  她們兩人顯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兩人在一起默然不語,還是十分溫馨,看

了令人感動。



  三個少年都在等香媽講話,准備听一個恩怨交纏,愛恨交織的故事。可是過了好一會,

香媽一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是我們再地想不到的。



  這句話,不論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記得,記得香媽說這話時的神情、環境,以及

我們听了之后,感到錯愕的反應,歷歷在目。



  香媽說的那句話是:「你們都讀過《桃花源記》?」



  是不是毫沒來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有一本書,現在已不流行了,這本書叫《古文觀止》,意思是嘆為觀止的古文匯編,清

康熙年間兩位姓吳的學者所編,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超過

三百年,是求學者的心讀書,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記》,只怕會一直流傳下去,

誰不知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我們三人,當時除了點頭之外,都沒有出聲。



  香媽長嘆一聲:「像《桃花源記》中記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淵明的想像,真是……

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個桃花源記式的故事。



  這一類故事,不止《桃花源記》,許多小說都以這种形式的故事為基礎。



  香媽在繼續著:「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亂,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打下了半壁江山,洪

秀全自己在南京,封為天王,坐上了龍椅,本來是滿清气數已完的好時机,只惜天國的將領

不和,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她在說著這段歷史的時候,語調十分感嘆,而且對于太平天國的稱呼,也很尊重--一

般提起太平軍,都叫他們「長毛」,自然沒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當太平天國敗象初現之際,有三個中級軍官,洞悉先机,知道

必不長久,將來結果可能慘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們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帶,崇山

峻岭,森林連綿,很有些隱蔽之處,所以三人先結伴去尋找,終于給他們找到了一處与世隔

絕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無法到達。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遷入

了那所在,并且命名為『三姓桃源』,立下家規,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隱居,再也不出塵

俗世間,也就無疑人間天上了!」



  香媽在這樣敘述的時候,神情無比向往。我卻暗中不住皺眉--對于這种形式的隱居,

我不是很贊成。那种避世的精神,無法形成人類的進步--或許有人說,人類沒有進步會更

好,那也不必爭論。



  香媽嘆了一聲,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現在才知道吧

?」



  祝香香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師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計到事情會如何發展的了。



  香媽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將,祖傳的武學,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稱為『

龍虎功』--聚龍會虎,据說是張三丰祖師親傳。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傳,一向傳子不傳

婿。」



  她說到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媽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術打下了基礎,

你也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弟子!



  我領略到了香媽的意思之后,立時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

弟子,我和她的關系,自然又深一層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沒有甚么用,香媽和王天兵是師兄妹,可能還是青梅竹馬,一起

長大的,但是結果顯然不是很好。



  我思緒紊亂,心神不定。這時,況英豪也神色陰晴不定,他用极低的聲音咕噥了一句:

「武術!哼,一槍過去,甚么功都沒有用!」



  他這句話,自然是對香媽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媽有沒有听到,祝香香則垂下了眼瞼

,和我一樣,裝成了听不到。



  況英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國傳統武術若是達到了深湛的境界,反應的靈

敏和對惡劣環境的适應,絕不是科學所能解釋,也不一定不是現代武器的敵手。



  香媽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隱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術家,祝、宣兩家全是文人,

在隱居的歲月之中,自然身手矯捷的武術,比之乎者也的文學有用得多。本來,王家的獨門

龍虎功,不傳外人,但為了表示三姓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開了家傳的武術,三姓子弟

,只要肯學,都能獲得傾心傳授。」



  香媽說得十分平靜,她說的雖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傳奇,又明知和眼前

的几個人的恩怨糾纏,大有關聯,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媽敘述的本領很高,所以我們

都屏气靜息地听著,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關系,所以她更是聚精會神。



  我把香媽那次所說的,加以整埋,敘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發生的事,有一些

,當時不是很明白,只當是怪事。后來見識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當時的反應,和后來的認識,都加插在香媽敘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處,四面全是重重疊疊的山巒,峭壁中的,飛鳥難渡。那山谷被群

山包圍,所以气候适宜,物產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產也丰美之极,

不但如此,還有一個大岩洞,洞壁之上,結聚著許多晶瑩雪白的鹽塊,當真是洞天福地,只

要收得起野心,在這樣的環境中居住,實在是無憂無慮,再理想也沒有了。任憑外面的世界

怎么樣天翻地覆,在這個山谷之中,一樣是平靜宁謐的神仙境界。



  問題就在這句話: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環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沒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進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

直前,不怕大風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難說誰是誰非,誰對誰錯。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長,自然都沒有問題,他們都看透了性情,認為替

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當時,三個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爭執,姓王的武將提出:「我把家傳的武術公開

,三姓是一家,從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沒有文,三姓子弟,連字也不必識!」



  王姓武將提到了「連字也不必識」,那是簽底抽薪,最徹底的辦法。連字都不認識,自

然更不必讀書了,不讀書,就不會知道那么多事,就會心安理得,在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

住下去,不會出甚么花樣。



  別看王姓武將是個粗人,他這种主張,和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頗有相合之

處:「絕圣棄智」!



  人若是沒有智慧,對只追求平靜的生活,絕對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將這個提議,立時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兩個朋友反對,他們兩人意見一

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傳武學公開,我們又豈甘后人,也把畢生所學,傳授三姓子弟

:只要有天資,管保他們能有大學問。」



  王姓武將當時沒有再爭,只是問了一句:「縱使學得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在三姓桃源

之中,又有何用處!」



  一句話,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姓武將沒有堅持只學武不學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習,也有生性疏懶的,索性甚

么也不學,倒也怡然自得,過那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的快活日子。



  兩位老夫子,在進入山區的時候,每人所帶進來的書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是教

學材料。



  就這樣相安無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規矩,同姓不通婚,漸漸地,人口就多了起來。



  (當時我听到這里,就暗自搖了搖頭。因為那兩位老夫子雖然滿腹經綸,但是中國的古

籍之中,自然科學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甚么「黃鳥入海化為蛤」這种神話式的傳

說,都被一本正經寫在書中。)



  (所以,他們一定都不知道,這种情形,若是延續下去,就會出現危机總共只有三家人

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間,就都有了血緣關系。)



  (而近親成婚的惡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減弱,產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兩姓的人口傳衍較多,祝姓卻一連三代,男丁都是單傳,

女性相當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為谷中女孩子傾慕的對象。到了有一代

,祝家居然生了三個男丁,可是那三個男丁之中,只有一個肯成婚,另外兩個,全谷所有适

齡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們開口,都可以娶之為妻,其中不乏又能干又美麗的

。但是那兩位青年,卻硬是沒有興趣,反倒喜歡和男青年在一起,舉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

所有人都駭异万分,視為妖孽。



  (當時我不是很明白那是甚么性質的怪事。后來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戀的遺傳

,這种由遺傳密碼決定的傾向,十分無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歧視有這

种傾向的人。)



  在這平靜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風波。偏偏這兩個男丁,聰明之至,谷中所

有的書,都被他們讀遍了,見識自然也与眾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就寫下

了一封信,离開了山谷,結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隱居生活。



  這件事,對「三姓桃源」來說,簡直是爆發了一枚核子彈,一查之下,這兩兄弟,還帶

走了一批當初進谷時帶來的珠寶。



  當初,珠寶的數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決心,在谷中世代隱居,再名貴的珍寶,都沒

有用處,所以只是隨便放在墳地的祠堂之中,當作一种供奉,也沒有專人看守,要帶走是十

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兩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嚴重的規條,照規矩,一定要把他們追回來。他們的

兄長,義不容辭,負責去追他們回來。



  這時,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隱居了超過一百多年,對于外面世界是甚么樣子的

,一無所知,一提起要离開山谷,都視為畏途。



  何況,那時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選,所以谷中的人都

相信他一出馬,就可以把他兩個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來。



  祝老大當年二十四歲,他帶了一包珍貴的珠寶,离開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著祝家老大的回來,可是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等

了二十年,祝老大蹤影全無,和他兩個兄弟一樣,看來再也不會回來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沒有男人,勢必成為「兩姓桃源」了!



  是三姓還是兩姓,問題都不大,問題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式的

隱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閑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然有吸引

人之處--這种想法,是一個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潰,那么,三姓桃源也就不再存在了

。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沒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經看出了這個危机,可是誰也沒有

辦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雖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當作谷中最大的禁忌,誰也

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頭的一顆釘子,誰都知道,不把這顆釘子拔去,總有一天,

會有變生不測的大禍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變化,并不是太大,但總也有變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一族

之中,出了一個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許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遺傳密碼決定,但后天的勤奮,也占很大的成

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獨門龍虎功之中,有几門最具威力的,要經過十分刻苦的鍛練過

程,近乎自虐的發奮,才能有成,已經沒有甚么人肯練,失傳了五六十年,到了這王姓青年

身上,竟一一都練成功,那年,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歲,已經是文武全才,成了三姓桃源之

中最杰出的人物,雖然年輕,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儼然是一谷之主了。



  香媽花了不少言詞,介紹這個王姓青年,听得我有點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個如何刻苦

,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這樣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媽以手支頤,很是出神,停了好一會,才道:「那時,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領袖

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說到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許多許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歡一個人-

-」



  在說到「一個人」的時候,聲音又慢又傷感,接著,便是一聲長嘆。



  祝香香立時過去,握住了她媽媽的手。祝香香的聲音很低,她說的話,雖然我和況英豪

都想說,但是听了,還是感到意外,她道:「媽,那少女是你?」



  香媽并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卻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況英豪互望了一眼,那個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師父!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因為我在師父身上,絕看不出一個奮發向上的青年人的影子來

,雖然說人會變,但是總難以把一個終日喝酒、對著竹子喃喃自語、自暴自棄、消沉之极的

人和一個努力向上的青年聯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練武時,還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個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樣!



  是甚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轉變?是因為他愛香媽,而香媽卻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這里,我不禁「啊」地一聲,已經理出了一點頭緒來了。我指著祝香香,道:「

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媽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靜:「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開山谷去找他兩個弟弟,不

到三個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兩個弟弟憑著聰明才智和帶出來的珠寶,已經生活得十分好

,成為大城中突然冒出來的傳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養相公……奇裝异服……旁若無人

……」



  這些對那兩兄弟的形容詞中,我們當時都听不懂甚么是「公然養相公」,所以都有疑惑

之色。香媽嘆了一聲:「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個個玉樹臨風,英俊非

凡,這兩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們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專侍候男色的

愛好者,雖然那是當時的社會風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們都不出聲。



  (那兩兄弟是男性同性戀者,殆無疑問了。)



  香媽又嘆了一聲:「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帶著他領略花花世界的風光,他心中的防線

一下子崩潰,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經成了豪富,妻妾如云,和他

的弟弟不一樣。可是,男丁單薄的遺傳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獨子。」



  她又停了片刻:「這些陳年舊事,要是你們沒興趣听,我就不說了!」



  我們三人一起叫了起來:「不!要說!」



  當然要說:因為最關鍵的事,她還沒有說出來:王天兵,她和祝志強之間,是怎么又有

了那樣糾纏的呢?



  香媽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來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讓賢,由他來當

領導,王天兵也不推辭,但是他說,他要為三姓桃源,立一個大功之后,才當此重任。」



  王天兵所說的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來他宣布:「一定要把祝

家三兄弟找回來,不然,還成甚么規矩体統!以一年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成与不成

,都回山谷來。」



  在大伙轟烈叫好聲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發前的三天,一個晚上,他和他

心儀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媽的閨名。



  王天具和宣瑛的戀情,在山谷中已很公開。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別,而且要一年

之久,自然難免傷感,所以兩人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宣瑛才幽幽嘆了一聲,垂著頭,王

天兵望著在月色下,与月光溶為一体,悅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頭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可是王天兵一提出來,她一面心頭狂跳

,一面就立刻想到:為甚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開,去找那姓祝的三兄弟!



  王天兵接下來的話,充滿了誘惑力,他把聲音壓得很低:「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有私心

,找那三兄弟……我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宣瑛的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在月色下看來,她俏臉由于興奮和緊張,變得通紅。



  她沒有考慮,只覺得腦中「轟轟」直響,就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就決定了王天兵和宣瑛兩個人今后的命運,而且,更奇妙的是,還影響了當

時遠在万里之外的另一個青年人的命運,更影響了若干年之后的許多人的命運包括了我在內

!可知世事奇妙的連鎖關系,牽涉的范圍之廣,難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雖然父老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也沒有反對。



  于是,這一雙師兄師妹,就离開了山谷,闖進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世界。



  憑他們的聰明才智和一身本領,對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應,而且,在兩個月之后,就

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們見到的第一個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獨子祝志強。祝志強非但得到了,而且還

大大發揮了祝家美男子的遺傳。



  當宣瑛和祝志強目光第一次接触時,兩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會了!



  香媽說到這里,又長嘆了一聲,我們也都默然不語--再下去發生甚么事,不必問,也

可想而知了!



                (十二)陰魂不散



  不是說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說祝志強太出色,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有一個「緣」字

在。一旦男和女之間,加進了一個「緣」字,就必然會有事情發生。



  祝志強和宣瑛一見鍾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對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緣分,本來

順理成章之至,可是旁邊還有一個王天兵在!



  見了祝志強之后,王天兵大是高興,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著祝志強帶他去見父親,祖

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給他押回山谷去,听候處置!



  王天兵說得理直气壯,而在外面世界長大,一腦子現代思想的祝志強,卻听得哈哈大笑

,只當王天兵是瘋子,自然不會听他的。



  這一來就說僵了,言語不成,當然只好動手。祝家三兄弟之中,雖然有兩個是同性戀者

,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學來的武功,卻沒有丟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術界砌磋,

自己也不斷有創造,竟把原來王家祖傳的龍虎功,又發揚光大,更進一步。



  祝志強自幼習武,造詣不凡,兩人在一個山谷之中比試,連打了三天三夜,把兩個正在

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盡,眼看再打下去,自然兩敗俱傷。



  而在這三天之中,祝志強和宣瑛兩人,一見之后,即像是触了電一樣,眉來眼去的這种

情形,王天兵也覺察到了,在兩人停手不打的時候,宣瑛在祝志強身邊的時候,竟比在王天

兵身邊的時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開一個包袱,取出了一雙利刀來,一揚手,「拍拍」兩聲,

兩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樹之中,他指著那兩柄刀:「從這里起步,一人一柄

,拿到手之后,就決一死戰!」



  祝志強笑了好一會,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夢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們走

!」



  祝志強說著,向宣瑛伸出手去,兩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王天兵大叫一聲:「師妹!」



  宣瑛回頭,向王天兵嘆了一聲:「師哥,我心已屬他,你不要逼我!」



  這樣的話,出自宣瑛之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鑽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大叫

一聲,奔到樹前,伸雙手拔出了雙刃,又是一聲大叫,返身揚刀,向宣瑛和祝志強攻了過來

。



  看王天兵的來勢,像是一頭瘋虎一樣,奔到了近前,勢子不減,雙刀帶起呼呼的風聲,

精光奪目,猶如兩道閃電,向祝志強和宣瑛直劈了下來。



  祝志強和宣瑛,仍然手拉著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勢實在太猛

,兩人雖然退得快,還是慢了一點點,刀光在他們的額前,疾掠而過,划破了額頭的皮肉。



  香媽說到這里,伸手撥開了前額的劉海,我們都看到,在她瑩白如玉的額頭上,有一道

极細的疤痕,自額頂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嘆,她這才知道何以她母親的發型一直用劉海遮

住了前額的原因。



  香媽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額上,也有一道同樣的傷疤,唉,那兩刀,當真疾逾閃

電,有雷霆万鈞之力,稍慢得一慢,我們的頭,怕都會被他劈了開來,我這才知道,師哥他

心中,真是恨到了极處,真的要把我們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媽說到這里,沉默了好一會。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夠慘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帶回去,反倒連公認的未

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叫他如何去見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絕不能勉強,這真是一個典型的悲劇!



  當時,宣瑛和祝志強雖然在千鈞一發之中避開了攻擊,他們各自受了傷,宣瑛看到祝志

強前額鮮血迸濺,嚇得魂飛魄散,疾聲問:「你怎么了?」



  祝志強本來看到宣瑛受創,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這樣關切地問自己,知道她也只是小

傷,不過是流血的情狀駭人而已。



  所以他一聲長嘯:「多謝王大哥,在我們兩人的額上各划了一刀,變成了夫妻同相,妙

极!妙极!」



  宣瑛一听,雖然血流了下來,俏險失色,可是她還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來,笑容之甜蜜

,王天兵竟未曾見過!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揚刀,一張口,隨著暴喝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片

刻之間,連噴了三口鮮血,人也委頓在地。



  宣瑛想要過去扶他,祝志強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殺我們之心,不可再去助他。他

在這里靜養兩三天,自會痊愈,我們走!」



  宣瑛和祝志強一起向外走去,開始,宣瑛還回頭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來步,竟偎

在祝志強的身邊,頭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來,宣瑛對于就這樣离開了三姓桃源,就這樣离開了師哥,也多少有點內疚。



  可是,一來由于她和祝志強之間的戀情,轟轟發發,使她明白了真正的愛情。二來王天

兵也做得太過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養了几天傷之后,出來之后,就纏上了祝志強和宣瑛,暗算,行刺,下

毒,放火,手段無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開始對他憎恨。



  他一個人行事,雖然占著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能容

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還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仗著宣瑛

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時候,祝志強對他道:「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識趣,還要

來生事,再落在我手中,決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樣。



  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強就投筆從戎,進了軍校。誰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又追

到軍校,祝志強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著了道儿,雖然逃過了一命,肩頭上也中了他

一枚鋼鏢,鏢上且喂了毒,受傷不輕。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軍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強有一個這樣的仇

人,替王天兵取了一個外號,叫「陰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了一

槍,也不知中在甚么部位,還是被他走脫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靜。



  就在這段時間中,祝志強和宣瑛成婚,和當年的況大將軍,是兩對新人。



  況大將軍和祝志強一入軍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對王天兵這個陰魂不散的事,知之甚

詳,祝志強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這樣一個陰魂不散仇人的經過,告訴了好朋友。



  不久,一雙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績畢業。軍校畢業之后,兩人一起參加大小戰役,戰功

彪炳,一再升級,祝志強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積功升到營長,青年英發,是軍中的杰出人物

,況大將軍那時,是祝志強的副營長。



  王天兵久未出現,連祝志強也認為這個不散的陰魂,終于散了,而且軍務十分吃緊,他

也就不再將這個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絕無防備的情形之下發生。



  那次軍事任務,是要以一個營的兵力,突施奇襲,去突擊敵軍的一個團,要以少胜多,

行動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离敵軍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處,只等到

午夜,一開始進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來自家鄉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進攻大約還有四五小時,部隊在一片濃密的森林之中休息,養精蓄銳,准備 殺。



  當晚月黑風高,正是偷襲的好時机,進了村子之後,下了命令,不能有一點亮光,不能

有一點聲音,士兵軍官一律遵守,不得有違。



  營長和副營長以身作則,兩人背靠著一株大樹坐著。本來,在這樣的情形下,這一雙好

朋友會有說不完的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負,國家前途,甚麼都可以說,但這時

,兩人都一言不發,一股重壓,壓在他們的心頭,因為偷襲是不是能夠成功,對整個戰役來

說,實在太重要了。



  時間慢慢過去,林子中除了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之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怕連樹上的飛

鳥,也不知道林子內多了兩千多個不速之客。



  就是那麼寂靜,那麼緊張的時刻,突然,一下響亮而又急促的馬嘶聲,徒然響起。



  馬嘶聲還沒有停,祝志強已經直跳了起來,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愛的大青馬的

嘶叫聲,也听出,大青馬在發出這下嘶叫聲之際,十分痛楚,顯然是遭到了极痛苦的事。



  而且,在這樣的環境中,忽然傳出了一下如此響亮的馬嘶聲,也令得人心頭大震,就像

是在一鍋沸油之中,陡然澆進了一杓冷水一般,剎那之間,各种聲響,雖然不響亮,可是也

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祝志強和況志強兩人在黑暗中,輕輕碰了一下對方,兩人一切行動,都有默契,況志強

立時通過身邊的傳令兵,傳下令去:保持肅靜。祝志強則循聲疾撞了出去,他武術訓練高強

,黑夜之中飛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戰馬停佇的所在。



  營中戰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個馬夫。為了使畜牲不發出聲響來,所以十匹馬分開來

拴,免得發出摩擦。祝志強直扑大青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馬會往這种情形下,發出了

那樣的一下嘶叫聲。



  況志強連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傳到哪里,哪里就靜了下來,等到全部暗涌平息,林

子中回复了平靜,祝志強卻還沒有回來。



  況志強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這個好朋友行事果斷之至,若是馬夫出錯,在這种緊

急狀況之下,立即軍法從事,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還沒有回來?



  他想往剛才馬嘶聲發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軍官

在留意長官的行動,若是營長和副營長,都為了一匹馬而行動倉皇,那么就會影響軍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著性子等著,一分一秒過去,他簡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這才听

得有极輕的腳步聲傳過來,祝志強回來了。



  況志強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怎么了?」



  祝志強的聲音也极低:「馬夫想偷了大青馬開小差,被大青馬踢了一腳,他刺死了大青

馬!」



  況志強又惊又怒:「那馬夫呢?」



  祝志強悶哼了一聲:「給他溜走了!」



  況志強在當時,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問--祝志強的身手何等了得,冶軍何等之嚴,發

生了這樣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馬夫溜走?



  可是當時的環境,實在不适宜再追問下去,所以他也悶哼了一聲,把怀疑藏在心底,沒

有問下去。



  事后,他為自己的這种行為,懊喪欲絕,几乎沒有吞槍自絕,可是在當時,他确然只能

如此,因為祝志強下了決心不對他說,就算他大聲逼問,祝志強也不會說甚么。何況其時,

絕不准出聲--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過后,急行軍出了林子,直扑敵軍的陣地,槍聲一響起,兩個好朋友并肩沖鋒,身

先士卒,敵軍倉皇應戰,潰不成軍,一下子就接近了敵軍的團部。



  祝志強帶了一個爆破班去攻敵軍司令部,敵軍中也有勇士,七個人的一個敢死隊,從黑

暗中扑了出來,圍住了祝志強。



  況志強其時,在大約十公尺之外,他徒然舉了舉手,那是在問祝,是不是要他回來,聯

手應付,他看到祝也舉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應付。



  況對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轉頭,只見祝志

強已經砍倒了三個,大占上風。



  況志強的行動,十分順利,一聲巨響,把敵軍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敵軍的指揮者,

几乎一网打盡,無一幸免。況志強滿怀胜利的喜悅,要和祝志強分享時,就看到一個參謀,

上气不接下气,奔了過來,向他報告:營長挂彩了!



  軍隊之中,受傷不叫受傷,叫挂彩。況志強大吃一惊:「嚴重不嚴重?」



  參謀道:「軍醫正在急救,要立刻送醫院!」



  戰情緊急的時候,輕傷不下火線,戰斗正在進行,營長身負要責,只要清醒,也可以負

傷作戰,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傷勢一定嚴重之极了!



  況志強喝道:「帶我去看!」



  參謀帶著況志強,奔到了剛才祝志強和敵軍敢死隊搏斗之處。那時偷龔成功,敵軍潰退

投降,戰斗已經完成了一大半。況志強看到軍醫、護士亂成了一團。他一走近,看到祝志強

由一個護土扶著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開了一角,有一處很大的刀傷。



  那刀傷,是肉搏時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強的武功而論,竟會被對方在這么要害部分,刺

中一刀,那當真是不可思議之极的事!



  止血藥和繃帶,一層層扎了上去,總算勉強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醫院去,況志強

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負責指揮,不能跟了去。



  戰斗結束。況志強赶到醫院,祝志強還沒有醒過來,軍醫一見況志強,竟然「哇」地一

聲,哭了起來:「副營長,營長他帶傷上陣,他……傷得那么重……還上陣……和敵人拚殺

!」



  況志強一怔:「你亂七八糟,說些甚么?」



  軍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把況志強帶到了仍昏迷不醒的傷者之前。



  況志強看到,傷者的左胸傷處,扎著繃帶,而在腰腹之間,另有傷處,看來比左胸的傷

還要嚴重。



  軍醫吸了一口气,指著腰腹間的傷處:「送到醫院,才發現他這里早受了傷,只是草草

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戰斗開始之前受的傷,也是刀傷!傷口又闊又大,是一种有鋸齒的

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術家的兵器!」



  況志強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轉,几乎沒有昏了過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個被他們稱為陰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鋸齒短刀!



  他也想起了戰斗開始之前的那一聲馬嘶,祝志強去察看后久久不歸,和那個失了蹤的馬

夫!



  事情雖然沒有目擊者,可是卻是明擺在那里的!



  香媽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長長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說出了「王天兵」這個名字來,況大將軍暴怒,香

媽的臉色就那么難看的原因了!



  其間有那么錯綜复雜的恩怨在:复雜到了少年的我,難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沒有多久,就查明了那個溜走了的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軍隊的,來歷不明,平日絕

不出聲,面目普通,誰對他也不會留意。



  明擺著的事實是:王天兵改裝易容,混進了軍隊當馬夫,在等候机會--他終于等到了

良机,在那個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馬臨死之前慘嘶,他知道祝志強一定

會來察看,黑暗之中,死馬之旁,他陰魂不散終于偷襲成功!



  祝志強被他偷襲得手,當然也會有反擊,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負傷逃走的。



  而王天兵絕想不到的是,祝志強在受了重傷之后,竟然如此堅強,由于戰斗在即,他竟

然隱瞞了自己的傷勢,若無其事,照樣指揮戰役!



  他腰腹間的傷口很大,草草綁扎,流血過多,硬撐著戰斗,以致又在敵方敢死隊的圍攻

之下再受重創--不然,以他的身手,別說對付七個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



  況志強在知道了這些情形之后,憤怒、懊喪、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強昏迷了四天才醒,誰都知道,那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時,兩位怀了孕的妻

子也已赶到。宣瑛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祝志強握住了她的手,卻不現出悲傷的神情,反倒說

了指腹為婚的那一番話。



  況志強疾聲問:「那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強听了之后,卻雙眼發定,并不說話。況志強頓足:「你說啊!你是先中了暗算,

這才吃了虧的!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祝志強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來時,眼光發定,已經与世長辭了!



  雖然事情是明擺著的,但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并沒有确切地說出首先是誰暗算他的!



  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王天兵這個人的消息。況大將軍運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至想

派兵去直搗三姓桃源。但是宣媽卻反對:「他不會回去,他沒有臉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媽才對祝香香約略說了當年的怪事,并且對香香道:「那個人,竟

像也在本縣居住,落腳在本縣的大戶衛家。」



  這就是祝香香為甚么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的原因。祝香香長得和香媽十分相似,王天兵

徒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竟是一臉的愁苦,

她一時失措,也只好轉身便奔。



  當時,我只覺得奇怪,怎想到會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媽說完了之后,我們都不出聲,因為她所說的一切,實在不是一時三刻可以消化得了

的。



  過了好一會,祝香香才道:「他已經用暗算害死了……爸爸,還要那么恨姓祝的?」



  祝香香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听來十分平靜,可是雙手卻緊握著拳,我知道,那是她心

中极度憤怒的緣故。



  香媽的聲音苦澀,卻答非所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殺了大青馬,暗算志

強的人,究竟是誰?」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我們都吃了一惊,況英豪首先嚷了起來:「不是他是誰?」



  香媽皺著眉,同我望來,我乍一听香媽那么說,雖然吃惊,但是這時,仔細想想,也覺

得事情很有點可疑之處。



  疑點之一,是雖然營長和馬夫之間,地位懸殊,但是馬夫既然負責照料營長心愛的大青

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強文武全才,為人精細,一年半載都覺察不了有一個大仇

人隱伏在身邊,這一點就說不過去。



  疑點之二,我和師父相處,雖然除了傳授武功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但是他那种

愁苦,那种對香媽的思念,那种對姓祝的恨意,我還是可以体會得到的,那又豈是一個終于

報了大仇的人的行為?



  而且,他如果報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會一直流落在外,沒有面目見桃源

父老。



  疑點之三,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并沒有說出暗算他的是甚么人,可以相信,他為人正

直,縱使他心中認為那一定是陰魂不散所為,但由于黑暗,沒有看清楚,他也就不亂說。



  這些疑點,香媽一定考慮過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所以

,我就我所知,說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語,一句話就可以形容:「我師父根本不像是活著

,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見到他,都會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響,不想多看他一眼…

…」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見了他就奔逃的,當然對我的說法,深

有同感,所以她用力點著頭。



  況英豪這小子,雖然魯莽一些,但有時候,說話依然一針見血,他道:「不必多猜,把

他找出來,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嗎?」



  香媽抬頭望天,一言不發。祝香香輕輕叫道:「媽!」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論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來,是王天兵干

的,她就要報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雖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當年的那個暗算者!



  香媽閉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發抖,過了一會,她才長嘆一聲:「我實說了吧,我沒有

勇气和他見面,也不知道見了面之后該怎么樣,香香,你別逼我!」



  香媽可能武功絕頂,但是這种感情糾纏的事,有時連神仙也難以處理得條理分明,何況

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聲:「媽,我不是要你去見他,是我去見他,我再見到他,不會再逃!

」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將委托我找他的!」



  況英豪興致勃勃:「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闖蕩江湖,找這個王天兵,看看是他陰魂

不散,還是我們陰魂不散,哼!」



  況英豪在這樣說的時候,摩拳擦掌,意態甚豪。



  可是,他卻未能實行他的愿望。香媽當時听祝香香那么說,靜靜地想了一想,就點了點

頭,表示同意。而況英豪向他的父親況大將軍一說,況大將軍面色一沉:「胡說甚么,下個

月你就要到德國去進少年軍校,你忘了嗎?闖蕩江湖,做甚么夢!」



  況英豪吐了吐舌頭,沒敢反駁--事實上,入少年軍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說,我那堂叔首先贊成:「好极,你也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話,把我引得心痒難熬,我早就向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這下可以往外闖,每天

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新鮮事發生,這才叫生活!



  香媽并不反對我們的決定,她的提議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這次,可能回老家

去了!」



  我不知道香媽何以有這樣的推測,想來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應。她又給我們很詳細的

地圖,和進入那山谷的暗號,以及要注意之處。



  我會和祝香香一起闖蕩江湖,這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興高采烈相反的,是況英豪,他的視線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著我

的肩頭:「我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話,我吸了好几口气,才點了點頭:「是,我們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瞼不語。



  少年人,想得單純,沒想到世事千變万化,根本不能預料。



  千變万化的,自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后文接:《天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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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園曉霜掃描及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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