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      原著:倪匡      掃瞄、校對:SOFA   先說1件往事。   往事發生在七十五年之前,往事發生的那年,馬金花十六歲。   (十六加七十五,一點也不錯,她今年九十一歲了。)   那年,馬金花雖然只有十六歲,可是方圓千里,提起金花姑娘,卻沒有人 不知道的。馬金花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騎術、槍法、美麗和潑辣。   要是有誰不知道馬金花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進入中條山麓,渭水和涇 河流域那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時,他就一定會知道,無論是到這個大平原來 ,有著各种不同目的的各种各樣的人,或者只是單純的過客,一定都很快會知 道馬金花這個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歲那年,就帶著馬和牧場 中的十八個好手,勇闖中條山,把盤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杬百人的土匪,全部 殲滅的這件事在內。   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是馬氏牧場的主人,這個大牧場,養著上万頭牛, 上万匹馬,是陝西全省最大的一個牧場。馬醉木不是當地人,關於他的來歷, 也有著种种的傳說,比較可靠的一种說法是: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 什麼,已經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從山海關外遷移來的,帶著一批忠心耿耿 的粗豪漢子,据說整夥人,全是關外的馬賊。   那一批人,以馬醉木為首,來到了涇渭平原,先是弄了一個小牧場,後來 漸漸擴充,把本來的几十個小牧場,全部合并為一個大牧場,那就是今天的馬 氏牧場。以馬醉木為首的那批人,還真懂得如何養牛放馬,二十年下來,馬氏 牧場養出來的健馬,成了各地馬販子爭相搶購的目標,而馬醉木為人豪爽,講 義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黃河上下,黑白兩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當初被本地人看來,是來歷不明的那批人,也都成了馬氏牧場的骨干,在 一次又一次和股匪的決戰之中,這批人都表現了他們的英勇和武功,漸漸地, 英雄莫問出處,再也沒有人追究他們的來歷,反倒自民間到官,都把馬氏牧場 當作了當地的支持──成千上万的人靠它討生活,木來土匪最多,行旅談虎色 變的地方,也因為有了馬氏牧場這股勢力,而變得十分不靜,大家都給馬氏牧 場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場的馬匹出現的地區生事。   所以,馬醉木還領了一個什麼「司令」的正式官銜,不過他卻一點也沒有 放在心上。   馬醉木是在四十歲那年,才娶了妻子的,娶的是一個逃荒經過的農村姑娘 ,結婚之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馬金花。   馬金花雖然是女孩子,可是從小就像她豪邁俠情的父親,一點也不像她那 溫柔 得一直像是農村姑娘的媽媽。   馬金花先學會騎馬,再學會走路。先學使槍,才學會拿筷子。先學會罵人 ,才學會講話。她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 到她就雙眼發直,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過,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讓人知道了,有七八個小伙子,仗著人多 ,在一次市集上,向十二歲的馬金花風言風語的撩撥,馬金花當時只提議賽馬 ,誰能嬴得過她的,她就是賭注,九個小伙子欣然答應。曾經目睹過這場賽事 的人說起來,還津津樂道。事情在傳開去之時,自然免不了被加油添醋,可是 基本上還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駿馬,在万眾矚目之下,馬蹄聲響得像是暴雷一樣,像是 一股旋風,掃出了市集,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頭發又烏又亮,整天 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肩,還是那樣細膩洁白,比任何杬步不出閨門的大閨女還 要細,還要白。   她一身白衣,又在頭上扎了一條長長的白絲中,當她策馬飛馳出去之際, 絲中飄揚,再配上那匹通体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白馬,看得上万人齊聲喝 采,惊天動地。   而那九個想把馬金花嬴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騎術好手,所挑 的馬,万中選一,當真是人強馬壯,看得人心曠神怡。   當時,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問他:「馬場主,你看誰能成 為你的女婿?」   馬醉木只是嘆了一口气,搖著頭:「但盼這丫頭下手別太狠,年輕小伙子 ,看到了姑娘家,口上占點便宜,是免不了的。」   當時,听的人還不知道馬醉木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時分,正是市集中最熱鬧的時候,馬金花單人匹馬,又像是旋風一樣 ,卷了回來,喧鬧的市集,在剎那之間,靜了下來,靜得連在集上等待出售的 牲口,都不敢發出聲響來。   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馬,也全身是 斑斑的血跡。   可是看馬金花馳騁而來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什麼傷。   馬醉木帶著牧場中的几條大漢,迎了上去,馬金花一勒 ,白馬一聲長嘶 ,人立了一下,立時穩穩釘在地上不動。   馬金花翻身下馬,第一句話是:「把小白龍牽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 ,也不准在它身上留下一點血。」   牧場上的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答應著,牽過那匹白馬,走了開去。   在所有人還未曾來得及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際,馬金花巳向她父親道 :「爹,公平競馬,我沒要他們的性命,騎術不精,他們自己從馬上摔了下來 ,斷胳臂折腿,那可不關我的事!」   馬醉木只是嘆了一口气,搖了掄頭,馬金花傲然地站著,當時在場的人, 都說才十二歲的馬金花,就憑這一下子,就足以名揚千里了。   那九個小伙子,還是馬醉木派了搜索隊出去,才把他們一一找回來的,每 一個都受了傷,毫無例外的是鞭傷,問起經過來,九個小伙子搖頭咬牙,沒有 一個人肯說。九個人最遠的一個,是在近兩百里外找回來的,就算他們不說, 慣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馬金花以一對九,在草原上奔馳追逐的經 過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開始的時候,可能還不舍得還手,但是到後來,擺明 了是生死一線的事,怎還會怜香惜玉?可是馬金花硬是一點損傷也沒有,九個 小伙子卻人人重傷,難怪他們沒有臉再說出經過了。   事後,方圓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這個美麗得叫人一看到就發怔的美人 是惹不得的。   一年一年過去,馬金花更美麗,也更沒有人敢惹她,十五歲那年平了中條 山那股悍匪之後,只要老遠看到一團雪白的影子閃過,平時喝了點酒,表示不 怕馬金花的大漢,都會忍不住打個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話,要是傳進了馬金花 的耳中,那就有得受的了。   馬金花最敏感的是男女之間的情事,她十五歲之後,有不少大財主,派人 來說媒,前來說媒的人,一律不見一只耳朵离開,五次,大約最多六次之後, 自然也沒有人再敢上門。   而平時,馬金花看來,卻是和和气气的,不過她身子高挑,尋常男人站在 她身邊,總還比她矮了些,英姿俠气,洋溢在眉宇之間,怎麼也掩不住,還是 叫人自然而然,對她產生敬畏之心。   馬金花還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場中的大小事務,一經她處理,立時井井 有條。而且,她還有一种异常高強的排難解紛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之 間,有了爭執,每每演變成為刀光血影,但要是馬金花到場,不必几句話,就 可以令得本來已經反目成仇的人,變成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馬金花是這樣一個万眾矚目的傳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動,都成為人們飯 後酒餘的談話資料,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編成各种各樣的故事。   像這樣的一個人,忽然失蹤了,而且一失蹤,就是五年之久,這似乎有點 不可想像吧?   可是,事實卻是,在馬金花十六歲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蹤了。   她失蹤的那天,天气极好,正是暮春,是牧放馬匹最好的季節。由於她的 失蹤,形成了极度的轟動,所以在她失蹤之前的一切行動,事後都被調查得清 清楚楚。   馬金花失蹤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早,馬金花就吩咐了牧場的總管,她要帶著一隊正當發情年紀的儿馬去 放馬──把几百匹處於春情預動期的雄馬,帶到遼闊的草原上去,讓它們盡情 地去馳騁,把它們那种無窮無盡的精力散發出來,然後,在它們盡情撤野的過 程中,挑選其中最精壯的,作為配种之用,替牧場增添無數优良的馬匹。   放馬,是牧場中的大事,但自從四年之前,馬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馬時,還 有几個老資格的放馬人嘀咕几句,表示馬金花可能不能胜任之外,以後,就再 也沒有人對馬金花的這項能力,表示過任何怀疑。事實也証明,馬氏牧場的馬 ,越來越是优良,越來越受來自各地馬販的歡迎。   所以,當那天早上,馬金花騎著她的「小白龍」,高舉著右手,「呼」地 一下,揮出了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個圓圈,把空气划破,發出嘹 亮的一下爆音後,牧場的木柵打開,杬百多匹馬,嘶叫著,揚鬃踢蹄,爭先恐 後,奔馳出去之際,所有的人,沒有一個覺得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馬金花一馬當先,她騎的那匹白馬,是整個牧場中最好的一匹馬,据說, 也是整個華北最好的一匹馬,至少,在黃河以北,長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 的馬來,馬是馬金花從小養大的,馬和人之間,簡直是兩位一体,小白龍在晚 間,不是睡在馬廄中,而是留在馬金花的閨房之中的,馬金花又愛穿白衣服, 所以,當她策騎著小白龍飛馳而出之際,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迅疾無比,在向前 滾動著的白色的旋風。   未經馴服的儿馬,性子暴烈,奔馳起來,也特別急驟快疾,普通的儿馬追 不上的,再有經驗的牧馬人,也不敢把自己置身於暴烈的儿馬群之中,因為那 是极度危險的事,在劇烈的奔馳之中,碰撞,顛蹶是難免的,如果一個不小心 ,自馬背上跌了下來,那非被上千馬蹄踩踏成為肉醬不可。   所以,牧馬人都是先排成了隊形,在大群儿馬還未曾沖出來之前,作好准 備,馬群一開始急馳,牧馬人就緊貼在馬群的旁邊跟著飛馳,盡力保持馬群的 隊形,不使馬匹奔散開去。   同時,在馬群的後面,也要有牧馬人押陣,在放馬的時候,所有出動的牧 馬人,都是有經驗,騎術一流的,一個牧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會參加過一 次放馬,那簡直不能算是牧馬人。   那一次放馬,馬氏牧場中出動的牧馬人,一共有八十餘人,自然多是經驗 丰富好手,也有是今年才第一次參加的新手。   當馬金花一馬當先飛馳出,馬群沖出來之後不久,所有的牧馬人,精神都 變得极緊張!馬群奔馳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馬,像是狂風一樣,向前卷去,距离馳在前面的馬金花,相去不 會超過十丈。   所有的牧馬人也都感到,馳在最前面的馬金花,也感到了馬群奔馳的速度 超越了尋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馬上,連連回頭,看了几次身後的馬群 之後,就盡力策馳著小白籠,飛快地向前馳出去。   因為若是帶頭放馬的人,被馬群追上,置身於馬群之中的話,就會引起不 可控制的大混亂,那將是一場大悲劇了。   「小白龍」果然是万中選一的好馬,一經催策,四蹄翻飛,去勢快疾之极 ,這一來,可能更刺激起原來就在奔馳的馬群,馬群向前奔馳的速度也更快。   在這樣的情形下最狼狽的莫如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了,他們本來是在馬群的 兩旁列成隊形,一起在向前飛馳的,但是漸漸地,他們開始落後了。   落後的形勢越來越不妙,本來牧馬人是分成兩列,把馬群夾在中間的,可 是轉眼之間,飛馳的馬群,已經沖向前,兩列牧馬人之間,已經沒有馬匹了, 馬匹全在他們前面,而且和他們之間的距离,也越來越遠。   這是在牧馬的過程之中罕見的异象,那八十多個牧馬人除了拚命策騎,希 望赶上去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其中有几個騎術特別精嫻的,唯恐失去了控制的馬群沖得太急,要是把馬 金花圍進了馬群之中,那是极度危險的事情。所以,他們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 ,都紛紛站立了起來。有的,甚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遠。   但是他們都無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為雙方的距离,正在迅速的拉遠,奔 馳的馬群,卷起大量塵土,再前面,馬金花的處境如何,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放馬的馬群,本來就是最難控制的,但是像如今這樣的情形,卻也十分罕 見,那些經驗丰富的牧馬人,這時除了拚命策騎,希望可以追上馬畫之外,別 無他法。可是馬群卻像是瘋了一樣,越奔越快,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也分出了先 後,馳在最前面的只有六個人,那六個人是頭挑的好手,他們騎著的馬匹,已 經被策馳得渾身是汗漿,他們自己也一樣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馬群,已經离他們更遠,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六個人又拚命赶了一會,他們的坐騎已經無法支持下去,其中有兩匹馬 前腿一屈,跪跌了下來,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支撐著站了起來。   兩匹倒了地的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無可奈何的神情。 另外四個人也勒住了馬,其中一個經驗丰富的、立時伏身,把耳朵貼在地上。   馬群雖然已經离遠了,但是上千匹馬在奔馳,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動,相 當惊人,有經驗的人,可以憑藉地上傳來的輕微震蕩,而判斷出馬群的遠近來。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著,其餘五個人圍在他的身邊,心急的在連聲問: 「怎麼樣?离我們多遠?」   那伏地在听蹄聲的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牽動著,說不出話來。   這种伏地听蹄聲的本事,牧馬人多少都會一點的,得不到回答,另外兩個 人也把耳朵貼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會傳染一樣,那兩個人的神 情,也變得怪异之极。   這時,又有十來個人絡續赶到,也紛紛下馬,杬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齊聲 道:「馬群不見了。」   所有人,都發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責聲:馬群怎麼會不見了?這是不可能的 事。   那杬個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貼到地上去听,一時之 間,伏向地上的人,超過了二十個。而且,每一個人的神情,都在剎那之間, 變得同樣的怪异。   他們听不到任何蹄聲。   上千匹馬在奔馳,就算已馳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樣可以有感覺的,何 以竟然一點聲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沒有人出得了聲。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陡 然一揮手,突然想起似地叫了起來:「馬群停下來了。」   其餘人一被提醒,立時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對,馬群一定是停了,馬群停 下來,不再奔馳,自然听不到什麼蹄聲了。   可是,在松了一口气之後,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還是不對頭:在奔馳中 的馬匹,當然會停下來的,可是,那一大群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馬,不 奔出超過一百里去,怎會突然停下來   而根据馬群剛才奔馳的速度來看,至多奔馳二十來里,如果不是有什麼特 別的原因,是不會停下來的。   在又靜了一會之後,立時有人把這一點,提了出來,几個為首的牧馬人商 議了一下,覺得停在這禮空論,不是辦法,馬群是不是停下來了,赶上去看看 ,立刻就可以明白。由於有許多馬匹,已經疲攸憊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個人 都可以追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個人左右,一起上了馬,帶頭的是個青年人,那 時只有十八歲,他的名字是卓長根。       ◎      ◎      ◎   特別強調了一下那位卓長根先生當時的年齡,是因為我見到這位卓長根先 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高齡九十杬歲的老人了。   是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介紹給我認識的──經過情形事實是,白老大突然自 他隱居的法國南部,打了一封電報,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白老大的年紀也相當大了,對於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自然有相當程度的 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時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 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 電報去問一下究見是什麼事──那樣做,老人家就會不高興。   不在住所中裝設電話,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電話中問 一問,究竟是什麼事情。白老大雖然极具現代科學知識,可是他卻十分討厭電 話,他常說,電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闖進來的人一樣,不論主人是否歡迎,電 話要來就來,不必有任何顧忌,所以,「為了保護生活不受侵扰,必需抵制電 話。」   在接到了電報之後,我和白素商量一下,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沒有見 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識趣:「對,何況法國南部的風光气候,都是我們喜歡的。」   事情就這樣決定,第杬天下午,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個農庄 ,這個農庄的規模并不大,他將其中的一半,用來种葡萄,不斷地改良品种, 而且還附設了一個小酒坊,用他考据出來的古代方法,釀制白蘭地──這一直 是他的興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農庄的另一半,用來養馬,算是一個小型的牧場,我們下了机,白老大派 來接我們的車子,是一輛小貨車,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駛在平整的小路上, 兩旁夾道的樹木,触目青翠,清風徐來,也真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在一問了 那位駕駛貨車的司机,白老大身体健壯,無病無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 杬小時以上采摘下來的葡萄,那更足以証明他的「要事」,實在只是想見見我 們而已。   既然沒有什麼事,心情當然輕松,我索性在貨車車卡上,以臂作枕,躺了 下來。小貨重可能是用來運酒的,一股濃冽的酒昧,白素靠在我的身邊,風掠 起她的秀發,不時拂在我的臉上,真使人感到這种安詳的時刻,才是真正的人 生享受,難怪白老大放棄了他多年來惊濤駭浪式的生活,要在這里歸隱田園了。   路程不算很遠,大約兩小時,就駛進了白老大的農庄,放眼看去.是已經 結了實的葡萄,看來粒粒晶瑩飽滿,駛過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 地後。這時,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個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 盆中的葡萄,這情景,看來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女郎踩踏水車一樣,充滿 了健康和歡樂。   當車子停在房舍前面時,白老大「呵呵」笑著,張開雙臂,走了出來,他 滿面紅光,笑聲洪亮,看起來高興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沒有從什麼外星人那里,學到什麼特 殊的釀酒方法?」   我笑著:「沒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還沒有什麼別的星球人能知道酒 的好處。」   白老大大是高興:「對,可以寫一篇論文:酒是宇宙之間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聲中,我們進了屋子。白老大的隱居生活,真是极盡舒适之能事:決 不是什麼排場、奢華,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角落,每一件 家具,都只從舒适的角度去安排。當然,舒适是包括了視覺上的舒适和實際上 享受的舒适。   我還沒有坐下,白老大已鄭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來,試試我古法釀制的好酒。」   他說著,拔開了瓶塞,在拔開瓶塞之際,發出了「扑」地一下響,然後, 他把金黃色的酒,斟進杯子之中,遞了過來。   我接杯在手,先聞了一聞──這是品 佳釀的例行動作。我在一聞之後, 心中就打了一個突,我聞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非但不能算是佳釀, 甚至离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還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臉,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再 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臉等候著我贊揚的神情。我心中暗嘆了一聲,把杯子 舉到唇邊,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點焦切地問:「怎麼樣?」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 了下去,放下杯子,道:「這是我有生以 來所喝過的..」   我講到這里,頓了一頓,白老大的神情看來更緊張,白素已經轉過頭去, 大有不忍听下去之勢,我接下去大聲道:「最難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生气,反倒立時哈哈大笑 了起來,一面指著一扇門,叫:「志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衛斯理就是有 這個好處,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給他喝的酒,他也敢說是最難喝的酒。」   我在愕然閑,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門中,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個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膚色黑里透紅,下頷是白得發亮的短髯 ,看上去,像是他的下頷上,鑲了一圈銀絲一樣,他臉上的皺紋相當多,可是 雙眼卻十分有神,一點也未現老態。   頭頂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亮得几乎可以當鏡子。   我無法估計到這個老人的正确年齡,只覺得這种造型的老人,不應該在現 實生活中出現,只應該在武俠電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是一面笑著一面走出來,笑聲簡直有點震耳欲聾,他逕自來到我的面 前,伸出手來。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滿是堅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 著手,他道:「好小子,我以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講的是一口陝甘地區的鄉音,听來更增加豪邁的味道,而且他稱白老大 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詫异,白老大立時在一旁解釋:「這老不死,今年 九十杬歲了,看起來,還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對於「老不死」的稱呼,一點也不以為杵,顯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 稔的好朋友:「大廟不養,小廟不收,看起來,閻王老子不敢和我見面,白便 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种只有在中國北 方男儿身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獷的、未曾經過任何琢磨 的自然气概。隨著社會結构的迅速改變,這一种气概,如今很難在現實社會中 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爺子貴姓卓?」   老人搖著我的手:「卓長根,你不必叫我老爺子。」   我一時頑皮,脫口道:「那怎麼辦?難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長根笑得更歡:「隨你喜歡。」   他說了之後,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說,我心里的那個謎團,除了 你之外,不能有別人可以解得開,所以叫你來听听。」   我听得他這樣說,心中立時想到,白老大電報中的「要事」,原來就是那 老人心中的一個「謎團」,看起來,我要听這位老人家講一個故事了。   由於卓長根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對听听,雖然我已經預 算了「故事」是十分乏味的。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來,看起來,卓長根年紀雖 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會我在長途旅行之後是不是 倦,用力一拉我,令 我坐了下來,白老大對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在老人還未開口前,我對他的年紀這樣大,但是 健康狀況那麼好,感到惊訝。他甚至不肯坐下來說,而只不斷地在走來走去, 一刻也不肯停。他這种行動,也影響了我,以致他開始說了不多久,我也坐不 住,跟著站了起來。   卓長根講的,就是一開始記述的,馬金花的故事。   當然,和我的預算不相合,卓長根的故事,是相當吸引人的。   當他講到,他們重整隊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 之際,我和白素已經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經听過了,所以在卓長根開始敘述之後不多久,他就自顧 自离開了。   卓長根在說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記憶力顯然极好,或者 是這件事,給他的印象十分之深,所以當時几乎每一個細節,他都還記得清清 楚楚。   二十匹健馬,在經過了短暫的休息之後,由卓長根帶領著,立時又開始向 前飛馳。   卓長根的年紀輕,可是他騎術精嫻,眾所公認,所以大家推他為首。   卓長根這時,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他家世世代代,從可以查考 開始,就是牧馬人。他的父親,有人說是回人,有人說不是他父親,是他的母 親是回人,不管怎樣,卓長根是万中選一的壯健小伙子。他來到馬氏牧場,是 他九歲那一年,他父親帶著自己培養出來的一百匹好馬,投入馬氏牧場來的。   那一百匹好馬,是卓長根父親畢生的心血結晶,是他在多年的養馬經驗下 培養出來的好馬。   馬氏牧場,從馬醉木開始,到那時只有六歲大的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 對馬的优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場中有的是好馬,可是一 看到了那一百匹馬,也都不禁睜大了眼,馬醉木當時就問:「隨便你要什麼條 件,只管開口。」   在這里,忽然又轉去敘述卓長根的來歷來,看起來像是有意在賣關子,但 其實不然,卓長根的父親投進馬氏牧場的過程,卓長根這個人,和整件奇怪的 事情,都有相當密切的關系,既然是在說往事,自然說得詳細點比較好,請各 位略付耐心,必有所獲。   卓長根的父親當時笑了一下,使馬醉木和馬氏牧場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 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來十分凄苦,甚至有一點想哭的味道。   卓長根的父親,那時看起來,大約是四十歲不到,正當壯年,身形高大健 壯,有一股剽悍的神情,這一類慣以天地為屋宇的牧馬人,豪情胜慨,流血不 流泯,再大的痛苦,也不作興在他人面前表露出來,何況他初來乍到,面對的 是一群才見面的陌生人。   馬醉木為人豪俠,他一看到對方露出了這樣的神情來,就知道對方一定有 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見過卓長根的父親,只是听說過,有那麼一個姓卓的養馬高手, 長年在內蒙狼山一帶放牧養馬,養出來的馬十分有名。可是馬醉木見到這個人 ,就喜歡了他,馬醉木判斷一個人的好坏,有兩個十分奇怪的原則。   第一,他認為能養牧出好馬來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為好馬不會喜歡坏 人,馬和人之間,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溝通的本領,一個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 好馬,也一定養不長,馬會自動离開他。   卓長根的父親養牧出了一百匹這樣叫人一看就喜歡不盡的好馬,怎麼會是 坏人?   再加上馬醉木生性豪邁,他當時就不等卓長根的父親再開口,一伸手,重 重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又「碰」地一聲,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 ,不管你有什麼事,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馬不給我,也算是讓我開了眼界。不論 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只要我做得到,決不推托半句。」   卓長根的父親又發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算是沒有找錯人,馬場主,這一百匹馬,只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敢 說是禮物,而且我也想不出,除了馬氏牧場之外,還有誰有資格養牧這一百匹 好馬。」   這几句話,又讓在場的人,都震動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恩?難道他要放棄 牧馬了?這對於牧馬人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當時,倚在馬醉木身邊的馬金花,就在大家發怔,一下子靜下來的時候, 用她儿童的尖音,講了一句話:「怎麼,馬不是你的嗎?你為什麼好好地,不 要那些馬了?」   沒有人覺得馬金花不該說話,也沒有人覺得馬金花說的話不對。   因為馬是牧馬人的生命和榮耀,盡管卓長根的父親如果不要那批馬了,馬 氏牧場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筆財富,但是那种責問,還是必要的,因為一個自己 不要生命的人,還可以諒解,一個放棄榮耀的人,是不可原諒的,沒有人會看 得起。   所以,事實上,馬金花叫出來的話,是當時每一個人都想提出來的責問, 只不過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獷豪邁的漢子,都會略為先想一下再說,而馬金花 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來而已。   這是卓長根第一次注意到馬金花。   雖然,一和馬場主見面,卓長根就看到了馬金花,但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 ,是不會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加以什麼注意的。何況卓長根自小在廣闊的草原 上長大,飽經風霜,而馬金花看起來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看起來十足是一 個杬步不出閨門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長根自然更不會加以什麼注意。   可是馬金花在所有的成年人都還保持沉默,心中在琢磨那几句話是什麼意 思之際,她卻先尖聲提出了責問,這令得年幼的卓長根,立即向她望過去。   卓長根那年雖然只有九歲,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壯健,看起來 ,就像是一個十杬四歲的少年一樣。但是他一開口,卻童音未減,聲音听起來 也有點尖,在他父親還沒有回答之前,他已經踏前了一步,大聲道:「我爹快 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會不要那些馬?」   卓長根的話,令得本來已錯愕的人,更加錯愕,一時之間,人人更不知說 什麼才好之際,卓長根已轉過身,向他的父親道:「爹,我早說過,我也會牧 馬,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活得下去的,何必來求人?」   卓長根的父親又凄然一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馬醉木已經一揚手,立時 有兩個人走向卓長根的父親。那兩個人,是馬醉木得力的手下,精通醫理,尤 精傷科,有本事把斷成五六截的臂骨接起來,他們听說卓長根說他的父親快死 了,心中惊訝之极,小孩子絕沒有道理咒詛自己父親快死了的,講的一定是真 話,可是眼前這個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快死了的樣子。   所以,他們走向卓長根的父親,一個伸手搭脈,另一個立時把手輕輕放在 他的髓際。   也就在這時候,馬醉木問卓長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長根昂然回答:「九歲。」   也就是在那一刻,馬金花才注意到卓長根。   當然,卓長根一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看到了,可是這樣的少年人,牧場中 有的是,馬金花雖然年紀小,但是性高气傲,卻像是与生俱來的,除了自己的 父親,和那十來個叔叔伯伯之外,其餘的人,在她眼中看出來,几乎全是一樣 地不值一顧。   不過這時,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這個少年,是与眾不同的。   馬金花望著卓長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長根也回望著馬金花,小 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馬醉木豎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長根受了夸獎,也并沒有什麼高興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 笑。   馬金花這時,又突然問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麼一點不傷心?」   卓長根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傷心來干嗎?」   卓長根的話,不像是出自一個孩子的口,他說了那句話之後,退到了他父 親的身邊。   這時,那兩個曾替卓長根父親把脈的人,現出怪异的神情來,卓長根的父 親,也把兩個人輕輕推了開去,那兩個人异口同聲:「卓朋友,你一點病痛也 沒有,怎麼會..」   他們把一句話的下半截縮了回去,本來是想說「怎麼會快死了」的。   卓長根的父親又長嘆了一聲,并不說什麼,馬醉木立時道:「卓老弟,你 是惹上了什麼厲害的仇家?你放心,你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馬氏牧場,不管有 什麼深仇大恨,也不管對方是多麼厲害的腳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 的事,就是我的事。」   馬醉木那一番話,慷慨豪俠,听得人熱血沸騰。卓長根當時立時向他父親 望去,一臉希望他父親接受馬醉木的好意的神情。   可是他父親的反應,卻十分奇特,側著頭,神情一片惘然。   這种樣子,与其說他是在考慮馬醉木的話,還不如說他根本未曾把馬醉不 的話听進耳去還好。   馬金花在這時,又尖聲道:「我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卓長根立時冷冷地道:「誰會說馬場主說的話不算數?」   兩個小孩子在斗嘴,卓長根的父親長嘆一聲,把手放在卓長根的頭上: 「馬場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這孩子叫長根,我把他托給你了。」   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馬,能帶來多少利益,全歸在這孩 子的名下。」   卓長根的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气,現出十分放心的神情來,聲音有點沙 啞:「馬場主,向你討碗酒喝。」   馬醉木立時站了起來,神情十分高興。   因為他認為判斷一個人好坏的兩個怪原則的另一個就是:一個人如果喜歡 喝酒,這個人也就不會是坏人。喜歡喝酒的人,總會有喝醉的時候,一到酒醉 時,沒有什麼不能對人說的,人与人之間的關系,也會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來之後,大聲叫:「拿酒來,我們大家陪卓老弟喝杬碗。」   他一吆喝,立時有人抬了一大 酒進來,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開了封 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乾,一只只大碗排了開來,濃冽得几 乎有點不流暢的酒倒進碗中,馬醉木斜眼睨著卓長根:「小兄弟,你也來一碗 ?」他看出卓長根這小孩十分好強,心想難他一難,看他如何應對。卻不料卓 長根連想也不想,只答了兩個字:「當然。」   卓長根的回答,倒像是馬醉木的那一問,是多餘的一樣,馬醉木和所有的 人都笑了起來。   當每一個人都端碗在手之際,卓長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後十分後悔的事,他 常告訴自己:這件事做錯了,值得後悔一輩子!   卓長根端起碗來,那一大碗白乾,對於成年人來說,自然不算什麼,但對 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當然不知道,卓長根從小几乎就是喝酒長大的,蒙古草原上的馬乳 酒,酒性又烈又難入口,卓長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 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麼。而他所做的錯事是,當他端起碗來之時,他的眼睛轉 了過去,望向馬金花。他完全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說什麼,被他 看著的人,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的。   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聲說:「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風浪的馬醉木馬場主,就算天上有兩個人頭掉下 來,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腳的話,他也不會更吃惊了。可是這時,一听得 他寶貝女儿也要一碗之際,雙手一震,竟然連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許來,由 此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連聲音也有點發顫,不過他只叫了一 聲:「金花。」   他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時候,她要做什麼事 ,就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她的了。   於是,馬金花也捧起了一碗酒,連看也不看卓長根一下,就大口大口喝了 下去,馬醉木向各人使了一個眼色,連看也不看馬金花一下。   各人大口喝著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馬金花,馬金花喝完一大碗白乾,看來 像是沒有什麼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樣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腳才一 抬起來,身子便向後仰去,「咚」地一聲響,小腦袋的後面,重重撞在大青磚 鋪成的地上。   馬金花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轉,她後腦上撞起的那個腫 塊,八天後才平复,這是後話,表過就算。   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傅誦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卻除了 在場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知道。當時在場的各人,沒有再對任何人 講起過。因為他們都知道馬金花好胜性強,那次逞強喝了一大碗白乾,五臟六 腑都像是要翻轉來一樣,嘔吐得連黃膽水也吐了出來,雖然她硬是忍著,呻吟 也沒有呻吟一下,但是從此之後,她滴酒不再沾唇。   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什麼,也有很多傳說,當然全是不正确的,真正的 原因還是為了那一大碗白乾,她六歲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乾。   卓長根後悔自己用挑戰的神情,令得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乾,倒也不是 當時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後。當時,他只覺得有趣,在馬金花倒下去之際,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後,他才知道,馬金花因為這件事,心中對他的敵意, 是如何之甚。   那真是令得他後悔莫及的事。   當時,馬金花一醉倒,馬醉木只是苦笑了一下,立時把馬金花抱了進去, 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餘的人繼續喝著酒,等到各人都喝了杬碗之後,卓長根的父親放下酒碗 ,向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那就拜托馬場主和各位了,長根這孩子,凡是養 牧馬匹的事,他都會做。」   卓長根的父親講完之後,轉身向外就走。由於他的言行實在太突兀了,以 致一時之間,人人怔呆,沒有人出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在喝了酒之後,會把 他自己遭遇的困難,向馬醉木說出來的。看他千里迢迢,前來馬氏牧場托孤, 身体又健壯無病,那自然是有了什麼致命的仇家了,馬醉木已經說了,愿意一 力擔當,有了那麼好的机會,他自然應該把自己的遭遇,詳細說出來,才是道 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杬碗酒,二話不說就走,這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長根并沒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筆直地站著。   不過卓長根的心中十分難過,還是人人可以看得出來的。他雖然站著不動 ,可是雙手緊緊地捏著拳,連指節都發白了,而且,他臉上的肉,在不斷地跳 動著。他甚至不回頭看著他父親,或許他是怕一回頭,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 就會忍不住嚎哭之故。   一直到卓長根的父親,走出了十來步,已經快走出廳堂去了,馬醉木才陡 地震動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長根的父親站定身子,卻并不轉過身來,聲音听來也很平靜:「馬場主 還有什麼見教?」   馬醉木的聲音有點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們這里几個人當朋友了, 你能把長根交給我們,足領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不說?」   卓長根的父親仍不轉過身來:「我的事,我已經全告訴長根了。」   卓長根几乎是叫出來的,充滿著激憤:「不,爹,你什麼也沒有對我說。」   眾人听著父子倆這种對話,更加摸不著頭腦。   卓長根的父親道:「我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等我走了之後,你 轉告馬場主和几位叔伯好了。」   卓長根緊抿嘴,一聲不出,額上的青筋,綻起老高,馬醉木走向前去: 「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轉述?你還未走,就由你自己對我們說說如何?」   卓長根的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轉過身,可是卻昂起了頭來。   他的語調沉重而緩慢,可是卻十分堅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 之後,我必需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處地方去赴 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馬醉木立時問:「那是什麼事?」卓長根的父親「哈哈」一笑:「馬場主 我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死而已,要是說了,那万死不足贖我不守信用之罪。」 本來除了馬醉木之外,還有不少人在听了他這樣說之後,有話要問的,可是他 這句話一出口,卻把所有要問他話的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處世,最要緊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應過什麼人,絕不 說出他曾做過什麼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鍋,也決計不能說出來。作為他的朋 友,更不應該逼他說出來。   當下,馬場主和各人互望了一眼,使了兩個眼色。在場的几個都是馬醉木 一到這里就帶來的老兄弟,對於馬醉木的行事作風,當然再清楚也沒有,立時 會意,其中有一個,立時以极輕的步子,向邊門走了出去。而當他走出去的時 候,馬醉木故意大聲說話,以掩飾那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卓老弟,既然這 樣,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   卓長根的父親忽然嘆了一聲:「馬場主,你不必替我著想,派人跟著我, 看看我究竟為什麼非死不可,你要是這樣做,不是幫我,反倒是害我了。」   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個字也未曾說出來過,就被道了個正著,這令 得馬醉木多少有點狼狽,他只好乾笑著:「卓老弟,既然你那麼說,只好作罷。」   卓長根的父親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廳堂。所有 人的目光立時全集中在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憤然道:「就是這些,我爹也只 向我說了這些,他說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後,再也不會回來,要我在馬氏牧場 ,好好做人,他就只說了這些。」   馬醉木來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 就由你來決定。」   卓長根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斬釘截鐵:「當然要,誰也不想自己的爹,死 得不明不白。」   馬醉木大聲道:「好。」   派人跟蹤卓長根父親的事,就這樣決定了,而且立即付諸實行。   別以為馬氏牧場要跟蹤人,是派几個人出去,真的跟住卓長根的父親,絕 不會那麼笨,那麼簡單。馬氏牧場在方圓千里,有絕大的勢力,眼線密布,离 開馬氏牧場之後,往南往北,向東向西有多少條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 抄的是荒野小徑,信鴿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長根的父親一走到哪里 ,就都會有「特別照應」,也立時會有報告回來。   開始杬天,報告來得十分正常,卓長根的父親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後,向西 北方向走去,單人匹馬,一直向同一個方向走著,杬天走出了將近五百里。   然後,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他的信息了。   這實在是不很可能的事,他的行動,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的,在他消 失的地方,那里已是陝西省和綏遠省的邊界,在一個相當大的鹽水湖,叫作大 海子附近的一片荒涼的鹽簡鹼地上。   由於卓長根的父親一直沒有改變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蹤,不是很難, 而且馬醉木推測,他可能是回到蒙古草原去,誰都以為盯下去,一定可以有個 水落石出的。   可是就在第杬晚的報告,說他在一個灌木叢之旁扎了一個小營,燃著了弩 火,對著弩火發怔,一直到了午夜才進了那個小營帳,一直到第二天,未見他 出來,盯著他的人假裝是牧羊人,走近那個小營帳,他人已不在了。   營帳和馬都在,人不見了。就算他發現了有人跟蹤,棄馬离去,連夜赶路 ,那麼前途一定仍然會發現他的蹤跡,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搜索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組成,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經過, 他們都可以看得出來,可是一連七八天,就是蹤影全無。   在半個月之後,馬醉木帶著卓長根,一起到了卓長根父親最後扎營的地方。   卓長根沒有哭,只是望著那營帳,站著,一動也不動。小營帳是他极其熟 悉的,他父親在草原上放馬,不知道每天晚上會放在什麼地方,小營帳每天晚 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們父子兩人,擋風擋雨,阻雪阻霜。而這時,營帳 空了,他父親不知去了何處。照他父親的說法是:他一定要去死!那麼,難道 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 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催他,馬醉木陪著他站著。一直到天色全黑了 下來,卓長根才道:「馬場主,回牧場去吧!」   馬醉木十分喜歡卓長根這种自小就表現出來的,堅決如 石一樣的性格, 何況他曾答應過,那一百匹上佳良馬帶來的利益,全歸入卓長根的名下,所以 ,卓長根在馬氏牧場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絕沒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長根也 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一等一的牧馬好手,十杬四歲時,他已經高大 壯健得看起來像成人一樣。他一點也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別的牧馬 人一樣,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歡他──那是粗豪漢子出自真心的喜 歡,年紀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會在他面前擺老資格,不把他當孩子,只把他 當朋友。   有一個時期,甚至有大多數人,都認為卓長根很可以成為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關系,卻糟糕之极。馬金花在酒醒了之後, 倒也不是完全不睬卓長根,兩個人也玩得相當親近。   一直到四年之後,馬金花有一天忽然問卓長根:「你爹究竟到什麼地方去 了?他做過些什麼事,為什麼一定要死,你別裝神弄鬼,老老實實告訴我。」   卓長根只是簡單地回答:「我不知道!」   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連為什麼會死的都不告訴 儿子的?」   馬金花說的,是人之常情,可是這兩句話,卻深深刺傷了卓長根。早在四 年前,他父親只是簡單地告訴他要去死的時候,他就追問過父親,要他父親告 訴他詳情。   可是他父親卻沒有告訴他,那使他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了隔膜和距离 那令得他极其傷心,所以當時,他父親說什麼都告訴他了,他立時大聲抗議。   而這件亭,在卓長根心中,是极重的創傷,是他所絕不想触及的。   可是馬金花偏偏就要在他這個心靈創傷中去找秘密來。他當時陡然轉過身 去,聲音嘶啞:「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馬金花卻也犯了拗勁:「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這件事告訴我,就再也 不要和我說話,我也再不會和你說話。」   卓長根當時一聲也沒有出,就昂著頭,大踏步走了開去,馬金花想叫住他 但是一想到剛才的硬話,也就硬生生忍了下來。   從此之後,卓長根和馬金花,真的一句話也沒有再講過。听起來,這總是 不可能的亭,但是在兩個脾气都是那麼僵的人的身上,就會有這种事發生。   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過不和卓長根講話,決不會有半分仗勢欺人,找 卓長根麻煩的行動。卓長根也坦然置之,做著自己該做的亭。   馬醉木在知道了這种情形之後,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長根和馬金花 兩人一起叫了來,可是兩人你望看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肯先開口,馬醉木對 著這兩個孩子,也無可如何。   他們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而誰也不肯先說話的情形,在日後的歲月之中, 每一個月,總有那麼几次──馬氏牧場雖然大,但兩個精嫻的牧馬人,總是有 机會見面的。   當他們漸漸長大時,卓長根曾不止一次後悔,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打破不 和她說話的僵局,可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對於像卓 長根這樣的人來說,這卻是最困難的事。當他們兩人漸漸長大,至少卓長根感 到,再要找一個像馬金花這樣的姑娘,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他也知道要打破僵 局,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自己先開口叫她一聲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卻比什麼都難開口,有好多次,卓長根午夜轉側,騎 著馬出去,馳到人跡不至的荒野,對著曠野,叫著「金花」,用盡他一切气力 叫著,直到叫到喉嚨都沙啞了為止。   可是,當他看到馬金花的時候,尤其是一接触到馬金花那种高傲的、譏嘲 的眼光之際,他的喉嚨卻像是上了鎖一樣,一點聲音也聚不出來。   卓長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對馬金花說話,也不再會有用,因為那會被馬金 花這樣性格的姑娘看不起,認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漢行為。   所以,卓長根只好在暗中嘆息,而在他人面前,表現得毫不在乎,若無其 事,在馬金花的面前,盡管心絞成一團,可是還得裝出一副倔強的神情來。   可是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肯先開口,馬醉木對著這兩個孩子 ,也無可如何。   他們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而誰也不肯先說話的情形,在日後的歲月之中, 每一個月,總有那麼几次──馬氏牧場雖然大,但兩個精嫻的牧馬人,總是有 机會見面的。   當九十杬歲的卓長根,向我和白素敘述著他少年時的情史之際,他的雙眼 炯炯發光,神情又興奮又傷感,聲音充滿了激情。他的這种神態,誰都可以看 得出他當年心中對馬金花的暗戀,是如何之甚。   白素在听到這禮時,輕輕嘆了聲:「卓老爺子,是你自己不對,你總不能 叫她先向你開口。」   卓長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白己滿是皺紋的臉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 不講理在先,她要問我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她愛不講話,只好由得她。」   我對著這個耿直的老人,真有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覺,他心中分明對當年的 這段暗戀,极之在乎,可是一直到現在,他還是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態度來。   他本來是要向我們講他心中的一個「謎團」的,可是一講到馬金花,他卻 連說她,帶說自己,扯了開去,說了那麼多。   由於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感情糾纏,和以後事情的發展,有相當大的關 系,而且過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煩地記述了下來。   白素當時又搖著頭:「是對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講一句話,根本不是困難 的事,就算你講了一句之後,她不睬你,反正已講了一句,再講几句,也就更 加不是難事了。」   白素想來是看出了卓長根是一個十分豪爽的人,所以她也不轉彎抹角,竟 然毫不客气地責備他起來。卓長根一听,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就揚起手來, 「拍」地一聲,在他自己的光頭之上,重重打了一下。他那下、下手還真重, 把我和白素嚇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罵:「豬,真是豬,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說著,他又再度揚起手來去打自己,我叫:「老爺子。」一面叫著,一面 我已疾伸出手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讓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才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過來,應變之快,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縮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了過來,我趁机也翻了翻 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兩個人都不約而同,較了一下勁。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個九十杬歲的老人,還會有那麼強的勁道,我并沒有 用全力,看卓長根的神情,他也沒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經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強 勁。接著,他突然一縮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穩。   我總算應變得快,連忙沉气扎馬,總算穩住了身子,沒給他拉了過去。   卓長根哈哈一笑,松開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爺子好功夫。」   卓長根笑道:「不算什麼,自小就練的,誰都會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 ,就可能比我高。   他在提到武術修為之際,仍然不忘記提上馬金花一下,令得我和白素互望 了一眼,都有點忍梭不住的神情。卓長根有點忸怩,嘆了一聲:「或許是由於 不講話的時間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講話,就覺得更不好意思講。當時,如果第 一天我就開了口,事情也許不會那麼僵的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畢竟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馬 金花莫名其妙失蹤了五年之久,她就是在那次放馬時失蹤的?」   卓長根現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來:「是的,這個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我……我……」   他講到這里,可能是由於太激動了,竟然講不下去,他停了下來,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我道:「老爺子,你心中的謎團,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馬金花的神秘失蹤 ,另一個謎團,應該是令尊的神秘失蹤。」   卓長根怔了一怔,像是他從來也未曾想及過這個問題一樣:「我爹?他可 不是神秘失蹤,他要到一個地方去死,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當然 是他已到了那個目的地,而且,已經死了。」   我搖了搖頭:「不是那麼簡單的,我看這其中,一定還有許多曲折,當時 的搜索,是不是夠徹底了?」   卓長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神情沉恩,過了一會,才道:「徹 底之至,甚至後來找金花姑娘的那次搜索,也不過如此。馬場主真是對得住我 爹,在找不到他之後,他還派了很多人出去──」   馬醉木在卓長根的父親失蹤之後,憑他的地位,組織了搜索隊,可是這個 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調查卓長根父親的 過去,一個四十出頭的人,一生之中,總會和別的人有過接触的。他曾對馬醉 木說過,他十年之前發生過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和這件事有重大的關 連。那麼,只要查明那是一件什麼事,事情就多少可以有點眉目了。   這項調查工作,做得十分徹底,而且在開始的時候,進行得也算是順利。   卓長根的父親是養馬的好手,長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動,而蒙古民族是愛馬 如命的人,內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腦,都對他十分禮遇,他只說自己姓 卓,從來也沒有向人提及過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對他十分尊敬,一致稱呼他為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個 部落中經過相當長的時間,在達里湖邊住的時間最久,長達杬年,他就是在那 里娶妻生子的,娶的是克什克騰旗中最漂亮能干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 般來說,是很少嫁給外族人的,但是由於他養牧馬匹的才能實在太出色,所以 不被當作外人,克什克騰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這才有了這宗婚姻。   他結婚之後,第一年,就生下了卓長根,可是杬年一過,他卻堅決要离開 ,一般人都猜測,那是因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之後,他感到十 分傷心,不想再留在傷心地的緣故。   從此之後,他就帶著小卓長根,一直在草原上,從這里走到那里,也帶著 他精心培育出來的良种馬,而且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种馬,讓給他經過的各處 的蒙古養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頭,在內蒙草原上,簡直是极之響亮的。要打听起來, 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資料太多。   可是在調查他的過去之際,卻發現了一樁怪事!   卓大叔是那麼出名的人物,一直可以追查他帶了一百匹馬,帶了卓長根到 馬氏牧場來。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騰旗出現,結婚,生子 。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是在哪里,是干什麼的?是什 麼出身的?卻全然無可追尋,不論如何追查,一點線索也沒有。   這种情形,就像是這個人,十年之前,突然出現,十年之後,又突然消失 一樣。在他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在他消失之後,也沒有人知道 他是去了哪里。當這种調查結果,被馬醉木知道之後,馬醉木認為那簡直是不 可能的事。   一個人,有那麼超卓的養馬才能,固然要有天生的愛馬性格,和馬匹之間 溝通的天生本領,但是各种各樣的技術,卻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而 必須是經年累月嚴格訓練的結果。   那也就是說,卓大叔在到克什克騰旗之前,也必然是一個牧馬人,不可能 是從事別的行業的。不但他是一個牧馬人,而且絕對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個 十分出色的牧馬人了,馬醉木認為,一定是可以把他的來歷找出來的,就算他 曾經改名換姓,但是相貌是改不了的。就算他連相貌也能改變,他那种養馬的 手法,也必然傳誦在他工作過的牧場之中。於是,第一階段的調查工作再度展 開,所有的人,以為一定很快就有結果,在時間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 ,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 內蒙古草原上的。   十年的時間并不算太長,以他那种出色的牧馬人,只要曾在牧場生活過, 人家一定會記得他的。所以,派出去調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場中去問, 漸漸地,越問越遠,一直擴展出去,直到南問到河南南部,束到山東沿海,北 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腳下,問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場,找遍了所有可能養牧馬匹 的大小部落,知沒有一個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誕之极的事,這個人是哪里來的?總不會是從江南水鄉來的吧?   雖然江南也有人養馬,但是決不會有這樣一個連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養馬 好手。   經過了將近兩年的調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內生活情形,那十年中, 他的生活情形,詳細得不能再詳細。但是在那十年之前,卻半點也查不出來。   馬醉木在無可奈何之餘,把卓長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長根對喝了杬碗酒 ,再把這兩年多來,調查他父親來歷的經過告訴他。然後才問:「你爹在克什 克騰旗出現之前,究竟是干什麼的?」   卓長根的回答,令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頭楞腦地道:「那我怎麼知道? 那時我還沒有出世。」   馬醉木「嚇」地一聲:「他難道沒有對你說過他的過去?」   卓長根搖頭:「沒有,爹很少說他自己,總是說媽媽是怎麼漂亮,怎麼能 干……爹根本沒有說過他自己什麼,我也沒有問過他。」   馬醉木嘆了一口气,真正無法可施了。   我听到這里,大聲道:「老爺子,這不是很對勁吧,你們父子兩人,相依 為命,他一定對你說他自己的過去的,一定會說的。」   卓長根大有怒容:「我說的是實話,真沒說過。」   白素忙打圓場:「老爺子說沒說過,一定是沒說過。」她說著,又狠狠瞪 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噥了一句:「他不說,你也不問,這也說不過去。」   卓長根嘆了一下:「那時我年紀還小,不懂得那麼多,等到我漸漸長大, 想問,也不知道去問什麼人了。」   他語調之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我搖著頭:「那位馬場主的做法,也不 是十分對,應該著力於去調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應該去調查他是從哪里來的。」   卓長很只是簡單地回答:「他盡了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   我還想說什麼,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亂說話,所以令我想 了一想才開口:「一個人,是可以來自任何地方的,中國地方那麼大,他從哪 里來,這實在是無從調查的。」   卓長根緩緩地道:「他不可能從很遠的地方來,因為在克什克騰旗,第一 個發現他的人,和他交談,他說的話,是地道的陝甘土腔。就像我現在說的一 樣。小伙子,听說你對各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學句我听听。」   陝甘一帶的語言,基本上是黃河以北的北方語言系統,但是另有一股自己 的腔調,我就學了几句,卓長根呵呵笑了起來「學是學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 出來,那是學來的。」   我有點不服气:「那這第一個見到令尊的人,對辨別語言的能力十分高強?」    卓長根點頭:「是,他是一個馬販子,是陝西人,經常來往關內外。」   我望著他,白素說道:「老爺子,你後來又到克什克騰旗去調查過?」   卓長根點頭:「是,我是半個蒙古人,我的外婆還健在,舅舅也在,我在 十五歲那年,曾离開馬氏牧場回到克什克騰,去看他們,同時,也想進一步知 道我爹的來龍去脈。」   我問:「你有什麼發現?」   卓長根皺著眉:「問下來,第一個遇見我爹的,我已經說過了,是一個馬 販子,那個馬販子……後來我也找到了他,他詳細說是怎麼遇上我爹的。」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興趣,卓長根的父親,真可以說是一個神秘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在這种充滿神秘气氛的情形 下,第一個見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要。    我來不及地問:「那馬販子說當時的情形怎麼樣?」   蒙古包中的每一個人都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腦全在了,馬販子江忠也在, 他更是愁眉苦臉,因為上個月他來的時候,揀定了的一群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生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是一個一個生的,而牲口生 起病來,是一群一群生的,几千匹馬的馬群,可以在杬四天之內,全部因病死 亡,使牧馬人多年的心血,一下子就變得什麼也沒有了。   江忠來了兩天,一切都准備好,准備把馬群赶到關內去,可是馬群卻生起 病來,部落中擅於醫治牲口的人,甚至說不出馬群患的是什麼病,當時對著橫 臥在地上,看來奄奄一息的大量馬匹,一籌莫展,束手無策。   大家在商議著如何對付,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來,江忠嘆了一聲:「各位 ,這是老天爺和我們作對,看來,馬群是沒有希望了,我付的訂金也不敢要了 ,大家都受點損失算了吧。」蒙古民族在做生意時,十分誠實,部落的首腦搖 頭:「不,沒有馬交給你,怎能收你的錢,我們會把訂金還給你。」   江忠嘆了一聲。本來,這一批好馬,他預算可以給他帶來上千兩銀子的好 處,這時自然也泡了湯,他心中在打算著,是不是再到別的部落去看看,可以 買些馬進關,總比白跑一趟的好。   而就在這時候,蒙古包外,傳來了一陣吵鬧聲,江忠听到有蒙古話的罵人 聲,也听到了一個人,在用他的鄉音在大聲叫著:「你們算是什麼養馬人?那 麼多馬病了,你們只在病馬旁邊坐著,一點不想辦法?」   被這個人罵的蒙古人,正因為馬群生病而气苦,雙方之間的言語也不通, 罵聲又響起,而且,很快地就變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個部落的首腦,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個小伙子,正圍 住了一個人在動手。   那個人的個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長摔跤,可是六七個人對付一個,卻一 點也討不了好去,那人腿長手大,身手不是很靈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軀,卻壯 健無比,兩個蒙古小伙子,一邊一個抱往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卻屹立不 動,一伸手,抓住了那兩個小伙子的背,反倒把那兩個小伙子硬抓了起來,令 得那兩個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過去,叫:「別動手,別動手。」   部落的首腦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著,看起來,約莫杬十上下年 紀,身上的衣服,樣子十分奇特,看來很寬大,質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後 ,一副气呼呼的樣子,向江忠望來。   江忠看出這個人的神情之中,有一股相當難以形容的尊嚴,他一生做買馬 的生意,見過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圓滑,連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皺了皺眉:「我是養馬的,剛才我看到馬圈子里的馬,全都病了..」   他說著,向不遠處的馬圈子指了指:「你們怎麼還不去醫治?那种病,七 天准死!」   江忠喜出望外:「我們不去醫治?我們正為這些病馬愁得要死了,朋友, 你能冶,請你大發慈悲吧。」那人咧嘴一笑:「原來你們不會冶!真是,怎麼 不早說,快去采石龍芮。」   江忠知道「石龍芮」是一种草藥,在草原上到處可以采得到,他忙把那人 的話翻譯了一下,從蒙古包中跟出來的人中,有几個是專擅醫治馬匹的,一听 了之後,就「啊」了一聲,其中一個道:「石龍芮只醫馬瘡,這些病馬..」   那人顯然不懂蒙古話,神情焦急地催:「你們還等什麼?」   江忠又把那句話譯了給那人听,那人揮著手:「石龍芮的葉,大量,熬水 ,趁溫,灌給馬飲,一日杬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話去做。」   他說話時,一股自然而然的權威神態,江忠把他的話轉達了,部落的首腦 立時大聲喝著,几個小伙子飛奔著去傳話。   當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著,打熬成了青綠色的藥液,灌進病馬的口中, 第二天一早,病馬已經有了起色,可以站起來了。第二天傍晚,病馬已能長嘶 踢蹄,可以 草料了。   江忠對那人佩服感激得五体投地,不住賣交情,可是那人并不很愛說話, 只是道:「我姓卓,是一個養馬人。」   江忠立時改口,稱那人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後來在蒙古草原 上,人人都叫那人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來的。   卓長根找到江忠的時候,江忠對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簡直 是救了我們,你想想,蒙古人怎麼肯讓那麼好的牧馬人离開?當時就替他專搭 了一個蒙古包,要什麼有什麼,你爹就這樣在克什克騰旗住下來的,後來,還 娶了旗里頂尖的姑娘,這才有了你,你現在長得那麼高大了,真像你爹當年, 什麼?你爹失蹤了?那怎麼會,自從你媽死了之後,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養著 馬?」   卓長根并沒有向江忠說他父親如何失蹤的經過,只是問:「你和各地的馬 場都有聯絡,難道就沒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從哪里來的?」   江忠道:「怎麼沒有,那次我赶了馬群進關,對很多人說起,有那麼一個 養馬的好手,本來不知是在哪一個牧場的,怎麼會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說 起來,竟沒有一個人听說過有你爹這一號人物。」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他父親的來歷,馬醉木花了那麼多人力物力查不出來 ,江忠當時也留意過,也同樣沒有人知道。   卓長根沒有再問什麼,他在他外婆家裹住了下來,他那時雖然只有十五歲 ,可是在養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他對自己的母親,一點印 象也沒有,由於他自小在草原上到處流浪,蒙古各族的語言,他都十分精通, 所以,當他的外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向他敘述他母親是如何美麗能干之 際,卓長根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經快七十了,卓長根陪了她几天,從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 母親和父親的事,短暫的婚姻生活是十分甜蜜的,老外婆欷 地說著:「可惜 時間太短了,你娘死了,你爹傷心得什麼似的,親自把她葬了。你爹友一塊白 玉,一直不离身佩帶著的,在他葬了你娘之後,他要帶著你离開,把那塊白玉 解下來給了我,說是他令我失去了一個女儿,他心中也很難過。唉,那是天命 啊,還能怪誰?這塊白玉,我倒一直留著,你來了,就給你吧。」老外婆手發 著顫,取出了一塊長方形的白玉來,交給了卓長根。   卓長根當時就感到,這塊父親一直佩戴在身邊的白玉,可能和他的來歷有 一定的關系,所以當時就收了下來,也一直佩帶在身邊。   那是一塊質地极佳的白玉,純洁通透,一點雜質也沒有,整塊玉,溫潤得 像是具有生命一樣。玉大約有十二公分長,八公分寬,相當厚,厚度約莫是一 公分,上面有著刻工十分古 的虎紋。   當卓長根講到他的外祖母把這塊白玉給他的時候,他就把那塊白玉,取了 出來,交給我和白素傳觀,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詳細描述出來。   那真是一塊上佳的美玉,白素輕輕撫摸著它,道:「這种形狀的古玉,有 一個專門名稱,叫『勒』(原文為玉字邊加勒,這字我打不出來),一般來說,形 体都不會有那麼大,我看這是戰國時期的東西了,不知道老爺子有沒有拿去給 識玉的人看過?」   卓長根笑了起來:「小女娃,你的話,已經証明你是一個識玉的人了。」   白素一時之間,可能不能适應「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才道: 「這种方勒,是古人用來作佩飾的,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是一個地位 十分高的人,不然,怎能佩這樣的美玉?」   卓長根連連點頭:「小女娃說得對,我問過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 去問過,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見就問我是不是肯出賣,一開口,就是杬千大 洋。我說不賣,他們就問我是哪里來的,我說是父親的遺物,他們不信,說這 樣的玉器,可以說是古玉之中最珍貴的了,不會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來的東西。雖然他 是一個那麼出色的牧馬人,可是這東西和他的身分也不相配,不知道是怎麼得 來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將那塊白玉接了過來,真是一塊好玉,上佳的美玉,有 一种十分迷人的力量,叫人十分迷戀於它的質地和顏色。中國人一直相信玉可 以辟邪,可以帶來好運,象徵著君子和忠貞,當然是有原因的。    我道:「你得到了這塊白玉之後,一定曾花過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來歷了。」   卓長根點頭:「是,所有的人都認定這是一塊古玉,獨一無二的,是戰國 ,秦代的古物。」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道:「奇怪,一般來說,質地越是純洁的白玉, 在入土之後,就越容易產生各种顏色的斑跡,這塊白玉,看起來是未曾入過 土。」   卓長根「嗯」地一聲:「是,也有人對我這樣說過。當時我認為這塊白玉 ,可以助我查出我爹的來歷,但結果還是沒有用。當我回到了牧場,和馬場主 提起,他見了那塊玉,愛不釋手。」   卓長根又道:「當時金花也在旁,她也喜愛不已,唉,當時我若是說:金 花,你喜歡,就給了你吧。她一定會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杬歲的卓長根,說著又說到了他少年時的情愛糾纏上去了,我笑著: 「老爺子,該回頭說說那次放馬出亂子的事了,馬金花就是那次失蹤的?」   卓長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捏著拳,在自己的額角上輕輕地敲著,像是 藉助這樣的敲動,就可以把往事一點一滴,全都敲出來一樣。   經過整頓之後,卓長根一聲呼嘯,帶著其餘的牧馬人,又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才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有 精疲力盡之感,可是他們還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來,策馬向前馳著。   卓長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馬金花雖然一直不講話,可是心中對馬金花的 愛戀,卻越來越甚,這种難以宣 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愛情,使他感到极 其痛苦。   當時,二十騎雖然是一起出發的,但卓長根很快地又把其餘的人拋离。   他在向前飛馳之際,心憂如焚,因為前面,馬群和馬金花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他全然無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個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後,只要見 到了馬金花,他就一定會打破多年來的僵局,不但要對她說話,還要緊緊地擁 抱她。   一口气馳出了將近二十里,還是未見馬群的蹤跡,卓長根已經全身都被汗 濕透了,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揀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 了上去,才一到達岡子上,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 的在低頭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群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用心听, 也听不到馬蹄聲了。馬群既然已被控制了,那麼馬金花自然也沒有事了。   卓長根當時,心跳得十分劇烈,他回頭看,其餘人還沒有追上來,要是人 一多,他的秘密心愿,更難以實現了,趁現在沖下去,他有机會可以和馬金花 單獨相處,那才是好時机。   一想到了這一點,卓長根興奮得大叫了一聲,一抖 繩,就向岡子下直沖 了下去,至多兩杬里的距离,一下子就沖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沖去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來 ,因為他實在不能肯定,在見到了馬金花之後,是不是還有勇气叫得出口來。   他策騎沖進了馬群,引起了馬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沖 得向外四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也停了下來。   卓長根一眼就看到了馬金花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 馬,但是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 簡直耀眼,小白龍正在低頭啃著草,卓長根直沖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定了 繩,他仍在叫著:「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這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了极度的气餒。   經過了那麼多年,他終於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馬金花之間的僵局,可 是他得不到回答。   馬金花根本不睬他,說不定就在他身後,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對他發 出冷笑,在譏嘲他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口的話不算數。   卓長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馬金花一定不會遠, 她就躺在草地上?   卓長根慢慢轉動著身子,他沒有勇气見到馬金花,可是他知道,這場羞辱 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草地相當大,几匹馬零散地分開在草地上,看起來很自然,除非馬金花是 有意躲了起來,不然,卓長根是一定可以看到她的。   卓長根再轉動身子,牽著馬,令馬也轉著身,草地上的情形,已經可以一 目了然,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其餘牧馬人顯然正向這里馳來,蹄聲已經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 長根硬著頭皮,大聲道:「好,算我輸了,是我向你先說話,你躲在哪里,出 來吧。」   他的話,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這時,卓長根仍然半分也沒有想到馬金花會就此失蹤了,他還以為馬金花 根本不肯原諒他,存心要他在許多人面前栽一個大 斗。   他嘆了一聲,心中十分難過,人在馬上,像是僵硬了一樣。他這樣發呆的 時間并不長,那十九個被他拋在後面的牧馬人,已經相繼赶到。   一看到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許是由於剛才 的心情實在太緊張了,一見到馬群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 問題,沒有人想起來,一直到所有的人全到齊之後,才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 ,大聲問:「咦,金花姑娘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為之一征,一起向卓長根望了過來,因為他是第一個 赶到的,應該知道馬金花在什麼地方。卓長根避開了各人的眼光,語音生硬地 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眾人又呆了一呆,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有 扭,那是盡人皆知的事情。立 時有人想到,馬金花或許是不愿意單獨和卓長根相處,所以卓長根一到,她就 避了開去。可是這樣想的人,立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因為小白龍在,馬 金花是不會走遠的。   小白龍是馬金花的命,甚至夜間,小白能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 間的。而草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几個人大聲叫著,几個人策騎向前馳, 去看看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可是馬金花卻一直沒出現。   在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馬金花仍然沒有出現時,人 人都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卓長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 聲問:「金花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它不會講話,不然它倒一定會說出馬金花到了 何處的。   有几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卓長根的身邊,卓長根沉聲道:「先把 馬群集中起來,這只要四個人就夠了,其餘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金花姑 娘。」   十六騎,是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的,卓長根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 ,雖然明知馬金花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里地方才折回來。   等他們回到那片草地上的時候,又有杬二十個牧馬人赶到,太陽也已經快 下山了,人人面面相覷,因為馬金花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於惡夢之中一樣,但是卻又是實 實在在發生的事,馬金花不見了,她的馬在,她人不見了。   卓長根焦急得像是瘋了一樣,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 派人到牧場去,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卓長根等几十個人,又四下散了開去,天色迅速黑了下 來,所有的人,都已經疲累不堪了。可是馬金花蹤影全無,這些人,宁愿自己 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就讓馬金花就此失蹤。   當卓長根又回到那片草地時,草地上燃起了好几堆大弩火,時間早已過了 午夜,快天明了。   馬醉木和几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赶到,聚集在篝火旁的人,少說也有一二 百人,火光閃動著,映在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沒有一個人出聲。   卓長根一到,就看到馬醉木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 雕一樣。   卓長根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來到了馬醉木的身前,馬醉木的聲音 ,低沉得駭人,多少年來,卓長根從來沒有听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 :「金花她能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遠方起 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來,給人以十分神秘的感覺。   卓長根感到喉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塞住了一樣,馬醉木的問題,他要是能回 答得出來,那倒好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馬醉木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 到了馬群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力量撕碎了一樣,听起來十 分怪异。   他道:「我沖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 ,我想她听不見……我在叫她了。」   馬醉木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 是什麼意思?」   卓長根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馬醉木出聲叫著:「金花不會 死,她一定是跑開了,到什麼地方去了,說不定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了..」   他講到這里,陡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 根本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   馬金花上哪兄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馬醉木親自率領,馬醉木雖然因為 變故而有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條不紊。他要卓長根等那一批人, 就在草地上休息,他帶著新赶來的人去搜索。   馬醉木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才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 附近凡是和馬氏牧場有關的人,都赶到了這片草地來。馬氏牧場的信鴿,全放 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場有聯系的地點,留意馬金花的下落。   馬醉木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布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   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往,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 身分地位,是可以和馬醉木議事的,其餘的人,都遠遠站著。   馬醉木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著,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 來。等他喝夠了,他才開口:「金花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這個問題,卓長根也想到過了,馬氏牧場和附近一帶的股匪,會經有過你 死我活的劇斗,一直是馬氏牧場占著上風,自從去年中條山的那一幫土匪,被 馬金花奇兵突襲,完全消滅之後,土匪聞風喪贍,哪里還敢在馬氏牧場的勢力 范圍之內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時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 什麼土匪敢。」   馬醉木問:「小股的呢?」   卓長很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卓長根的話,想要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動地的 惡斗不可,可是小白龍和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斗跡象都沒有。   馬醉木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 經問過了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麼,金花她到哪里去了呢?」   馬金花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各种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是沒有 一樣是可以成立的,到最後,各方面的梢息都送了來:沒有馬金花的蹤跡,那 時已經又是午夜時分了,一個大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 個可能,終於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用顫抖的聲音道:「金花姑娘會不會……在馬群……疾奔 時……被撞跌了下來?」   在這個牧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後,草地上靜到了极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 剝剝的爆裂聲。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卓長根也跟著叫:「不會!」但是在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後,卻又是 极度的靜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了 。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馬金花整個人,在馬群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 得不存在了。   卓長根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 天一亮,我們循回路去找,總有一點什麼剩下的..」   卓長根的意思是,就算馬金花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馳中的馬踩 踏成為什麼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 講完,一個人扑了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 ,當他一躍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馬醉木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 抹去了口角處涌出來的血。    馬醉木厲聲說:「誰也不准那麼說,金花不會死。」   他在叫了那句話之後,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 搖晃,向下便倒,昏了過去。   那麼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會支持不住而昏了過去,這對 於在馬醉木周圍的人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恩議的事,連他几個得力的老手下, 也慌了手腳,還是卓長根比較鎮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著。   馬醉木醒過來之後,卓長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拿酒來!」   一皮袋烈酒,傳到了他的手中,他仰著顏子,咽嘟咽嘟,一口气把一皮袋 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卓長根:「長根,你一定要把 金花找回來。」   卓長根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馬場主,一定, 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馬醉木又說了第杬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 馬醉木似乎不會再說別的話了,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 先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什麼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是希 望他能听到有關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麼希望能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馬金花卻消失得無影 無蹤,用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卻一點消息 也沒有。   所以,當馬醉木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之際,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 ,人人都避開了他這种目光。於是,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會 用被烈酒灼傷了的嗓子,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所有的人,都在馬醉木的身上,看到了一個人的傷痛,竟然可以傷痛到這 种地步。他疼女儿,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直到這時,才知道他疼愛女儿的 程度,是如此之深,至於馬金花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只要她醒著,她就用 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馬醉木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她的丈夫,默默 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卓長根講了几句話:「長根,金花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 疼她的,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是死了。」   卓長根當時,傷痛的程度,不會在馬醉木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 ,金花不會死。」   金花她媽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是不知落在什麼 人手里了,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輩子又沒有做什麼坏事……。」   女人總是這樣子,尤其是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遇到了慘痛的變故∼除了 埋怨命運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 她們的悲痛。   那是卓長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了,一個像馬金花那樣 ,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之際,會發 生一些什麼事,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的。卓長根當時就叫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   雖然在馬金花失蹤,馬醉木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之後,馬氏牧場中的 事,大多落到了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從早到晚,几乎沒有一刻空閑的時候, 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著小白龍,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上去,停下來 ,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能指點他,告訴他,馬金花究竟是到什麼 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錄入、校對、排版:SouthGuo(southguo@263.net)    第三部:馬金花离奇失蹤   經過整頓之后,卓長根一聲呼嘯,帶著其余的牧馬人,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才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精疲力 盡,可是他們還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來,策馬前馳。   卓長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馬金花雖然一直不講話,可是心中對馬金花的愛戀, 卻越來越甚,這种難以宣泄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愛情,使他感到极其痛苦。   當時,二十騎雖然一起出發,但卓長根很快地又把其余人拋离。   他向前飛馳,心憂如焚,因為前面,馬群和馬金花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全然 無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個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后,只要見到了馬金花,他 就一定會打破多年來的僵局,不但要對她說話,還要緊緊地擁抱她。   一口气馳出了將近二十里,未見馬群的蹤跡,卓長根已經全身都被汗濕透,向 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挑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了上去,才一到 達岡子上,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 低頭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群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听,也听不到馬蹄 聲。馬群既然已被控制,那么馬金花自然也沒有事了。   卓長根心跳得十分劇烈,他回頭看,其余人還沒有追上來,要是人一多,他的 秘密心愿,就難以實現,趁現在沖下去,他有机會可以和馬金花單獨相處,那才是 好時机。   一想到了這一點,卓長根興奮得大叫了一聲,一抖 繩,就向岡子下直沖了下 去,至多兩三里的距离,一下子就沖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沖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來,因為 他實在不能肯定,在見到了馬金花之后,是不是還有勇气叫得出口。   他策騎沖進了馬群,引起了馬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沖得向 外四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就停了下來。   卓長根一眼就看到了馬金花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馬, 但是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簡直耀眼, 小白龍正在低頭啃著草,卓長根直沖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住了 繩,他仍在叫 著:“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這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了极度的气餒。   經過了那么多年,他終于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馬金花之間的僵局,可是他 得不到回答。馬金花根本不睬他,說不定就在他身后,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對 他發出冷笑,在譏嘲他男子漢丈夫,說出口的話不算數。   卓長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馬金花一定不會遠,她就 躺在草地上?卓長根慢慢轉動著身子,他沒有勇气見到馬金花,可是他知道,這場 羞辱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除非馬金花有意躲起來,不然,卓長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 了然,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其余牧馬人正向這里馳來,蹄聲已經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長根硬著 頭皮,大聲道:“好,算我輸了,是我向你先說話,你躲在哪里,出來吧。”   他的話,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這時,卓長根半分也沒有想到馬金花會就此失蹤,他還以為馬金花根本不肯原 諒他,存心要他在許多人面前栽一個大跟斗。   他嘆了一聲,心中十分難過,人在馬上,像是僵硬了一樣。他這樣發呆的時間 并不長,那十九個被他拋在后面的牧馬人,已經相繼赶到。   一看到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許由于剛才的心情 實在太緊張了,一見到馬群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 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到齊,才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大聲問:“咦,金花姑娘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為之一怔,一起向卓長根望了過來,因為他第一個赶到, 應該知道馬金花在什么地方。卓長根避開了各人的眼光,語音生硬:“我不知道她 在哪里。”   眾人又呆了一呆,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別扭,人盡皆知。立時有人想到,馬 金花或許是不愿意單獨和卓長根相處,所以卓長根一到,她就避了開去,可是這樣 想的人,立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因為小白龍在,馬金花不會走遠。   小白龍是馬金花的命,甚至夜間,小白龍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間。 而草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几個人大聲叫著,几個人策騎向前馳,去看看馬金 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馬金花卻一直沒出現。   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馬金花仍然沒有出現,人人都感到 事情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卓長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聲問:“金花 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它不會講話,不然它倒一定會說出馬金花到了何處。   有几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卓長根的身邊,卓長根沉聲道:“先把馬群 集中起來,這只要四個人就夠,其余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騎,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卓長根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雖然明 知馬金花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來。   他們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個牧馬人赶到,太陽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覷: 馬金花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惡夢,馬金花不見了,她的馬在,她 人不見了!   卓長根焦急得像是瘋了,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派人到牧 場去,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卓長根等几十個人,又四下散開,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所有 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馬金花蹤影全無,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 不能讓馬金花就此失蹤。   卓長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快天明了。 馬醉木和几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說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閃動, 映在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沒有一個人出聲。   卓長根看到馬醉木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雕。   卓長根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來到了馬醉木的身前,馬醉木的聲音,低 沉得駭人,多少年來,卓長根從來沒有听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金花 她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遠方起伏的 山影,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神秘。   卓長根感到喉間像是有什么東西塞住了一樣,馬醉木的問題,他要是能回答得 出來,那倒好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馬醉木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到了 馬群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什么力量撕碎了,听起來十分怪异。   他道:“我沖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我 想她听不見……我在叫她了。”   馬醉木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是什 么意思?”   卓長根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馬醉木出聲叫著:“金花不會死, 她一定是跑開了,到什么地方去,說不定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   他講到這里,陡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根本 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馬金花上哪儿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馬醉木親自率領,馬醉木雖然因為變故 而有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余不紊。他要卓長根那一批人,就是草地上 休息,他帶著新赶到的人去搜索。   馬醉木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才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附近 凡是和馬氏牧場有關的人,都赶到了這片草地來。馬氏牧場的信鴿,全放了出去, 通知所有和牧場有關系的地點,留意馬金花的下落。   馬醉木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布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   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住,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 地位,可以和馬醉木議事,其余的人,都遠遠站著。   馬醉木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來。等 他喝夠了,他才開口:“金花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這個問題,卓長根也想到過了,馬氏牧場和附近一帶的土匪,曾經有過你死我 活的劇斗,一直是馬氏牧場占著上風,去年中條山的那一幫土匪,被馬金花奇兵突 襲,完全消滅,土匪聞風喪膽,哪里還敢在馬氏牧場的勢力范圍之內生事?所以他 一想到,立時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什么土匪敢。”   馬醉木問:“小股的呢?”   卓長根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卓長根的話,想要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動地的惡斗, 可是小白龍和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斗的跡象都沒有。   馬醉木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經問 過了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馬金花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樣可 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傳了來:沒有馬金花的蹤跡,那是又是午夜時分, 一個大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終于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有用顫抖的聲音道:“金花姑娘會不會……在馬群……疾奔時…… 被撞跌了下來?”   在這個徼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后,草地上靜到了极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剝剝 的爆裂聲。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卓長根也跟著叫:“不會!”但是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后,卻又是极度的 靜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而如 果是這樣,那么,馬金花整個人,在馬群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得不存在了。   卓長根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天一 亮,我們循回路去找,總有一點什么剩下的──”   卓長根的意思是,就算馬金花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馳中的馬踩踏成 為什么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講完,一 個人扑了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當他一躍而 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馬醉木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處涌出 來的血。   馬醉木厲聲說:“誰也不准那么說,金花不會死。”   他叫了那句話,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搖晃,向下 便倒,昏了過去。   那么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這對于在馬醉木周圍的 人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連他几個得力的老部下,也慌了手腳,還是卓長 根比較鎮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馬醉木醒過來,卓長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拿酒來!”   一皮袋烈酒,傳到了他手中,他仰著頸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 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卓長根:“長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卓長根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馬場主,一定,一定 要把金花找回來。”   馬醉木又說了第三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馬醉木似乎不會再說別的 話了,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 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什么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希望他能 听到有關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夠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馬金花卻消失得無影無 蹤,用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   所以,馬醉木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 開了他這种目光。于是,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會用被烈酒灼傷了 的嗓子,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馬醉木的傷痛,竟然可以到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這 時,才知道他疼愛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馬金花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 只要她醒著,她就用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馬醉木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 她的,默默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著卓長根講了几句話:“長根,金花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疼 她的,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死了。”   卓長根當時,傷痛的程度,不會在馬醉木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金 花不會死。”   金花她媽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 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輩子也沒有做什么坏事……”   女人總是這樣子,尤其是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遇到了慘痛的變故,除了埋怨 命運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泄她們的悲痛。   那是卓長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個像馬金花那樣,如花 似玉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會發生一些什么事, 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卓長根當時就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   馬金花失蹤,馬醉木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馬氏牧場中的事,大多落到了 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從早到晚,几乎沒有一刻空閑,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 著小白龍,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停下來,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 能指點他,告訴他,馬金花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長根敘述到了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雙手,掩住了臉。那已是四分之一 世紀以前發生的事,他直到現在,講起來 仍然掩不住心中的傷痛,可知他當時所 忍受的痛苦与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開始講述之前,他已經告訴了 我們,馬金花神秘失蹤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蹤的馬金花又出現了。   卓長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際,還那么傷痛?是不是馬金花回來之后,事情又能曲 折?   (如果講一個失蹤故事,一開始就是一個神秘失蹤的人五年后又出現,似乎不 是很好的講故事手法,因為沒有了“懸疑”,結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長根不是講故事,他講他自己的經歷。)   (而且,即使卓長根是講故事,他也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學那些庸手, 故意賣什么關子,弄什么懸疑,一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人,可是听的人卻仍要听下去, 五年之后怎樣了?馬金花再出現之后發生了什么事?這五年之中,她在何處?)   我當時就是這樣,卓長根突然雙手掩面,停了下來,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問 要問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連連施眼色,作手勢,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撓 腮,坐立不安。   就在這時,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進來,看到了卓長根的情形,就“哼” 地一聲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戀情人了?”   卓長根沒有什么反應,白素卻努力瞪了她父親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 “他的故事之中,最動人的部分,就是那個馬場主在女儿失蹤之后的傷痛。小素, 要是當年你忽然失蹤了,我也會那樣。”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你說到哪里卻了?”   我趁机問道:“馬金花失蹤了五年?她后來又回來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他還沒有講到這一點,小衛,你不覺得,他的故事之 中,最奇特的一點是──”   我忙說道:“我只想知道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斷了我的話頭:“小衛,別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 無,他的小情人,那個馬金花,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   我想分辯几句,但是一想,辯也辯不清楚,我确然因為卓長根的途述,而在關 心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當時不是九十一歲。”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小素,你說說,最奇特的一點是什么?”   RS立時道:“是卓老爺子的父親。”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子上:“照啊!他的父親來無影,去無蹤,又有那么 大的本領,小素,你看他像是什么人?”   白老大在這樣問白素的時候,卻斜著眼向我望來。白素立時道:“倒有點像某 喜歡執筆記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筆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陣大笑聲:“什么有點像,簡直就是。”   他們父女兩人,一搭一擋,這樣調侃我,我除了跟著他們笑,難道老羞成怒不 成?不過我還是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當然有可能,他,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衛, 我記得你記述過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結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點無可奈何:“是的,記述在《尸變》這個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壓低了聲音:“那故事中的那個外星雜种,結果怎樣了?”   我苦笑,向卓長根看去,卓長根仍然雙手掩面,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倒真是壓 低了聲音:“那個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變成了不可救藥的瘋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長根:“可是老家伙卻一點不瘋,你可以好好以他為研究對象。”   卓長根在這時,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沒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對你說,你那個來歷不明的父親,是外太空來的,你當時 想不到,后來你又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現在應該明白了。”   卓長根原來后來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個博 士的頭銜,他肯說一個人曾“好好念過一點書”,那一定是十分艱苦的一個長時期 的求知過程。   卓長根搖頭:“從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這一點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還是作了 最徹底的檢查,結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許,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來就和地球人一樣?”   卓長根看有很气憤,在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什么意見,白素搖著頭: “爸,你胡扯些什么,听老爺子講下去。”   白老大擺著手:“我才不要听,他那個初戀情人,失蹤了五年,一點也不稀奇, 沒有什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悶吼聲,對白老大怒目而視。白老大卻毫不在乎地擺著手。 我生恐這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友情雖篤,但了難免會在這种情形下起沖突,所以忙道: “還是听老爺子說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沒說錯吧,這兩個小娃子,會听你的故事,哦,對 了,他那塊白玉,你們見過了沒有?”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鬧,他側著頭:“這塊白玉, 是十分奇怪的另一點。質地那么純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見,一有發現,普通人敢 保留,大都是獻給當時的君王,那是宮廷中的東西。”   我道:“就算是屬于當時君王,流傳至今,也沒有什么特別。”   白老大道:“這塊白玉,我曾經花過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兩千兩百年前完成, 大抵是春秋戰國,秦始皇的時代。而且這塊白玉未曾入過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 傳,這一點也相當罕見,一般來說,這樣的美玉,都會陪葬,因為古人相信美玉會 使死人的靈魂得到好運。還有,上面刻的是虎紋,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會刻虎紋, 大都刻龍紋或(此字不詳)形紋。”     我攤了攤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這塊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額:“這是我的判斷,小衛,我年紀雖大,頭腦并沒 有退化,我感到,這塊白玉,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我沒有再說什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話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 皺著眉在思索。   (后來,事實証明白老大的話,十分有道理,那塊看來和整件事并沒有什么關 系的檖玉,是整件事中的一個重大關鍵。)   白老大伸手,在卓長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作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 沒有什么不好。很多說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類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 子。”   卓長根揮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舉起雙手,向后退去:“你不覺得自己已經九十三歲了,還那么壯健, 單是這一點,已經和地球人的生理狀況有所不同了么?”   卓長根“哼”地一聲:“百歲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稀奇的。”   這時,我的心中,也著實疑惑。   白老大的話,雖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講出來,但是仔細想想,也未必全無道理。   卓長根的父親,來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而 可以接受的解釋!為什么他特別擅長養馬?也可以說成是那個星球上的人根本就會 養馬。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剛才說:“像是某位喜歡執筆…… 的人筆下的外星人。”這种想法,雖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規律化了。   雖然宇宙間的很多事,都脫不了一种或多种規律,但如果可以擺脫,不是更好 嗎?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嘗一下,他又轉身走了開 去。   卓長根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聲:“他倒不是開玩笑的,你們看,我爹真會是 外星人?”   這個問題,不是難以回答,我脫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說他十分神秘,來歷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說 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卓長根苦笑了一直:“其實我倒無所謂,反正也過去了大半輩子了。”   白素道:“是啊,馬氏牧場那邊,以后又怎樣了?”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誰有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 額獎金,依然有效,其間也有不少混淆,來胡亂報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 是卻一直沒有結果。”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才繼續:“一直到五年之后──”   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是牧場上下,人人都沒忘記馬金花的失蹤,到了那一天, 牧場的一切活動全都停頓,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馬金花。   每年這個日子,卓長根照例騎著小白龍离開牧場,順著當年放馬的路線向前馳。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經過,對卓長根來說,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的 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閃過,從馬群開始奔跑起,到他看到靜止的馬群為止。每次, 他就在這條路上,都要問上千百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如今,事情雖然過去了五年,小白龍也大了,作為一匹好馬來說,它已經算是 老馬了,可是奔馳起來,還是一樣神駿,不必驅策,就奔馳得极快。   卓長根來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馬,任由小白龍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 作枕,在柔軟的草地之上,躺了下來,望著藍天白云。   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那時,他已經是青年人了,壯健,能干,整個馬氏牧場, 等于完全由他主持。方圓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她,雖然臉紅心跳,但也一定不 會逃避他的目光,要讓他好好看清楚,沒有一個姑娘不愿意嫁給這個年輕人。生性 放蕩風流一點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長根對所有的女孩子都無動于衷,他心中只有一個人,一個已經消失了 的人,馬金花。   這時,他團上了眼睛,又想起馬金花來。也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 哨聲。   那口哨聲十分悅耳動听,卓長根一听了,心頭就怦地一跳,還未曾來得及睜開 眼,就又听得小白龍發出了一下歡嘶聲。   這一下,卓長根再也沒有疑問了,那一下口哨聲,自己會幻想出來,小白龍不 會。他陡地跳了起來,先跳起來,再睜開眼,他看到小白龍飛快地奔向前,有一個 高挑的女子,長發飛揚,一身白衣,正飛快地迎著前,人和馬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 人到了馬背上,馬歡嘶得更嘹亮,旋風一樣,向前掠去。   卓長根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他睜大著眼睛,連眨一下眼都不敢,雖然人和馬早 已馳了開去,他還是直勾勾地看著。   馬上那姑娘,不是馬金花是誰?   五年不見,她看來身形列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雖然人馬掠過之際只是一瞥, 但是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馬金花,那是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小白龍和馬金花,看來已經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 他才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拔腳向前奔。   憑人力奔馳,想追上小白龍,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長根不顧一切,向前奔著, 叫著,小白龍早已馳得看不見了,他還在向前奔著。   當他奔得胸口因為喘气而几乎要炸開來之際,他還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這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視線之中,那個小白點又出現了。   小白龍馳回來了。   卓長根停了下來,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 害怕小白龍奔回來時,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臉上的汗,好讓視線更明朗。   終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馬是一起回來的,馬金花還在馬背上。   小白龍去得快,來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馬金花勒住了馬,在馬上 斜斜向他看來,那么明麗,那么嬌美,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人互望了一 會,卓長根才用盡了全身气力,叫了出來:“金花!”   馬金花也盯著卓長根,她的鼻尖上,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映著陽光,像是极 細极細的小珍珠一樣,在閃閃生光。   她并沒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來:“長根,是你!”   卓長根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搖晃著,一陣目眩,不能控制地 向下倒去,在馬上的馬金花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叫道:“長根!”   卓長根已經向下倒去,可是馬金花的一下叫喚,又給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 在地上撐著,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馬金 花也下了馬。   卓長根望著她,千言万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 如何才好,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小白龍……這些日子來,倒還硬朗。”   卓長根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難為了馬場主,這五年來,几乎浸在酒里。”   馬金花略為偏過了頭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長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帶著責備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講了三個字,馬金花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頭來, 望著遠方。卓長根循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除了連綿的山影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值 得看的東西。   卓長根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馬金花才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別問我, 什么都別問我,問了,我也不會說。”   卓長根陡然道:“你不說怎么行?這五年來,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長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再見到馬金花之后都想問的。但是馬金花 只是淡然一笑:“長根,你是不是又想我們之間不再說話?”   卓長根嚇了一跳,忙道:“不,不,當然不……”   馬金花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在卓長根的記憶中,從來也未曾听馬金花用這种 的語調說過說:“那么,你就听我的話,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卓長根發著怔,望著馬金花,他在馬金花的臉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 神情,她已經長大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雖然她的性子還是那么執拗,但是她畢 竟長大了。   一時之間,卓長根不知說什么才說,馬金花卻一直用她溫柔成熟的眼神,在等 待卓長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卓長根才道:“好吧,我不問。我不問,一樣會有 人要問,馬場主就一定要問。”   馬金花皺了皺眉:“我也會叫他別問,問來有什么用?我已經回來了,這最重 要!你們究竟想要我回來,還是想弄明白這五年來我去了何處?”   卓長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沒有再問下去,馬金花深 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們回去吧。只有小白龍?沒有別的馬了?”   卓長根搖著頭,馬金花一翻身上了馬,向卓長根伸出手來。   只有小白龍一匹馬,她邀卓長根一起上馬。卓長根心頭怦怦亂跳,他站在那里, 好一會不動,才身子一縱,也上了馬,騎在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時像 是靠近了一個火爐,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噴出火來。   馬金花卻若無其事,抖 徽馬,向前馳去,馳出了沒有多遠,就遇了一群在放 牧中的馬,馬金花回頭向卓長根看了一眼,卓長根立時會意,就在小白龍的背上, 換到了另一匹馬的背上。   當他們兩人一直向前,遇到馬群和牧馬人,所有的牧馬人,一看到馬金花回來, 立時放下了一切,發出近乎哽咽的歡呼聲,一齊跟在后面。   所以,他們馳進馬氏牧場的大柵門,并不是只有馬金花和卓長根兩人,而是已 經匯成了一支上百的馬隊。   一進牧場,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馬的,把 水潑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鋤草的,几乎沒把自己的手鋤了下來,人人都放下了手 頭的事,圍了上來。   整個馬氏牧場,簡直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呼叫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無目 的地狂叫,叫的是什么,連發出呼叫聲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要表示心中的 歡樂,要把五年來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發泄。   馬金花和卓長根來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動地的呼叫聲,早已把馬金花和他的老 手下惊動,兩人扶著馬醉木走了出來。   馬醉木已有有好久沒有見陽光了,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可怜的瑟縮,他 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縫,躲避著陽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睜得大些。他不斷望 向左,又望向右,用發顫的聲音問:“金花回來了?金花回來了?”   本來是鐵塔一樣的一條壯漢,這時就像是風中殘燭。   所有人在那一霎間,一起靜了下來,馬金花自馬上躍下,張大了口,可是也發 不出聲音,淚水自她眼中,滾滾涌出。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一下子扑到了她父親的身前,緊緊伏在她父親的身上,叫: “爹,是我,金花!”   馬醉木的身子劇烈發抖,口張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噴出來的只是濃冽的酒气, 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劇烈的顫動,而令得骨節相搓的“格格” 聲。   不少人激動地奔向前,大聲叫:“馬場主,是金花姑娘回來了。”   馬醉木直到這時,才像是火山迸發一樣地叫:“金花。”    第四部:五年行蹤成謎   馬金花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雖然看來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經可以 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講話的聲音,也仍然洪亮、威嚴。   整個馬氏牧場,以及附近和馬氏牧場有聯絡的人,全都聞訊赶來,馬氏牧場的 大曠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竄得比人還高的篝火,一個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過 兩百頭,這些牛羊,都被割成兩半,在篝火上烤著,發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 加上一壇一壇的酒,封泥被敲開之后散發出來的酒香,把上千個人身上的汗味,全 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可以赶來的人都赶來了,消息傳得飛快:馬金花回來了。   在馬氏牧場的房舍建筑前,圍聚著的,是自知身份比較高,和馬氏牧場,或是 馬醉木比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門口最近的是卓長根。   馬醉木叫出了馬金花的名字,馬金花扶住了他向內走去,當她跨門檻之時,她 轉過身來,向聚集在門口,想跟進去的人說:“各位,我和爹有點話要說,爹的身 体看來很弱,各位別來打扰我們。”   馬金花這樣一說,所有想跟進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門外等著,包括卓長根在 內。   馬金花和馬醉木進去了,就一直沒有再出來,盛大的慶祝是卓長根和几個老資 格的人商量之后決定的。聚集在曠地上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 疑問:這五年來,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馬金花和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來,馬醉木一出 現,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歡喜。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馬金花跟在他的后 面,一直來到了人群中心,馬醉木手高舉起來,用他不知多久未曾發出過的宏亮的 聲音宣布:“金花回來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上千人靜得鴉雀無聲,想知道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 什么地方去。   這時,十個人之中,有九個人,都認為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這 五年來所在的地方。可是馬醉木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頓了一頓之后,馬醉木的聲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學堂,到北京城去上學 堂。”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呆住。這些在草原上長大的粗人,和“上學堂”這件事之 間的距离,實在太遠,甚至根本在意念上無法聯結起來。   卓長根,一時之間,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學堂”是什么意思,眾人錯愕,未 會過意來,馬醉木又大聲道:“今天是我們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該替我們高興, 誰吃少了、喝少了的,誰是狗熊!”   馬醉木這兩句話一說,立時起了一陣呼聲。盡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問,但是粗 漢子性格爽直,都覺得馬醉木對女儿回來,如此高興如此滿意,別的事,再問也是 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割著燒熟了的肉,酒從壇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來, 所有的人,都陷進了狂熱的歡欣。   馬醉木來到了躲在陰暗角落,并沒有參与狂歡的卓長根身邊。兩個人都好一會 不說話,才由馬醉木先開口:“長根,這几年,難為你了。”   卓長根的心情一陣激動,可是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听來平淡:“場主怎么對我 說這种見外的話?”   馬醉木嘆了一聲:“長根,你一定以為我和金花講了很久,金花過去五年來發 生的事,全都告訴我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頭去,不望馬醉木。馬醉木又嘆了一聲:“長根, 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對我說,只是叫我不要問,只是說她要上學堂去。”   卓長根轉回頭來,聲音再也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激動:“場主,你……肯不問?”   馬醉木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肯,這謎團要是不解開,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 既然這樣說了,你說我是問還是不問?”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再問了。”   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長根的肩上:“這就是了。而且,她回來了, 也長大了,看起來很好,這是我五年來的夢想,我還求什么?唉,直伯……沒有什 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說,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長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馬醉木攤了攤手:“去,高高興興地去喝酒,別讓金花以為我們不開心。”   卓長根緩緩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當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過來,頭痛欲裂,有人告訴他,馬 金花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來看過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龍。   馬醉木和几個老兄弟,親自送馬金花上京,兩個月之后才回來,馬醉木顯得高 興,逢人就說北京大地方的繁華。   馬金花在這次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好像就沒有再回來過。   我忍不住大聲問:“什么叫好像沒有再回來過?”   卓長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開了牧場, 我不知道在我离開后,她是不是回去過。”   我再問:“你也离開了馬氏牧場?去干什么?”   卓長根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學堂。”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 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后,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 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它 很多很多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 他有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 行動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 很快把他帶入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終于也离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后來曾“好好地念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什么, 我想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 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什么都想學,結果是 貪多嚼不爛,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气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念 大學的時候,學校里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念起書來,比所有的學 生都拚命,不到兩個,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從人長命,博士銜 頭,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在是惊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惊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 那年開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發奮向上,拿多几 個博士銜頭,當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惊訝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絕 不像是一般通常見到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 只攻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 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晨,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是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 文化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 現在世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几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 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 單名,叫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 士,就看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 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的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么能把這樣一個牧場主的女儿, 和先秦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么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系起來 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 她時,不知選擇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 是校史上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几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 發生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机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 消息,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并沒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現在卻非要提出來不 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 源教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离里昂并不太遠,卓長根到這里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還會是誰?愛情真是偉大,不是馬教授要到法國南部 來,你以為憑我釀的酒,會把卓老頭子從他的南美洲王國中拉過來?”   白老大這樣一說,我又再度傻住,指著卓長根──這是一种相當不禮貌的行動, 但由于惊訝太甚,所以我也顧不得了:“你……就是那個住在南美洲……充滿了傳 奇,建立了聯合企業大王國的那位中國人?”   卓長根攤開了大手:“做點小買賣。”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個小買賣。這個“小買賣”,至少包括了數以万 計的牧場、農場,數以百計的各型工厂,兩家大銀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它 行業,牽涉到的資產,至少以千億美元為單位。   我絕不是沒有見過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財產再多,也很難引起我的惊訝,可是 眼前的卓長根,雖然年紀大了,神態外型,看來仍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粗獷豪邁的 北方牧馬人,誰會想得到,他就是那個連南美洲好几個國家元首都要看他臉色的大 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臉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衛,總算不虛此 行,見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說道:“真是長了學問。不是到這里來,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國皇帝, 和漢學上的巨人,都從中國涇渭平原上牧馬出身!”   白素也感嘆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爺子,你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難 道就未曾見過馬教授?”   卓長根喝了一口酒:“再見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是中年人,那時,我也念了點 書,金花已經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見面進,大家都很歡喜,可是一提到當年 的那件事──”   他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長嘆了一聲:“一提起那件事,她說的還是那句話: ‘別問我任何問題。’”   兩人分別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份都不同了。C金花已經是學術上极有成就 的教授,誰也無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騎飛馳,一身白衣,帶著剽悍的牧馬人,和股 匪血斗的女豪俠連在一起。   卓長根還在做他的超齡學生,他那時在學農牧經濟,他對畜牧學的見地,和發 表的几篇論文,尤其是關于馬匹的配种,培養方面的專論,舉世矚目,世界各地的 牛場,軍方的養馬机构,都以能請到他去指點為榮。   卓長根和馬金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逢,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了?但是卻并不是 如此,兩人只交換了一下馬氏牧場的情形。   由于時局的變換動蕩,馬氏牧場早已不再存在,馬醉木逝世,馬氏牧場的那一 干老人,也個個凋零,余下的牧馬人,可能仍然在遼闊的草原上放牧,但馬氏牧場, 已經成了一個歷史名詞。   幸而當馬氏牧場全盛時期,販馬的利潤极高,馬金花上北京念書,馬醉木已陸 續接受了現代知識,賺來的錢,從地窖之中,轉到了銀行。   后來馬金花放洋留學,資金也轉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點也不成問題。   那次,在交談之中,卓長根忽然問:“金花,你年紀不小,該嫁人了吧?”   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長根,你連我們究 竟多大都不記得?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嫁人?”   卓長根十分認真:“我看起來,你總像是在小白龍背上的那個小女娃。”   馬金花用力揮了一下手:“過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還提來作甚?”   卓長根鼓起了勇气:“我倒不覺得我們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給我,我高興得做 夢也會笑。”   馬金花低下了頭,約莫半分鐘:“不,我不能嫁給你,長根,我已經嫁過一次, 不想再嫁了。”   卓長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馬金花會 有這樣的回答。   馬金花拒絕,他不會感到意外,可是馬金花卻說她已經嫁過一次,這真是不可 相信的事。卓長根身在馬氏牧場也好,离開了馬氏牧場也好,他無進無刻,不在留 意、打听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馬金花初到北京,后來轉到上海去上學時,不知顛倒了多少人,可是 她卻從來沒有對什么人好過。后來他出了國,放了洋,卓長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 看到了馬金花,更是神魂顛倒,有好几個貴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過她,但是也 沒有結果。   卓長根每當听到馬金花這類消息,心中都會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 定還惦記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為這种想法,他才有膽量要馬金花嫁給他。   可是,馬金花卻說:嫁過一次人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卓長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蹤之間 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蹤的五年之中嫁過人?嫁的是什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為什么 自此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种种疑問,霎時之間,一起涌上了她的心頭。  卓長根沖動地問道:“你嫁過人?什么時候,是在那五年之中嫁的人?”  馬金花沉著臉:“長根,不必再問了,不管你怎么問,我決不回答!”  卓長根想起那次,馬金花在她失蹤的地方,突然又出現的情形,那時,她看來 如此容光煥發,那种美麗,不是少女的美麗,只有少婦才會有那樣艷麗的光輝。   他的心情更激動:“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間的事,你說,是不是?”   馬金花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卓長根沖動得想抓住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 來,才一伸手出去,卻反被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脈門,冷冷地道:“長根, 我們現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動粗,門都沒有,要是你這樣,我再也不要見你。”   卓長根怒意未消:“不見就不見,我才不要見你。”   馬金花一松手,兩人一起轉過身去。   他們不歡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發生了許多巨大的變化,近七十年 來,世界上的大變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數。卓長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替協約國 方面負責培養軍馬,取得了极輝煌的成績。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他去了南美洲,從發展 畜牧開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經濟王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未爆發時,日本軍方,千方 百計,想請他去替關東軍養馬,都被他拒絕,他一直以南美為基地,在發展他的事 業。   卓長根攤大了手掌:“從那次起,到現在,又過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 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世界上傳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沒有比卓長根和馬金 花兩個人更富傳奇性的了。   這兩個人最傳奇之處,是他們都那么長命,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沒有, 但是到超過了九十歲,講起來,情感還是那么濃烈,那真是罕見之至。   白素側著頭,望著卓長根,打趣道:“老爺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吧。”   卓長根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嚴肅,認真在思索白素的這 個提議。在一旁的白老大,卻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卻說什么也老不起這張 臉來,再去碰一次釘子。”   我听得白老大這樣說,真是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歲以上的老 人,如果真能結合,那是古今美談,馬教授怎會拒絕?”   卓長根一听得我這樣說,雙眼立時閃閃生光:“小子,你是說我,還可以再去 試一次?要是她又不答應,那怎么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要是又失敗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話才講到這里,白老大已經急叫了起來:“小衛!”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聲,一拳向我當胸打來。   我嚇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斷三根 不可,我也大叫一聲,身子向后一縮一側,可是卓長根拳出如風,我避得雖然快, “砰”地一聲,還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雖然我在一縮一側之間,已經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 之后,我左臂還是抬不起來。   我駭然之极,又連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經攔在我和卓長根之間,轉過身來,對 我道:“這個玩笑他開不起,他認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這一拳算是白捱了,別說我不能還手,就算可以,我估計以 自己的武術造詣而論,雖然罕遇敵手,但也未必打得過這個九十三歲,壯健得還像 天神一樣的老人。   我緩了一口气,一面揮動著左臂,一面連聲道:“對不起,我只是喜歡開玩笑, 不是故意的。”   卓長根還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個手勢:“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 做媒,老實說,要是碰了釘子,我老臉也不見光采,這兩個小娃子,腦筋靈活,要 是讓他們去試試,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說得十分認真,我要不是剛才捱了一拳, 這時不笑得滿地亂滾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還真是辛苦,几乎連雙眼都鼓了出來。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爺子,如果馬教授肯見我們,我們一定盡力。”   卓長根本來一臉怒意,在白老大說了之后,他已經心平气和,這時,再一听得 白素這樣說,簡直眉開眼笑,不斷搓著手:“那太謝謝了,要是成功,你們要什么 謝媒,統統沒問題。”   白素吐了吐舌頭──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說是年輕了,在很多場合之下,我們 都是權威人物,可是在卓長根面前,心理上都變成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擔 保一定成。”   卓長根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說媒一定成的道理,你們只管去試試。”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馬教授也和老爺子一樣,脾气還是那么火爆,只 怕我去一說媒,就叫她照老規矩,割一只耳朵赶出來。”   卓長根望著我:“怎么,捱了一拳,生气了?”   他說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連打了三拳,連眉都不皺一下:“ 算是你打還我了。”   我給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總算明白了一點:這個人,決不能把他 當作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來看待,連六十三歲也不能,就把他當作同年齡的人好了, 年齡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變,起不到任何別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還想再打自己,連忙作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好,我們之間, 再也沒有什么了。”   他十分高興,咧著嘴笑。給“說媒”的事一鬧,我心中很多疑問,都沒提出來, 這時,大家又重新坐了下來,我道:“要我們來,當然不是為了要我們做媒,老爺 子,你說你心中有謎團──”   卓長根點頭:“是的。”   我道:“兩個謎團,一個是令尊自何而來,又到何處去了?”   卓長根道:“是啊,第二個謎團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什么地方,是 不是嫁過人,小白說,你神通廣大,再怪的怪事都見過,所以要叫你來琢磨琢磨, 看看能不能解得開。”   我心中不禁有點埋怨白老大。卓長根十分有趣,可是這兩個謎團,我怎么有能 力解得開?把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廣大,也無法應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這件事推掉,白素已開了口:“老爺子,令尊的事, 比較難弄清楚,馬教授還健在,只要她肯說,謎就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一聲:“只要她肯說?叫一匹馬開口說人話,只怕更容易。”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我盡量去試試。馬教授在里昂,我先去見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應付一個老太太,不是我的專長。”   白素笑道:“你在這里,和老爺子琢磨一下他父親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隨即想到,這很容易,隨便作出几個設想就可以了。雖然我 也很想去見一見那位傳奇人物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問及她极不愿提 起的事,碰釘子的可能多于一切,還是先讓白素去試試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個懶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備什么時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遲,明天一早我就出發。”   白素說“事不宜遲”,當然無心,看卓長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 听了之后,卻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遲。   兩個人都超過九十歲,生命可能隨時結束。要是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當年 她失蹤的那段秘密,就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個懶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連伸了兩個懶腰:“你們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長根卻道:“年輕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 挺多,先來琢磨我爹的事。”   我搖頭:“這件事,真是無可追究,當時當地,都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何況 如今,事過境遷。”   我這樣說,再實在也沒有。試想,當年馬氏牧場的人,花了多少時間,派了多 少人去查,尚且沒有下文,我們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國的涇渭平原相隔十 万八千里的法國南部,怎會“琢磨”得出什么名堂來?   白素卻道:“就當是閑談好了。”   我把身子盡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說法,卓老爺子又不肯接受。”   卓長根搖頭:“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虛無,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是太 空雜种?”   我攤了攤手:“那就只好說,令尊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皺瘛睚,她倒真是在認真考慮,過了一會,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國, 青海、西康那一帶,有一些行蹤十分詭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說到這里,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么,我精神為之一振,立時坐直了身子。 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點點頭:“是,有几個部落,我年輕時,曾冒著极大的 危險,去和他們打過交道,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隱秘的山區居住,把他們居住的 地方,當作世外桃源。我到過一個這樣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經過多少 曲折的山路,才能到達那一個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過這种部落,大多數是人數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維 吾爾人,很少有漢人。”   白老大向卓長根一指:“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血統中的另一半是漢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長根的血統,一半來自他的母親,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漢 人,是藏人,真的很難斷定。   而白素提及過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嚴格的部落規矩,比起一 些秘密會社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絕對不能私自离開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 不能泄露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規條,必然會受到极其嚴厲的懲罰。   卓長根的父親,有沒有可能是從這樣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來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話之后,思路一樣,所以我們几乎同時道:“不對──”   白老大說了兩個字,示意我先說,我道:“不對,卓大叔被人發現時,講的是 陝甘方言,沒有理由從老遠的秘密部落來。”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現之前,沒到過任何地方!”   卓長根嘆了一聲:“當時,追究他自何而來,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現為止,在那 以前,好像誰也沒有見過他。當然,也可能,他自遠處來,誰又會記得一個過路的 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顆腦袋,他身量雖然高一點,但是在北方,高個子也有的是。”   我揮了一下手:“還是別研究他從哪里來,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辦法。”   我說著,望向卓長根:“他帶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馬,到馬氏牧場去之前,難 道沒有說過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許有些不注意的話,你當時年紀小,听過就忘 了,卻是有暗示作用的?”   這時,叫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去回想他九歲時候的事,實在太遲了。可是卓 長根卻立時道:“你以為我沒有想過?自從爹不見了,我把他對我講過的每一句話, 都在心里翻來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什么也沒對我說,只對我說,他非死 不可,叫我千万別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長根又道:“后來我還回想他當時的神情,一個人要是非死 不可,當然會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為我擔心,因為那時我還小,反倒不為他自 己生死擔心。有時,提起已死的母親,反倒傷心得多。”   白老大大聲道:“算了,這個謎團解不開了,誰叫你當時不問清楚。”   卓長根黯然:“我問有什么用,他要肯說才好,算了,不提這個了。”   卓長根性格极爽气,他說不提,果然絕口不提。由于他年紀大,生活又如此多 姿多彩,几乎什么事情都經歷過,所以和他閑談,絕不會覺得悶。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談了好一會,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來,問白素:“你有什么錦囊妙計?”   白素笑道:“沒有,不過是見机行事而已。”   她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續了將近一世紀的愛情,真是動人得很。”   我打了一個呵欠:“那是他們一直沒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 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馬教授的照片,我倒見過几次,看起來,絕不像是卓老 爺子口中那樣。”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戀情人,形容起來,略帶夸張, 在所難免。”   白素也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蒙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齊,連 忙坐了起來。她道:“你管你睡,我出發了。”   我點了點頭,她轉身走了出去,我剛准備倒下去再睡,門已被大力推開,卓長 根走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還睡?咱們騎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樣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 一挺身,從床上跳了起來。卓長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別去 騎馬了,好久沒遇到對手了,我們來玩几路拳腳。”   我只好望著他笑,點頭答應,誰知道這老家伙,說來就來,我才一點頭,他已 經一拳照臉打了過來。   我連忙身子向后一翻,翻過了床,避開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躍而起,人在半空, 腳已踢出。   他一上來就占了上風,我只好連連退避,三招一過,我已被他逼得從窗中逃了 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時也從窗中竄了出來。   我逃出窗,身子側了一側,把他緊逼的勢子找了回來,他才一出來,我大聲呼 喝,向他展開一輪急攻。卓長根興致大發,也大聲酣呼,跳躍如飛。   我們兩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 有兩個身形高大的法國人,不知道我們是在“過招”,還以為我們真在打架,上來 想把我們兩人分開。   我和卓長根同聲呼喝,要他們走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兩個人一片好心, 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長根在傾全力過招,他們怎么插得進手來?兩個人才一接近, 就大聲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動,他奔了出來,一面叫道:“沒事,沒事,他們是在鬧著玩。”   他扶起了那兩個人,在他們身上拍打推拿著,那兩個人直到這時,才哇呀叫起 痛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會,興致勃勃,舉手一拍,也加入了戰團。   這一下,真是熱鬧非凡,三個人毫無目的地打,有時各自為政,有時兩個合起 來對付一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誰也不敢接近。足足練了將近一小 時,三個人才不約而同,各自大喝一聲,一齊躍退開去。   白老大大聲道:“好老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長根咯咯笑著:“老骨頭還結實,嗯?”   白老大后參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長根時, 他卻全然若無其事,當真是臉不紅,气不喘,除了光禿的頭頂,看來發亮之外,根 本看不出他剛才曾經過這樣激烈的運動。   像他這樣的年齡,身体狀況還如此之好,這簡直違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賈玉珍,這個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 老還童,越來越年輕。卓長根是不是也曾服食過什么對健康特別有東西呢?   一想到這里,我脫口道:“卓老爺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參長大的?”   卓長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說什么,我天生就那么壯健。”   白老大調勻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說什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 健康。”   卓長根的神情有點慍怒。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開慣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間, 我心中一動。我想到的是,卓長根的健康狀況和他的年齡如此不相稱,其中一定有 特別原因。   原因是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嚴守秘密一言不發   我這樣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長根看,卓長根罵了一句:“翁婿兩人,狼狽為 奸。”   我叫起來:“我又沒說什么。”   卓長根一擺手,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聲叫:“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長根不再理我,逕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個馬廄。他還未曾走近,馬廄中 的馬,已經匹匹歡嘶起來。白老大來到了我的身邊:“平時,你對外星人十分容易 接受,為什么這次,我一再說他的父親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絕接受?”   白老大這几句話,說得十分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總覺得,他父親如果是外星人,應該 還有別的能力,不會只是識得牧養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說的,外星人各种各樣,無奇不有,又焉知 沒有一种專會養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點強詞奪理,我道:“那么,他用什么交通工具來的?在他出現前后, 好像從沒有看見有什么异樣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經地眨著眼:“一艘隱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白老大攤開手:“好了,你有什么別的解釋?”   我道:“一點頭緒也沒有,總有古怪。他父親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 我看,和馬金花的神秘失蹤,有某种程度的聯系。”   白老大陡然一揮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他父親是從另一空間來的,回去了, 馬金花進去過,又出來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雖然不常見面,但是他對我的記述的一切,倒是滾瓜爛 熟,我記述過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順口引用出來。   我道:“他父親看是來自另一空間,那另一空間中生活難道用同一語言,也養 馬?喜愛白玉的佩飾?”   白老大笑了起來:“由得你去解這個謎團吧,他父親不來自別的星球,不來自 另一個空間,難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這時,我自然未曾將白老大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談起來,白老 大自己拍著胸口:“我說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當時道:“我看馬金花如果能說出她的經歷,對我們的解謎就很有幫助。”   白老大有點感慨:“是啊,年紀大了,有什么話要說,就得赶快說,不然,人 一死,什么話也不能說了,我近來,也很有寫回憶錄的意思。”   此時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時?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寫起回憶錄來, 太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樣子:“可以計划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望來,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個人,你講,他寫。”   我唯恐他把寫自傳的責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這樣說,平心而論,白老大 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壯年時,身為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可以說是中國自有 秘密幫會以來,地位最高的一個,當然有許多精采的事跡可供記述,但是我生性好 動,若是留在他身邊一年半載,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個需要立時解決的問題:“你這里沒有電話,白素要和我們聯絡的 話──”   白老大打斷了我的話頭:“放心,里昂离這里又不是太遠,照我看,小素如果 有辦法,她就能把馬金花請到這里來。”   白老大對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覺得如果能把馬金花請來,那 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時分,白素人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封十万火急 的電報:“衛,速与卓老爺子齊來里昂,遲恐不及,馬教授中風,現在里昂第一療 養院。素”   電報送到我手中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又花了二十分鐘,把卓長根從溜馬 的地方找了回來,卓長根一看就發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對白老大道:“小白, 那怎么辦,你這里又沒有什么快馬。”   我自然笑不出來,白老大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經道:“卓老 爺子,你放心,我駕車,保証最快到。”   卓長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腦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馬,哪有車快!”   講了這兩句話之后,半分鐘也沒有耽擱,我們就奔向車子。車子小,卓長根的 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盡量推向后,可是看起來,卓長根高大的身軀,仍然不 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長根也不理會舒不舒服,一疊聲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點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將車子駛得飛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 標之際,還未到午夜時分。   卓長根也不禁喟嘆:“時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擔心馬快還是車快,只是擔心馬金花,她的病況,一定十分嚴重,一個 九十一歲的老人,本來就是風燭殘年,像卓長根那樣,是极其罕見的例外。中風之 后,言語机能有沒有障礙?是不是還能把當年的那一段秘密說出來?   如果她不能說話,那么,是不是能用其它方式來表達?   我想的全是這些問題,卓長根不住不安地轉動著身子,變換坐的姿勢,只要他 一動,車子就會震動一下。   等到車子進了里昂市區,我對街道不是很熟,問了警察,開始問到的几個,根 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療養院”在什么地方,后來問到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官,才道: “哦,里昂第一療養院,那是有錢人休養的地方,在西區,向西駛,再去問別人。”   法國警察那种對外地人的愛理不理作風,真叫人生气,如果換了問路的是白素, 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車開路都說不定。   駕著車向西駛,又駛出了市區,才算是問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規模的私人療養 院,車子停在門口,向內看去,是一個樹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 到療養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奔向大鐵門,我已經准備好了,如果沒有人來開門,我就 和卓長根一起攀門進去。我們才一奔到門前,一陣犬吠聲傳來,兩個壯漢,每人拖 著兩條大狼狗,向大鐵門直奔了過來。   狼狗的來勢极勁,一來到大鐵門前,人立了起來,狺狺而吠,樣子十分凶惡。   那兩個大漢跟到了門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其中一個立時道:“衛 先生?衛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請你開門。”   那兩個大漢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開了鐵門,我和卓長根又進了車子,從打 開的大門之中,直駛了進去。   這個療養院,以前一定不知是什么王公貴族的巨宅,花園相當大,林木蒼翠欲 滴,還有几個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噴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舊式洋房之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奔了過來,阻住了 車子:“請盡量別發出聲響,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在那個人的帶引之下,進了建筑物,上了樓梯,經過了走 廊,一轉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間房間的門口。   她招手令我們過去,卓長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卻躊躇起來。 我在他耳邊低聲道:“快去,遲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腳步放大了些。白素輕輕推開房門。   那是一間十分大的房間,布置也全是舊式的,燈光柔和,我一步跨了進去,就 看到了傳奇人物馬金花。   在一張大床上,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給人以身形十分高大 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長根形容中的馬金花比較,那一定大失所望。歲月不饒 人,七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時間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   這時的馬金花,只是一個一動不動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兩個護士。半躺在床上的馬金花,看來像是睡著了,雙 手安詳地放在胸口。   卓長根來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馬金花,雙眼之中,淚光閃動。口角抽搐著, 喉際發出一陣激動的“咯咯”聲。   看卓長根的情形,仿佛他仍然是二十歲,而床上的馬金花,仍然是十八歲!他 心中的激情,顯然未曾因為歲月的飛逝而稍褪。   我要開口,白素在我身邊,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別出聲。卓長根掙扎了好 一會,才掙扎出了兩個字來:“MJ。”   床上的老婦人震動了一下,睜開眼來。   她看來雖然老邁之极,但是雙眼卻還相當有神。我悄聲問白素:“中風?”   白素也悄聲道:“不算太嚴重,下半身癱瘓了,頭腦還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問她馬金花是不是講了什么,白 素搖了搖頭。   馬金花盯著卓長根看了一會,開始時,神情十分疑惑,但隨即,變成了一副忍 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長根在那一霎間,神情也變得忸怩,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 了自己的禿頂。   馬金花并沒有笑出來,她嘆了一聲:“長根,我們都老了。”   卓長根忙道:“老什么,老也不要緊。”   他一開口,嗓門极大,別說那兩個護士,連我和白素,都嚇了一大跳,兩個護 士一起向卓長根打手勢,要他別那么大聲。   馬金花在這時,忽然講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話:“長根,你自然不 要緊,我……是不了,油盡燈枯,人總有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會來, 我才不讓你來看我。”   卓長根有點惶恐:“為什么,你還是不想見我?”   馬金花道:“是我不想讓你見,你瞧瞧,我現在這樣,算什么?”   卓長根道:“還是你。”   我插了一句:“兩位別只管說閑話了,我看──”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馬金花也向我望來:“你就是衛斯理?”   我點了點頭,馬金花忽然笑了起來,當她笑的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 一种十分頑皮的神情。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歲那年,一口气喝了一 大碗白干而醉倒的情,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馬金花一瞪眼:“笑什么,你們小倆口倒是一對,你們來干什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什么都來不及說,我單刀直入:“ 兩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說媒來了,你和卓老爺子,才是一對。”   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響亮,剎那之間,那兩個護士,簡直手足無措,卓長根有點惱, 責怪似地望著馬金花。   馬金花搖著頭:“遲了兩天。我要是還沒有癱,就和和稀泥吧,現在,我可不 能拖累他。”   卓長根急得連連頓腳,看了他們這种情形,我只覺得好笑。   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嘆了一聲,又問我道: “小伙子,我听說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什么?”   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听他講了我不少 閑話,你們想問什么,我還有不知道的么?”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根,你留在這里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 去吧。”   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這時, 她出言豪爽,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們走,不禁有點發急:“這可不行,過了橋,就不理我們了?”   馬金花“啐”地一聲:“少油嘴滑舌,說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話對長 根說。”   她這句話,比什么都有用,卓長根這老頭子立時沖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 想我把你們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視駭然,事情忽然會變到這一地步,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只 好點頭,退出了那間房間,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間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嘆了一聲:“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們几十年不見,總有點放話要說。”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們替他壯膽,這老頭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去見他的 初戀情人。”   白素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埋怨,自顧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爺子的這份情意, 倒真有點回腸蕩气,那么多年了,一點沒變。”   我悶哼一聲:“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夠瞧了,我喜歡相愛的人在一 起,打破頭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我打了一個呵欠,不耐煩地說道: “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白素嘆气:“早知道你這樣不耐煩,我只叫卓老爺子一個人來好了。”   我不想和她爭論,在休息室中起來走來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張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靜到了极點,走廊之中,不時有一些護士在走來走去,但由于鋪著 极厚的地毯,她們的腳步又輕,來來去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時,心想卓長根該出來了,可是還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好 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   正當我閉目養神,快蒙朧睡去時,一陣惊人的喧嘩聲,突然爆發。   由于本來是如此之靜,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鬧聲傳來,十分駭人,我立時惊起, 一躍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們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個護士,慌慌張張奔了過來,另外有几個工作人 員,則慌張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鬧聲,原來全是一個人發出來的,那個 人正在扯著嗓子直叫:“醫生!醫生!醫生快來,他奶奶的,醫生怎么還不來?”   這時,所有有人住的房間,門都打開,病人都探出頭來,神情有的惊訝,有的 厭惡。   在高聲大叫的,自然是卓長根,一個人大聲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 弄得如此天下大亂,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沒有停過,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長 根。   卓長根整個人像是瘋了,不但在叫著,而且,還在拳打腳踢,有時打在門上, 有時踢在牆上,發出乒乓轟隆的聲響,那兩個護士縮在一角,動都不敢動。我加緊 赶過去,也叫著:“老爺子,你干什么?”   卓長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時運气相抗, 手臂還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斷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醫生!醫生!金花她……她……醫生……”   這間療養院的服務十分好,我已經看到兩個醫生奔了過來,但由于卓長根凶神 惡煞一樣堵在門口,兩個醫生都不敢過來。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長根,向那兩個醫生道:“病人可能有變 化,請快去檢查。”   卓長根被我扯到了一邊,那兩個醫生側著身子,急急走進了房間。白素一面在 走過來時,一面對打開房門在探頭的人柔聲道:“請別惊慌,對不起,吵了各位休 息。”   她的法文發音標准,聲音又動听,本來臉帶厭惡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 點頭。   兩個醫生進了病房,替馬金花在進行急救,馬金花看來昏了過去。工作人員又 推著許多醫療儀器進來,忙碌著。   一個醫生轉過頭來,神情非常惱怒,指著卓長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況不 是很好,怎么還不住和她說話?你令她受了什么刺激?”   卓長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來:“我沒 說什么,我只是說……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些什么呢?   那醫生“哼”地一聲,卓長根又帶著哭音道:“她說……我不相信,可以自己 去看……我說我還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間,話講不出來,人昏了過去, 我……”   他講到這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來, 你可得醒來。”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勸他才好。   他事業成功,一生之中,經歷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卻哭得像一個小 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間,他哭聲停止,雙眼瞪著,淚水自他睜大的眼睛中,直涌出來,情景 看來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動了一下,因為在這時,我們都看到,一個醫生 把白床單拉起,拉過了馬金花的頭部,然后,輕輕蓋了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馬金花死了。   卓長根陡然叫:“你在干什么?”   那醫生的聲調,帶著職業性的平靜:“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卓長根雙臂一撐,撐開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來,連忙跟了 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馬金花的手抓了過來,用自己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著。   他雖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劇烈發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 他才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金花,你別怪我──”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你對我講的話,我還是不相信,不過我一定 會自己去看。”   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開口,還沒出聲,白素已重 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現在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問問題的好時刻。所以,我沒有問 出聲來。本來,我想問的問題是:“她究竟對你說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長根肯回答的話,我想三兩句話,也可以摘要地告訴我了。   我沒有出聲,卓長根仍然劇烈地發著抖,好一會,他才轉過頭來,望著我,滿 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手……越來越冷了!”   我只好嘆了一聲;“人總是要去的,老爺子。”   他沒有再說什么,緩緩揚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淚水一直流到他滿是皺紋的脖 子上。   卓長根一直握著馬金花的手,誰勸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發出了傷心 欲絕的一下悲嘆聲,松開了手。   他松開了手,醫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動馬金花的尸体時,卓長根一直跟在旁邊。我抽空問一個醫生:“死因是 ──”   醫生道:“死者已經超過九十歲,而且又在中風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養, 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況是劇烈的爭吵。”   我怔了一怔:“爭吵?誰和死者爭吵?”   醫生悶哼了一聲:“就是那個東方科學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長根在他們的眼中,是“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 一下:“他們爭吵?吵些什么?”   醫生招手,令兩個護士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她們兩人在場,她們 曾多次警告,請兩人不要吵下去,可是兩個人一個也不肯听。”   我忙問護士:“他們吵什么?”   一個護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們就開始講話,開始的時候,聲音都很低, 講話的聲調也很溫柔,像是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   我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   兩個護士都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年齡,离一般人 所了解的“情侶”,距离太遠了。   其實,情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歲的男女可以是情侶,沒有情意, 十八廿二又怎樣?   這時,我當然懶得和那兩個護士提及這些,我只是問:“后來呢?”   護士道:“他們好好地說著話,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來,越吵越凶,阻也阻 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風了。”   我沉聲問:“他們為什么吵?”   兩個護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們怎么听得懂,你該去問那個東方科學怪人。”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長根和馬金花,用中國陝甘地區的方言交談,法國女護士, 當然听不懂,我真是笨,應該去問卓長根才是。   馬金花的喪禮,十分風光,她的几代學生,從世界各地赶來參加喪禮,參加漢 學會議的學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師也老遠赶了來,在喪禮上宣布:“馬女 士的遺囑,早就在我這里,她吩咐過,她行蹤不定,不論在何處,我都要赶來宣讀 她的遺囑。不過,她又吩咐過,她遺囑宣讀時,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場,這位先生 叫卓長根,在巴西定居,我啟程的時候,已經通知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當律師講到這里的時候,卓長根站了起來:“我就是卓長根,早就在了。”   卓長根神情激動,馬金花預立的遺囑,對他十分重視,心中又感激又難過。   從那天晚上,馬金花過世到這時,已過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長根身邊, 白老大也來了里昂。卓長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話也沒曾說過,只是一個人,不是 雙手抱住了頭沉思,就是抬頭望著天,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不論白老大如何勸他, 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雖然我們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馬金花為什么爭吵,馬金花跟他說了一些什么, 何以他一直到馬金花死了,還對著她的遺体說“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 看”?   許多疑問在我心中打轉,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問了也是白問。我曾經向白素 咕嚕道:“老爺子別為了傷心過度,以后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吧。”   所以,這時,听到他回答了律師的話,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他心中的哀傷,快 點過去。   律師望向卓長根:“那太好了。馬女士的遺囑,十分簡單,分兩部分,第一部 分,她的全部財產,由卓長根掌握運用,成立獎學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學生, 都有權申請。”   律師的宣布,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等著听律師宣布遺囑中第二部分。 律師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點古怪:“對不起,第二部分,馬女士的遺囑中寫 得很明白,不能當眾宣讀,只有卓長根先生一個能听,卓先生,我們──”   卓長根不等律師說下去,就一揮手:“我已經知道內容,不必再听了。”   律師有點感到意外,卓長根又大聲道:“請你立即把馬女士的遺囑毀去,并且 遵守你的職業道德,絕對把遺囑的內容,保持秘密。”卓長根的話,說得不是很客 气,律師的神情有點惱怒,但是他還是取出打火机來,當眾把手中的文件,點著了 燒了個干淨。   白老大低聲道:“卓老頭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好道:“馬金花死前,已告訴 了他遺囑的內容。”   白老大點頭:“當然是,可是他為什么要律師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遺囑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別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暫時,除了白素的解釋之外,似乎又沒有別的解 釋。   白老大哼地一聲:“等他情緒定下來一點問他,不怕他不說。”   我忍住了在這三天之中,不向卓長根發出問題,想法和白老大一樣:等他情緒 穩定了一點之后再來問他。   喪禮舉行完畢,馬金花的靈柩,卻仍然停在殯儀館,卓長根在各人都离去,只 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個人在靈柩旁邊的時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靈柩上的 鮮花,一面道:“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遺体運回家鄉去安葬。”   我們三人呆了一呆,還未曾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卓長根又道:“那天晚上在 醫院中,她已經預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遺囑,告訴了我。”   我們三人互望著,卓長根又道:“我已經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聯絡,大概很快就 可以啟程。”   我皺著眉,沒有作聲。馬金花的家鄉,在中國的涇渭平原。本來,一個人死后 要葬在自己的家鄉,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來有點突兀。   白老大對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愛憎也极 其分明,他“哼”了一聲:“老卓,你現在是大資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 你這一去,只怕會受到盛大的歡迎,說不定,還會擺國宴來歡迎你。”   卓長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嗎?”   白老大道:“派几個得力的人進去辦一辦!你弄個一億美金進去,替馬金花弄 個馬氏墳場,都沒有問題。”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不,我要親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為然,可是又沒有什么法子說服卓長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 出聲。   我看問問題的時机已到了,就道:“卓老爺子,馬教授在臨去世之前──”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卓長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來,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時 之間,我以為他又要動手,連忙向后一仰,他卻只是作了一個阻止我再說下去的手 勢。   他道:“小衛、小白、小女娃,你們不必問我任何話,問,我也不會說。”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會這樣說,白素L已經叫了起來:“老卓,這像話嗎?”   卓長根悶哼一了聲:“你們想問我,金花對我說了一些什么?我們為什么會爭 吵起來?金花的話,為什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悶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從實招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緩緩把气吁出來,然后,才一字一頓:“小白,咱 倆的交情,是沒得說的了,可是比起父子來,又怎么樣?”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這樣說,不禁駭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媽的,老卓,你在 放什么屁?”   卓長根的聲音緩慢而傷感:“小白,當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爹 明知自己要死,也沒有對我說,現在,怎么會對你說?”   卓長根伸手阻止我說話,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個惊人的大秘 密,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說什么,希望可以听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時,我一听得 他這樣講,立時道:“事情和令尊有關?”   卓長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當年,金花失蹤五年之后回來,她沒 告訴我,連馬場主那里,也半句沒透露過。”   白老大大聲道:“那──”   可是他只講了一個字,卓長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開 去,卓長根也沒有什么別的表示,我趁這個机會,飛快地問道:“那樣說來,馬金 花的失蹤,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關連?”   卓長根仍然對我的話,理都不理,自顧自道:“金花在臨死之前,把事情告訴 了我,你們想想,我能告訴你們嗎?會告訴你們嗎?當然不會。”   白老大霍地站起來:“好,老卓,咱倆的交情,到此為止。”   卓長根嘆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要這樣,我也沒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長根那樣說,一聲不出,立時向外走 去。卓長根只是低低地嘆了一聲,絕沒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無措。   第六部:重演當年失蹤事件   本來我們都以為,一等卓長根的情緒平靜,他就會什么都告訴我們,誰知道他 一句話也不肯說。靈柩邊的沉默,十分難堪,白老大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你們也跟我走吧,這老頭子鐵起心來,誰也扭不轉。”   卓長根對白老大的這兩句話,倒表示同意,向外揮著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卻涵養好,若無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爺子,心中 几十年的兩個謎團,都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欲言又止,但終于未曾出聲。我一看他這种樣子,靈机一 動,冷然道:“才沒有解開,他根本不相信。”   卓長根立時向我望來,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輩子也解 不開。”   卓長根居然沒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計激我, 我不會說的。余下來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還是不死心,放軟了口气:“卓老爺子,你處事好 像不怎么公平吧。老遠把我們叫了來,要我們解你心中的疙瘩,現在你自己心中有 數了,那兩個疙瘩,卻留在我們心里。”   卓長根道:“事情与你們全然無關,你們可以再也別去想它。”   我悶哼一聲:“這像話嗎?那不是無賴么?”   我知道卓長根一生為人,豪邁爽直,俠義干脆,這种人,最惱人說他無賴,也 最怕擔個無賴的名聲,所以,我才故意用這樣的重話去擠他。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靈柩上拍下去,待到 手掌快拍到靈柩時,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靈柩上,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所 以立時縮回手來。   他縮回手,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對不起你們,不論你們要我做什么, 我都沒有第二句話,唯獨別再提那件事。”   他話說到了這一地步,那真是沒有再說下去的余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興認識你,和听你講了那么有趣的經歷, 暫時,我們還沒有什么事要求你,再見了。”   卓長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他一面伸手出來,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 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娃子,別學你老丈人,動不動就生气。”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   卓長根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長嘆一聲,攤了攤 手,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离開,在殯儀館的門口,白老大等著我們,气仍未消:“老混蛋 說了些什么?”   我道:“啥也沒說。”   白老大也犯了拗勁:“他不說也不要緊,我就不相信查不出來。”   我用力一頓腳:“那兩個護士當時倒在場,可惜她們一句也听不懂馬金花和卓 長根在說什么。”   白素嘆了一聲:“愛因斯坦臨死時,說了三分鐘話,在一旁的護士不懂德語, 對人類文化可能有重大影響的話,就此無人能知,比起來,我們的事,不算什么。”   白老大不理會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衛,我們兩個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 出來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來:“當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揮手:“照啊,那我們就去把它查出來,倒講給老渾蛋听听,看他的 老臉往哪儿擱,我們先從──”   我立時接口:“先從查馬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開始。”   白老大拍手道:“對。”   白素搖頭:“看你們,興奮成這樣,沒有結果時,不要垂頭喪气才好。”   接下來三天,我們都留在里昂,卓長根一直在殯儀館沒有出來。   我們知道卓長根机构的負責人,正在進行運靈柩回去的商榷,報紙上,已在大 肆宣揚,表示“熱烈歡迎馬源教授遺体葬在家鄉”。馬金花在學術上的成就,加上 她的影響,自然可以供利用。   在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馬金花遺囑的內容(那律師的職業道德并不 太好)。   第二部分,确如卓長根所說的那樣。   可是,略有不同。   整個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馬金花不以為她在臨死之前,還會和卓長根有面對 面講話的机會。   那封信的內容是:   “長根,到現在,如果我在世上還有親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 知道你不愿意回家鄉去,可是我要你把我運回去,在家鄉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 放馬失蹤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點,可以發現那片草地上某一處,有九塊石板 鋪在一起,撬開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會答應的,我知道,雖然我們曾賭 气不再理會對方。金花。”   我們三人看了這封信,都皺著眉不出聲,心中的疑問更多了。   從這封信看起來,馬金花要回葬家鄉,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來,馬金花像是要卓長根回家鄉走一遭。”   我應聲道:“不是家鄉,是要卓長根再到她曾失蹤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個 秘密:有一處是九塊石板鋪起來的。”   白老大手托著額:“九塊石板鋪起來,這是什么意思,很費解。”   我道:“不算費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積可能相當大,馬金花也說了,只要留 意,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發現一處地方,鋪著九塊石板──可惜她沒有說明那 九塊石板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說了等于沒說,這九塊石板,有什么大不了?”   我道:“那誰知道,反正馬金花要葬在那個地方,這是她的遺囑。”   白素遲疑了片刻:“會不會撬起了那九塊石板,會發現什么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長根去發現這個秘密, 運遺体回去安葬,還在其次。”   三個人一起參詳分析,果然比一個人動腦筋的好,我已經隱約感到,事情已有 點眉目了。   這很令人興奮,我大踏步來回走著,碰跌了一張椅子,然后,我大聲道:“請 注意一點: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蹤,過了五年,才又在原來的地方,突然出 現。”   白老大笑了起來:“我d知道你想說什么了。”   本來,我确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但一看白老大這种不以為然的神態,不免 气餒,聲音也沒有那么大了:“我設想,那九塊石板,如果被撬起來之后,是通向 一個地下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馬金花就在那個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說到這里,揮著手,“呵呵”笑了起來。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覺得沒有這個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許,石板下面, 蘊藏著不為人所知的馬氏牧場的財富。”   白老大同意:“這個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這時,忽然道:“馬金花曾說她嫁過人,卓長根推測,那是她失蹤五年 間的事,由此可知,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過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嘆了一聲:“又回到老路上來了,她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白素緩緩地搖著頭,神情一片迷惘,顯然她的心中,也沒有定論。   三天之后,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馬源教授遺体,由其生前好友,南美華裔實 業家卓長根負責,運回家鄉安葬”的消息。   卓長根此行,陣仗還真不簡單,不但包了一架飛机,帶了几個得力的助手,而 且,還有一個外交官員隨行,表示對馬教授的敬意。同時還有消息說,目的地的當 地政府,已經准備盛大歡迎儀式云云。白老大看了報紙,用力把報紙摔開去:“這 老小子,把他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這個深淵,也不過如九牛一毛,一個國 家窮得連自尊也沒有。”   我和白素都沒有說什么,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騷發起來,更沒有完。   在卓長根出發之前,我們也不是沒有活動,我們知道卓長根人南美召來了兩個 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去辦運靈柩的事。   白老大曾企圖去收買這兩個親信中的一個,要他不斷報告卓長根的行蹤,他堅 持要“親自出馬”,說一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來后,絕口不提收買是否成功,只是叫著那兩個人的名字,把他們痛罵 了一頓。我和白素都心里明白,那兩個人一定對卓長根十分中心,白老大的收買失 敗了。   這個計划失敗了,卓長根回家鄉去,做了一些什么事,法國報紙自然不會刊登, 只是通過一些途徑,才約略知道一些,無非是卓長根受到了盛大歡迎,卓長根答應 投資和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幫助當地發展畜牧業等等的老調。   白老大每次得到這樣的消息,總要把卓長根痛罵一頓。   又過了五六天,我實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兩個 离去。   在歸途的飛机上,我向白素道:“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之中,這件事最無趣,我 被出賣,卓長根根本來找我們幫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線索,就完全不理會我們!”   白素看得開:“當听了一個故事,那么多年前的事,全憑卓長根一個人說,真 實必如何,也值得怀疑。”   我苦笑了一下,對卓長根所敘述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有怀疑過,至多認為他在 馬金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夸張。我也知道白素這樣說,是想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只當听過就算。   事實上,我就算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興,因 為卓長根給我的印象极好,但結果卻那么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几天。白素忙于搜集卓長根在他家鄉活 動的資料。看來他到家鄉,很受重視,消息還不少,但無非是各种應酬,和整件神 秘事件,沒有什么大聯系。   那天晚上,我在看書,白素走了過來:“奇怪,已經有好几天沒有卓長根的消 息了。”   我放下書:“或許他的活動已結束,當然不會有什么新消息。”   正當我們這樣說著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老蔡年紀大,動作遲緩,門鈴響到 他去開門,至少要超過一分鐘,我們早已習慣。   而且,遇到無和白素都在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互相猜來的是什么人。   我在听了門鈴聲之后先開口:“卓長根。”   白素搖頭:“他包了專机,不會經過這里,看來你真想見他?如果是,你可以 到南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誰?”   白素側著頭,還沒有說出來,老蔡已經在樓梯口叫起來:“有一位鮑先生硬要 進來。”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想不起有什么熟朋友是姓鮑的,就在這時,另外一個 聲音也傳了過來:“衛先生,我叫鮑士方。”   我一听得“鮑士方”這個名字,就“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伸手向白素指了 一指,作出一副胜利的姿態來。   鮑士方這個名字,并沒有什么惹人發笑之處,而我忍不住發笑,是這個人我雖 然未曾見過,可是名字卻听過許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听到的。白老大在親自出馬,企圖收買卓長根的兩個得力 助手而失敗之后,曾破口大罵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名字,就是鮑士方。   我剛才猜上門來的是卓長根,如今雖然不是卓長根,是他的助手,雖不中亦不 遠矣,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胜利的姿態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時說道:“真沒有道理, 一定有什么意外發生了。”   我笑:“卓老頭子自己不好意思來見我們,所以先叫他手下來探探路,哪有什 么意外。”   白素道:“快請客人進來吧。”   我來到書房門口,向著樓下:“鮑先生,久仰大名,請上來。”   接著,我就看到一個中年人,急急走了進來。   這個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极結實,年齡大約四十歲,有一頭又濃密又硬的 黑發,來到樓梯口,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一臉的精明能干,可是卻又十分惘然惶急。 這并不矛盾:精明能干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什么急事。   我說道:“請上來,我是衛斯理。”   這個鮑士方,簡直是跳上來的,他上了樓,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紹了白素,白 素道:“有什么事,慢慢說,別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鮑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鮑士方這樣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點了 點頭:“好,一比一。”   鮑士方卻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愕然怔了一怔,才道:“兩位,我先介紹一下 我自己──”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了,我們知道,閣下是卓氏机构的四個副總裁之一, 是卓長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鮑士方點了一下頭,他這個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時開門見山地道:“卓長根 先生失蹤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道:“失蹤,什么意思?”   由于鮑士方所說的實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問。鮑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 知道失蹤除了失蹤之外,還會有什么別的意思。   我又急著想問,白素已然道:“鮑先生,慢慢說,卓先生怎么會失蹤。”   鮑士方六神無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蹤了,我們沒有辦法可想, 所以來找你們。”   我嘆了一聲,這個人,性子比我還急,我再做了一個手勢,又把一瓶酒塞在他 的手里。他居然道:“對不起,我不喝酒。”   他說著,坐了下來,可是才一坐下,又彈了起來:“卓先生失蹤了。”   白素柔聲道:“什么時候的事?”   鮑士方喘了几口气:“三天之前。”   白素道:“請告訴我們經過的情形。”   鮑士方直到這時,才算是說話有了點條理,他重又坐了下來:“卓先生一直在 應付各种各樣的酬酢,這令他很不耐煩,几次提出,把馬女士的靈柩葬了就算了, 可是當地的政府卻一直不替他安排。兩位當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 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后來,卓先生發脾气了,把負責招待他的一個副省長,和几 個高級官員,痛罵了一頓,表示再不讓他自由行動,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諾。”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是不是他罵得太厲害了,所以惹禍了?”   鮑士方搖頭:“不會,以卓先生在國際上的聲望地位,他們再野蠻,也不敢。”   我咕噥了一句:“難說,在這种地方,神秘失蹤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會對我這句話拍手表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鮑先生 的推測對,不會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鮑士方續道:“當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進行葬禮,可是又起了爭執,政 府官員要隆重其事,請各界代表參加,致祭,弄一大套紀念儀式,還要由報紙詳細 報導經過。”   我“嗯”地一聲:“有利用价值的時候,一定要利用到极點,這是他們的信條。”   鮑士方嘆了一聲:“本來,這樣做也沒有什么不好,馬教授這樣的成功人物, 也應該有一個隆重的葬禮,可以卓先生反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明白卓 長根為什么要反對,因為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點:那片草地上,有九塊石板鋪 著之處。   那九塊石板,可能蘊藏著什么重大的秘密,卓長根自然不能在万眾矚目下,去 發掘秘密。   我問:“卓先生怎么說呢?”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辦法,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尋常,可是也 想到會發展成那樣的地步。”   鮑士方向我望來,我示意他說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帶 著靈柩,去選擇一處他認為合适的地方落葬。當地官員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無際 的平原,隨便在哪里落葬,都沒有問題,可是卓先生堅持要他一個人進行,真是古 怪之极。”   我吸了一口气:“結果他還是如愿了?”   鮑士方道:“當然是,卓先生要是執拗起來,誰也拗不過他,他連我和孟法都 不要陪──孟法是另一個副總裁,我們兩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點著頭,表示明白孟法是什么人。   鮑士方搖著頭:“第二天一早,他一個人,駕著一輛馬車,靈柩就放在馬車上, 他曾說過,要是有人跟蹤他,他就翻臉,要是順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內,幫 當地政府建立設備最完善的畜牧學院,作為報答。”   我道:“他真是一個人出發的?等一等,出發,從什么地方出發?”   鮑士方道:“我們一直住在以前的馬氏牧場中。”   我“哦”了一聲,鮑士方有點埋怨:“城市的酒店,設備不算太差,馬氏牧場 的屋子,破舊得難以想像。”   白素說道:“卓老爺子隔了那么多年,舊地重游,一定感慨万千了。”   鮑士方苦笑道:“連當地官員也怨聲不絕,那天一早他自己赶了馬車出發,倒 真的沒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會到什么地方去──”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對吧,卓先生那么重要,怎么當地官員可以 讓他一個隨便亂走?”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別說當地官員不肯,我們也不肯答應,因為那地 方這樣荒涼,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地方,對卓先生來說,絕不陌生,他 是在那里長大的。”   鮑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經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老實說,我 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和那些人,一點也不喜歡。”   我看著鮑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長大,自然不會适應那种環境,他不喜歡 ‘那些人’,當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對卓長根自然會十分客气,可是‘那些人’ 的嘴臉和心態,也不是一個來自正常社會的人所能适應的。   我揮了揮手:“別談你個人的觀感了,卓先生獨自駕著馬車离去,后來又怎樣?”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發,等到中午,還沒有回來,我就覺得不對, 雖然卓先生臨走的時候,曾一再囑咐我們不要多事,可是他畢竟是一個超過九十歲 的老人!”   他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可見當時,卓長根离開,逾時不回,他們一定著急得不 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續道:“我就駕著一輛吉普車……這輛吉普車,至少有四十年 車齡,開起來,不會比馬匹更快,可是我騎術又不好,我們一共有三十多人,沿著 他去的方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几個牧馬人,說他們在早上見過卓先生的馬 車經過,既然方向沒錯,總可以遇上他的。”   鮑士方講到這里,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气:“沒有找到他?”   鮑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几下:“到了黃昏時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輛馬 車,馬車在,我們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卻不在。”   我和白素,听到這里,又互望了一眼。馬車在,人不在了。   這情形,和當年卓長根去追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馬金花的坐騎小白龍 在,馬金花卻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樣。   鮑士方自然不知道我們心中在想什么,他繼續道:“我們分頭去找,一直到天 黑,還是不見卓先生的蹤影……”他講到這里,現出了十分憤慨的神情:“這時候, 那些混蛋官員,不是想怎樣進一步去尋找卓先生,而是開始互相推諉,逃避責任, 我發急了,叫他們派直升机去搜索,可是在那种落后地區,打一個電話,都要走出 去几十里路,好不容易,有一加直升机來到,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升机來了, 可是燃料卻又不足,駕駛員又不肯在晚上作業,真他媽的。”   鮑士方本來十分斯文,可是講到這里,忽然來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見他真的是 發了急。我道:“細節經過不必說了,卓先生從此沒有再出現?”   鮑士方忽然之間,顯得十分疲倦,點了點頭,雙手托著頭,靜了下來。   我和白素也靜了半晌,我才道:“鮑先生,這件事在以前──”   我才講到這里,白素突然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講下去。我向 白素望去時,白素已然道:“鮑先生,卓先生在几千里之外失蹤,這件事,你來找 我們,有什么用處?”   鮑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對我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話,并未留意, 他听得白素這樣講,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張大了口,接著,一面喘息著,一面道:“那我怎么辦?那我怎么辦?”   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看你也不用太著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 生一生無惊無險,不會有什么事。”   這時,我對白素的這种异常態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這樣子的, 可以幫助人的話,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會盡力幫助。何況我們對卓長根都 十分敬愛,可是這時,她卻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   鮑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來找兩位,是因為實在無法可 想,才來求助的,并不是想來听一點不著邊際的廢話。”   他講話很不客气,我雖然知道,白素這种反常的態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 可能不關心卓長根的失蹤。但是鮑士方的態度,還是令我不高興。我冷冷地道:“ 鮑先生,或許在你的机构中,你慣于這樣呼喝,可是在這里,請你檢點一些。”   給我這樣一說,鮑士方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著手。白素 盈盈站了起來,擺了擺手:“對不起,飽先生,我們不能給你什么幫助,我看你還 是回到那地方去,再展開搜索的好。”   鮑士方的口唇顫動著,神情十分激動,看來他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說什么 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才憤然道:“我對兩位太失望了。”   我一揚眉:“總不能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對我們滿意的。”   鮑士方還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口來,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門 口,在門口,他又停了一停,回過頭向我們望來。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回頭一樣,早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 所以,當他轉過頭來時,我們連看也不去看他。接著,我們就听到了關門聲,他已 經离開了。   几乎是門才一關上,我已經問了出來:“為什么?”   白素坐了下來,緊蹙著雙眉,隔了一會,她才道:“剛才,你想說出多年之前 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蹤的事?”   我用力點著頭:“兩樁失蹤的事,一模一樣?”   白素也點頭:“當然一樣,真奇怪,那地方,難道真是另一度空間的交界?人 可以在那里,跨越空間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后大聲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度空間,外星人,這一 切可能,在法國南部,我們都曾討論過,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現在我們所知的是:几十年之前,馬金花曾在那里失蹤,怎 么找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后,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現。”   我“嗯”了 一聲:“這是已知的事實。”   白素道:“一再重复已知的事實,有時會有新的發現,你同意不同意?”   雖然,我們已經把已知的事實,反复研究過許多次,但再來重复一次,沒有害 處。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態度,是為了什么。   所以我先道:“先說你有什么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爺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沒有用!當年,馬金花消失,馬氏牧場何嘗沒有找 過,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大搖其頭:“那不同,那時只是單憑人力的搜尋,現在,不知有多少科學工 具可供使用,要找起來,容易得多。”   白素嘆了一聲:“那也得看人在什么地方失蹤,你剛才沒听鮑士方說么?人一 失蹤,當地的官員,一見出了事,不是如何設法積极尋找,而是開始互相推卸責任, 恐怕在外面組織了大規模的搜索隊進去搜索,還不被歡迎。而且,鮑士方一定會去 做這個工作,就讓他先去做,何必要我們參加?”   我吁了一口气,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鮑士方十分能干,就算當地的官員想 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鮑士方也一定不肯答應,他一定會盡一切力量, 組織搜索隊去找卓長根,在這樣大規模的搜索行動中,我們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沒 有必要去湊這個熱鬧。   白素又道:“我有一种強烈的預感,就算鮑士方組織一個有一千人參加的搜索 隊,也不會找到卓長根。”   我也有這樣的預感。   這种預感,自然是由于當年馬金花失蹤,怎樣找也找不到她而來。我也知道白 素和我,都還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卓長根雖然失蹤,可是他的安全,不成問題。   當年,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現,卓長根的失蹤情形,既然和馬 金花一樣,當然也不應該會有什么悲劇發生。   問題是在于:卓長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長長吸了一口气:“馬金花一直不肯說,這 五年之中,她在哪里,連她的父親,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語。”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后,她和卓長根相遇,她說了出來。”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說了,卓長根卻不相信,所以他們劇烈地爭吵。馬金 花究竟說了些什么,卓長根也不肯說。”   我悻然道:“這老頭子,真是渾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說的原因,我y相信和當年馬金花不肯說的原因一樣。”   我睜大了眼:“什么原因?”   這個問題,我也曾自己問過自己不少次,可是沒有一個答案令我自己滿意。   白素看著我瞪視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 你滿意,可是這實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把答案說出來,她道:“他們兩人都不肯說的原因,是 因為馬金花的遭遇,實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离奇,太難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不是說了等于沒說嗎?”   白素正色道:“絕不,你想想,卓長根對馬金花數十年不變的感情,馬金花不 論講什么,他都會毫無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馬金花吵了起來,馬金花說了 一句十分重要的話──”   我道:“是,馬金花說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長根多半就是為了那 句話,所以才到那里去的。”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所以,我們可以從最荒誕、最不可思議的方面去想馬金 花的遭遇,我們想通了馬金花的遺囑,也就可以明白卓長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馬金花忽然變成了一只螞蟻,過了五年螞蟻 的生活,然后又回复了人形,可能有超過一千三百种的不同設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設想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据,多少有一點線索可以跟循。”   我攤開手:“例如──”   白素有點埋怨:“你越來越不肯動腦筋了。例如,馬金花在失蹤的那五年中, 不是單獨一個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過,她結過婚。”我一听白素這樣講,不禁“ 啊”地一聲,是的,馬金花雖然未曾正面這樣說,但是她曾說過她結過婚,自然那 是這五年中的事。   白素又道:“還有,她又出現之后,心急地要去上學堂,這說明了什么?”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這五年之中,和她相處的人,一定都有著相當高的知識程度,使她感 到自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實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后來一直在研究漢學……”   她講了半句,就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接上去道:“馬金花在未曾到 北京上學堂之前,她的程度怎么樣?”   白素這一次,并沒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以牧 場這樣的環境,她不可能有什么國學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當時的高等程度, 真不可思議。”   我提醒她:“別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經歷,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經學會了不少。”   白素靜了片刻,才又道:“馬金花在漢學上最大的成就,是對先秦諸子學說的 研究,發前人所未發,見解精辟,眾所嘆服,這……這……”   她在遲疑著,我舉起手來:“我不以為她在那五年之中,進入了桃花源,和避 開秦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那一段時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 也一定极有學識,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個成了婚。”   第七部:洞穴中隱藏的秘密   白素的設想雖然不是平空而來,可是她所根据的線索,未免太少。   可是,這件奇詭莫測的事,除了不斷的假設,實在沒有任何具体的事實,可供 追尋。我想了一想:“你設想馬金花和一些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這些人的人數是 多少?”   白素喃喃地道:“誰知道,或許十個八個,或許一兩百個。”   我又道:“我曾經提出過,在那一帶,有一些神秘的小部落,隱居在偏僻的地 方,几乎与世隔絕,可能有一個文化程度十分高的小部落,在那一帶的山區之中?”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有可能,但總是不實在,一定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 們未曾想到──”   她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但在极短的時間中,她又現出了興奮的神情來: “有一個人,其實是十分重要的關鍵性人物,我們都忽略了。”   我道:“我可沒有忘記他:卓長根的父親,一切神秘的事,都由他開始。這個 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由何而去。在他之后很多年,才有馬金花的失蹤,然后 才是如今的卓長根。”   白素低嘆了一聲:“兜來兜去,又兜到老地方來,卓長根的父親……卓長根的 父親……”   我在一旁插言:“一個養馬的好手,有一塊毫無瑕疵的玉佩,托孤之后,去赴 死,不錯,他就是一切神秘事件的關鍵。”   我的這個結論,自然十分合理,可是我講了之后,發現就算有了這樣的結論, 一點用處也沒有,除非可以找到這個人。   而這個人,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已經無法找得到,別說是現在了。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看來,要了解真相,還是非到那地方去一次不 可。”   我這樣說,本來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的,白素听了,竟然十分認真:“看來,真 的只有此一途了。”   我直跳了起來:“你說什么?剛才你拒絕了鮑士方的要求,現在又──”   白素揮了一下手,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可以肯定,像鮑士方這樣的搜索,不 會有結果。我要等到事情漸漸冷下來,再去,或許可以有所發現。”   我盯著她,她笑了一下:“你不想去的話,我k可以一個人去。”   我忙道:“不,不,要去自然一起去。”接著我又咕噥道:“我可不想你一失 蹤就是五年,而且在那五年之中,還可能……可能……”   白素不等我說完,就給了我老大一個白眼,我作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下去。   那一天,我們討論到這里為止,沉默了一會,白素才道:“我估計我們要去的 話,至少在半年之后,在這段時間中,我們要盡量先熟悉那一帶的自然和人文環境。”   我道:“那簡單,多弄點參考書來看好了。”   白素笑了一下:“好,簡單的事讓你去做,复雜的事交給我。”   我問:“還有什么复雜的事?”   白素很認真:“我要仔細閱讀馬金花的一切著作。”   我不禁伸了伸舌頭,馬金花的著作相當深奧,雖然我不至于讀不懂,但是要我 去做這方面的功夫,自然太悶了。所以我立時說道:“好,一言為定,不過不見得 在她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什么。”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算什么也找不到,學問方面,總也會有點長進。”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接到了白老大自法國打來的長途電話,他的語音十分 焦切:“怎么一回事,卓老頭在他家鄉失蹤了?”   電話是白素听的,她道:“是,情形和當年馬金花的失蹤极其相似。”   白老大的聲音有點惱怒:“那你們還耽擱在家里干什么?快去找他啊!”   白素把我們的想法,告訴她的父親,白老大听了之后,倒也表示同意,只是道: “怕只怕過得一年半載,他給外星人折磨死了。”   白素笑了起來:“馬金花當年失蹤了五年,也沒有什么損傷。”   白老大道:“卓老頭不同,他是個大火爆脾气,說不定會給外星人剖成碎片。”   我插了一句口:“我不認為他是給外星人擄去。”   白老大咄咄逼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你說。”   我當然說不上來,只好干笑。   白老大道:“我要發動一個運動,指責當地政府,對外來的貴賓保護不周,要 他們盡一切力量,把卓老頭找出來。”   白老大倒真的說干就干,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甚至連國際紅十字會都惊動了, 南美洲好几個國家的政府,都正式提出了外交照會,表示极其關切卓長根的下落。   鮑士方更沒有閑著,他組織了一個龐大的搜索隊,包括了五十名搜索專家、十 架性能极佳的直升机,和各种配備。   當地官員也知道事情鬧大了,不能遮瞞,所以呈報了上去,上面也慌了手腳, 派出了一個騎兵團,協助搜索。   卓長根是國際商場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有一個時期,那個地區,各國 記者云集,爭相報導搜索行動的經過。   我和白素雖然還在万里之外,但是搜索行動進行如何,可以了如指掌。這樣大 規模的搜索行動,几乎可以列入人類歷史之最。   可是,卓長根就像是在空气之中融化了一樣,全然不見蹤跡。于是,記者沒有 什么可以報導,就作出了各种各樣的揣測。所有的揣測,也离不開我們早已設想過 的,例如外星人啦、五度空間啦,等等。有一個記者,說是當地政府基于不可測的 原因,把卓長根殺害了,毀尸滅跡,這個記者,當天就被驅逐出境,沒有把他抓起 來,算是他運气好。   也有一個記者,有相當丰富的中國歷史、地理知識,寫了一篇有關那地區的報 導,十分中肯,他的文章提及,那個地區,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神秘地區之一,當 年叱 風云,統一中國的秦始皇的墓,近年被發現,也就在那地區附近。   秦始皇墓已經發掘出了一小部分,在已發掘出來的一小部分中,墓室無數,是 人類建筑文明中罕見的地下建筑,究竟整個陵墓有多大,誰也說不上來,估計已探 測到的,不過是整個陵墓的十分之一,而已經開掘的,又只是已探測到的十分之一。 這個記者的文章,最后感嘆,這樣龐大的地建筑工程,在當時,真不知是如何建立 起來的,比較起來,埃及的那些金字塔,簡直不算是什么。   (一九八七年按:秦始皇墓的面積,是五十六點二平方公里。)   整個陵墓的建造工程,不可能超過四十年,因為秦始皇在位,也不過三十七年。 那是公元前二四六年到公元前二一零年,兩千多年前的事了。   秦始皇接位時才十三歲,就算他一了做皇帝,立時就想到了他的身后事,就開 始為他自己建造陵墓,那也不過三十多年的時間,一個少年皇帝,為自己身后事一 早就進行了那么龐大的計划!   秦始皇后來十分熱衷祈求長生不老的“仙藥”,十分相信各种方士術士,派徐 福到東方仙山去尋長生不老靈藥,等等,這都是稍知中國歷史的人,都熟悉的事情。   這個皇帝在位時期,對于各种各樣的建筑工程,有罕見的狂熱,他把長城連結 起來,成為人類建筑史上的奇跡,他又廣建道路,甚至遠在如今云南、貴州地區, 都筑了著名的“五尺道”,來貫串陸上的交通。可是比較起來,他自己的地下陵墓, 工程列大,而且,有一种极詭异的气氛。這個連想像起來也十分困難,如此龐大的 地下建筑工程,在當時的物力之下,不知要動員多少人,才能竟功。   可是這個陵墓的建造過程,歷史上的記載,卻少之又少,少到了几乎等于沒有。   這自然有兩個可能,一是根本沒有人敢去記載,始皇帝怕有人破坏他的陵墓, 所以嚴格保守秘密。另一可能更可怕了,就是所有參与造墓工程的人,都被殺害滅 口,估計建造這樣龐大的地下工程,參加的工役,至少以十万計,有可能殺害那么 多人嗎?觀乎中國歷史上,有坑殺四十万降卒的記錄,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個把四十多万俘虜活埋的人叫白起,在秦始皇之前,是秦朝的大將。那時候, 觀念上人命一文不值。造墓的工役全遭殺害,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參与陵墓工程 的高級人員,如設計師、工程師之類,一定全被殺了滅口。   所以,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建筑工程,一直是秘密,到現在還是秘密。   我當時看著這篇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由于這個記者的文章相當生動,而我又 在搜集那一帶的地理資料。   這位記者自然也是在搜索,沒有什么好報導,所以才扯了開去,寫了一篇這樣 的報導。   那一段時間,我有很多別的事,在東奔西走,其間很有點可以說是惊天動地的 大事,有的已經記述了出來,有的還未曾記述,或是根本還未有結果。   白素真是坐言起行,一直在閱讀馬金花的著作。   三個月之后,事情漸漸冷下來,搜索卓長根的報導也看不到了,那天下午我一 個人在家,鮑士方又找上門來。   我一看鮑士方,就嚇了一大跳。   要不是他一進來就自報姓名,真難認出他來。相隔不到三個月,他變成了另一 個人,膚色又黑又粗,滿面風霜,神態疲倦,連眼腫也沒有了神采。   他一進來,就重重坐在沙發之中,眼望著天花板:“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失蹤得 如此徹底!”   要在這里說明一點的是,連鮑士方在內,所有參加搜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在 卓長根之前几十年,另外有馬金花的失蹤事件。也沒有人知道馬金花遺囑的內容。   鮑士方的聲音,似乎也帶著大西北山區的風沙,听來有一股异樣的滄桑,我和 白素互望了一眼。他上次來的時候,我還在生卓長根的气,所以并沒有把馬金花遺 囑中,要卓長根如何把她葬下去的細節說出來。這時看到鮑士方這种情形,我倒十 分同情他的處境,所以提醒了他一下:“那片草地,有一處地方,鋪著九塊石板, 你們可曾發現?”   (前文提及衛斯理一個人在家,此處又說与白素對望,應為作者筆誤。)   鮑士方一听,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這樣問,那等于說早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對于那九塊石板,我也不知其詳, 我只是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他停了片刻,又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我一會:“這件事情,相當奇怪。當天我們 去找他,到了那片草地,看到他駕出去的那輛馬車在,本來,馬教授的靈柩在車上, 可是當時,靈柩也不在了,所以沒有人認為卓先生會走遠──他不可能負著沉重的 靈柩离開。”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望來:“你早知道卓先生要把靈柩葬在什么地 方?”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鮑士方轉變了一下坐的姿勢:“后來他一直沒有出現,那等于他和靈柩一起失 蹤,事情更有點不可思議,由于太怪异了,所以……故意避而不提。”   我淡然一笑:“不要緊。”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一直到几天后,大規模的搜索開始,才在那片草地上, 發現了有九塊石板鋪著──”   白素插言道:“請你詳細形容一下那九塊石板。”   鮑士方也不想,就道:“我有照片,請看。”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從上衣袋中,取出了一疊照片,放在几上,一張一張攤開。   直到這時候,我才算看到了“那片草地”。雖然只是在照片上,但是總比听口 頭敘述好得多了。   野草十分茂密,照片上,有不少人站著,都只能看到人的頭部,野草又密又高, 几乎普遍超過一公尺。   在這樣的一片草地上,要發現鋪著的石板,自然不容易。   照片之中,有几張顯示了那些石板的情形,一大片草被割去,九塊石板鋪著, 是一個大正方形,鮑士方在一旁解釋著:“每一塊石板,大約半公尺見方,十公尺 厚,十分平整,是精工鑿出來的。而且請注意,石板還有許多圓孔,這些圓孔的作 用是──”   他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自然早已注意到了,石板上有許多圓孔,有杯口大小,鮑士方的神情,一副 想考考我這些石板上的圓孔有什么用的樣子,這倒真有點不好回答,我想了一想: “石板下面是什么?”   鮑士方還沒有回答,白素已經道:“我想,石板上的圓孔,用來掩飾石板的存 在,不被人發現。這是相當聰明的設計,野草可以穿過圓孔生長,在茂密的草地上, 野草的生長既然沒有异樣,誰會想到有石板鋪著?要是石板上再有一層薄薄的泥土, 那就更加不容易發現了。”   鮑士方大點其頭:“是的,事實上,石板之上,的确有一層泥土,泥土不厚, 但是不是曾被翻動過。誰也不會發現那儿有石板鋪著。”   我吸了一口气,在這樣的草地上,鋪著九塊石板,一定有作用,問題是:既然 這九塊石板如此隱蔽,馬金花怎么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當年馬金花失蹤,搜索工作一樣极龐大,卓長根他們,就沒有發現那些石板。   鮑士方嘆了一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就把附近的草割去,把石板撬起來, 兩位請看──”   他指著几張相片:“下面是一個很方整的地下室……或者只能說是一個洞穴──”   照片上顯示的是,石板被揭起之后的那個洞穴,我自然也看到了洞穴中的那副 靈柩。洞穴正方形,几面都鑲著石板,放了靈柩,還有一點空間,其中有一張照片 上,鮑士方就站在靈柩之旁,洞穴的深度,到他的肩頭,看來一公尺左右。   鮑士方又道:“發現了洞穴和靈柩,至少我個人,感到怪异莫名,卓先生放置 好了靈柩才失蹤,他一個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搜索的范圍便必須擴大。而最怪 的是,這樣的一個洞穴,不論什么時候建造,一定應該有積水、草根,甚至會被地 鼠盤踞,可是那洞穴卻十分干淨,而且也不見得會是卓先生放下靈柩之前打掃過……”   鮑士方一面說著,我和白素一直在看著那些照片,從照片上顯示,不但靈柩被 抬出來,連洞穴的底部,四面的石板,也都被拆了下來。   石板的后面是泥土,盤虯的草根,由于生長到了石板前就無法穿透石板的緣故, 形成了一种看來圖案十分怪异的平整排列。   我道:“看來你對這個洞穴下了不少研究功夫,我不明白你希望發現什么。”   鮑士方神情迷惑:“我當時這樣做,也沒有目的,但總要徹底研究一下,結果 ……什么也沒有發現,那看來……像是早已准備好的一個墓穴。”   我搖頭:“我只知道馬教授要卓先生把她葬在那片草地的九塊石板之下。”   鮑士方喃喃地道:“除了是預先准備好的墓穴之外──我學過建筑的,那九塊 石板銜接的結构十分佳妙,石板拼成之后,雖然下面沒有什么支持,可是上面還是 可以承載相當的重量,在中國的建筑中,很少見這种結构。”   我忽然想起:“這片草地……很有古怪,你有沒有再徹底研究一下?”   鮑士方點頭:“草地的面積雖然不小,但是我還是要人把所有的草全部割去, 然后,用探測儀器檢查──”   我做了一個手勢:“泥土下面如果有石板,探測儀器不會測得出來。”   鮑士方道:“是,所以我又用土辦法,打了三百支鐵枝,一端十分尖銳,叫三 百個人密集地不斷把鐵枝插進土中去。”   我沒有問結果怎樣,只要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土辦法也好,洋辦法也好,他不 曾再發現什么。   鮑士方攤了攤手:“那片草地上,除了那個洞穴之外……就是一片草地,唉。”   他長嘆了一聲,我看著他,感到他為了找尋卓長根,什么辦法都用盡了,他做 事鍥而不舍,這樣的人,遭到了失敗,會异常沮喪。   白素向我望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征詢我的同意,要不要把當年發生的事 告訴他。我向她作了一個手勢,問鮑士方:“現在你准備放棄?”   鮑士方陡然現出了十分倔強的神情來:“放棄?就算再花上十年八年時間,花 上一輩子,我都要把卓先生找出來。”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 他极認真。   我也有點激動,因為對几十年之前發生的奇事,可以不去追究,但現在,這种 不可解釋的事在持續著,就不能不追究。我想了一想:“有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可以詳細講給你听。”   鮑士方用十分訝异的神情望著我,顯然是他一點也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么事。   于是,我和白素就輪流把我們所知的一切,詳細說給他听。那一段故事十分長, 一開始就把他听得目定口呆。   等到他听到一半時,他已經不住喃喃地叫著:“天!天!”   他听完之后,呆了好一會:“馬教授在那五年之中去的地方,就是卓先生現在 在的地方。”   我道:“當然是,問題就在于,那是什么地方?怎樣才能到達?”   他眉心打著結:“五度空間,走進了時光隧道,被外星人帶走了……等等設想, 雖然可以成立,但不切實際──”   我立時打斷了話頭:“不切實際?你以為那些事全沒有發生過?”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那么,失蹤真是由這些原因造成的?”   我搖頭:“有可能,每一假設,都有可能。”   鮑士方忽然直視著我:“真令我難以相信,衛先生,照說,你好奇心十分強烈, 對一切不可解釋的事全有追根究底的毅力,可是你明知道有那樣的怪事發生了,你 竟然不去實地追究一下?”   我“呵呵”笑了起來:“小子,你想要我去,不必用這种激將法。”   鮑士方仍然直盯著我,一副不怀好意的樣子,我道:“一則,我有別的事要處 理,二則,我想你主持尋找的工作,等你先有了結果再說。”   鮑士方站了起來,攤開手,大叫著:“我全試過了,一點結果也沒有,一定有 一條路,我還沒有試過,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條!”   白素緩緩地道:“他們去的地方,情形一定特別之极,不然,不會在醫院中, 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他也不相信。”   我苦笑了一下:“我設想過上千种可能,甚至設想過他們是下了地獄,到了陰 世,到了鬼魂存在的地方,還有什么未曾設想過的?”   鮑士方在這時候,給我戴了一頂高帽子:“衛先生,你未曾去到當地,不然以 你的想像力,一定可以探出究竟來。”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馬氏牧場的居住環境,已經改善,而且當地的官員, 也給我們以最大的便利,衛先生和衛夫人如果不想惊動記者,隨便找一個普通的身 份,跟我進去就行了,衛先生,你是卓先生的好朋友──”   我忙搖手:“算了,我可以去,可是卓長根過橋抽板,他媽的不是什么好朋友, 要是真能找到他,我才不會理他。”   鮑士方一听我肯去,大喜過望,也不理會我如何對卓長根不敬。我又道:“怕 只怕卓老頭年紀已經那么大,經不起生活上突然的變化,就算我們找到了他──”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不會,卓先生的体質,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每年兩 次的身体檢查,負責檢查的醫生,都不相信他已超過了九十歲,他身体狀況,几乎 全部合乎健康標准。”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很玄妙,看來是毫不相干的談話,會在突然之間,給 人帶來一种靈感,那种感覺,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但對于苦苦思索沒有結果的事, 都會有一定的幫助。)   (這時,我們順口提及了卓長根的健康狀況,看起來和整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但在再接下去r的談話中,卻使我有了一种模糊的靈感。)   鮑士方為了強調卓長根的健康,又道:“今年,由瑞士來的專家,替卓先生檢 查身体,甚至開玩笑似地說,听說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皇帝,曾經不惜一切代价, 要去尋找長生不老靈藥,這個皇帝后來是不是找到,我不知道,可是卓先生看你的 情形,真像是服了長生不老藥,那真是人類生命史上的奇跡。”   我悶哼了一聲,卓長根這老頭子的身体好,那是絕無疑問的事,那專家自然是 在開玩笑,什么長生不老藥!   鮑士方繼續道:“卓先生當時就笑,告訴那專家,那個皇帝,是秦始皇,后來 死了,不到五十歲,秦始皇的墓,就在他少年時生活過的牧場附近。”   當他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先想起的,是那個記者所作的報導,前面曾提到過。   然后,我心中陡然一動,不由自主,挺直了一下身子。突然有了靈感,捕捉到 了一些什么。每當我突然之間想到什么時,我都會有同樣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 她同時也知道我想了什么,她緩緩地說道:“這個設想,你以前未曾想到過吧!”   我還在作進一步的思索,隨口應道:“真的沒有,他們……去的地方……是…… 進入了……”   鮑士方极机靈,在那一霎間,他也震動了一下,脫口道:“衛先生,你想到了 什么?他……他們是進了……”   或許是由于這個設想太匪夷所思了,所以他雖然想到了,卻也難以講出口來。   我用力搖著頭:“不,不怎么可能……我是想說,想說……”   由于我想到的念頭,實在太古怪,所以不禁口吃,那种情形,令白素笑了起來: “其實也沒有什么,再怪誕的事,我們也經歷過,很有可能,在那片草地上的失蹤 者,是進入了秦始皇的陵墓。”   她講了出來,我們都保持了一會沉默。白素轉向我問:“為什么你又想否定?”   我吸了一口气:“已經被發現的秦始皇陵墓,和馬氏牧場雖然相當近,但…… 是如果說能由那片草地進入,也太不可思議。”   白素想了片刻:“据最近的資料,秦始皇陵墓,在地下建筑的面積,達到五十 六平方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地下皇城,實際上,可能還要大,而如今已被發掘出 來的,只是這巨大的地下皇城的极小部分。其余部分未曾開掘的原因是由于地下建 筑工程的結构,實在太复雜了,复雜到了不知有多少不可測的因素,所以不敢輕舉 妄動。可能地下建筑的面積,遠不止五十六平方公里,而是好几百平方公里。”   我苦笑了一下:“你強調這組地下宮殿的巨大和复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 想說明,人若是誤闖了進去,可能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出不來。”   白素靜了一會:“是,我的确是想說明這一點,不過再想一想,可能性實在不 大,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她如何生活呢?這其中,一定還有我們想不通的主要 關鍵在。”   鮑士方顯得十分激動,來回走著:“真的,我從來也沒想到……秦始皇的陵墓, 真該死,我這就去向有關方面提議,大規模開掘秦始皇陵墓,我們可以提供一切技 術和費用,這是人類考古史上最大規模的行動,我們不要任何好處,只求能將卓先 生找出來。”   我指著他:“你必須先肯定他是在地下皇城之中。”   鮑士方道:“我不能肯定,可是這是我唯一未曾找過的地方,只要我們肯定人 不會在空气中消失,他就一定有地方去……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   RS倒同意他的見解:“就算要去找他,也不必進行大規模挖掘,那工程太浩 大了,沒有十年八載,不能竟工,我想,一定有一條不為人知的通道,可以通到他 們想去的地方。”   我不禁笑了起來:“如果卓長根真是到了地下皇城,這种討論才有意義,只是 假設──”   白素道:“正如鮑先生所說,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几十年之前,卓長根 他們找不到馬金花,卓長根父親突然消失,都可以說明,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他 們要去的地方。”   我道:“好,這條通道,如果是屬于秦始皇地下陵墓的一部分,那一定隱蔽之 极,那一帶方圓千里,怎么把它找出來?”   RS手指在几上輕輕地敲著:“我想范圍可以縮小,就在那片草地上找。”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我找過了,不可能有人找得比我更徹底。”我和白素 沒有立時表示意見,那片草地……當年,馬金花突然又出現的情形,十分有力地說 明:她在那片草地,突然冒出來的。   可是,鮑士方卻用了那么徹底的方法,研究過那片草地而沒有發現。   我和白素,翻來覆去地看著那些照片,陡然之間,我思緒一亮,抬起頭來:“ 我們要找一樣東西,v譬如說,要在這茶几的范圍內找一樣東西──”   我說著,打開了一只煙盒,繼續道:“首先,在這個煙盒中找把盒中的煙全取 出來之后,盒子空了,沒有要找的東西,再把煙放回去,繼續在別的地方找,絕不 會再在那盒子中去找了,是不是?”   鮑士方張大口看著我,白素已然道:“驛了,還是在那個洞穴之中。”   鮑士方搖頭:“洞穴中所有石板都移開來看過,沒有什么通道。”   我道:“有沒有向下掘過?”   鮑士方又張大了口,一看到他那种發呆的樣子,就知道他未曾向下挖掘過。我 用力揮了揮手:“鮑先生,設計這個通道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家,他故意在 出入口處建造一個洞穴,洞穴被人發現了,人人都會把洞穴中的石板撬起來,可是 沒有發現之后,就不會再對之加以任何注意──人都有這种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 事實,卻不知道,有更多的事實真相,是隱藏在看得見的事實背面的。”   鮑士方大聲叫起來:“我這就叫他們去掘。”   我阻止了他:“我看,這件事,還有進一步的詭秘之處,不太适宜大規模行動, 而且,那只不過是我們的假設──你剛才說,你在那地區,有充分的活動自由?”   鮑士方立時點頭:“是,我們三個人如果要在那個洞穴中掘下去,掘上一年半 載,也不會有人來干涉。卓先生答應的各項捐助已經開始實行,所有的人都在忙著 看自己能得到什么好處。唉,人要是窮得久了,有時會連自尊心都窮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之后才道:“那好,我想這件事,就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 秘密。我們立即啟程。”   鮑士方接上去道:“我吩咐m直升机在最近的机場接,就可以最快到達。”   整個旅程,大約十二小時,我們登上直升机,鮑士方向我介紹那駕駛員,看起 來,駕駛員是一位級別不低的空軍人員。這位仁兄的駕駛技術不是十分高明,他駕 机經過几個山峰之間,甚至不懂得如何利用上升气流。   直升机在馬氏牧場降落,馬氏牧場的情形,倒真令得我大吃了一惊,到處都堆 著各种各樣的建筑器材,正在大興土木,鮑士方的解釋是:“未來的畜牧學校,就 選中了這里,建筑工程十分龐大,費用也惊人,會有一個專門的車隊來運輸。不要 以為這一百多天中,我們只是找卓先生,沒有做別的事。”   我由衷佩服:“進行得如此之快,你們大企業的組織和工作能力,一定叫有些 人大開眼界了?”   鮑士方呵呵笑了起來:“可不是?要是照他們的辦法,三個月,還不夠開會和 睡午覺。”   我也不禁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鮑士方又指著在工作的很多人:“凡是當地 雇請的所有人員,一律照比標准多三倍的工資雇請,條件是可以因為偷懶而開除, 這辦法十分有效。”   我嘆了一聲:“這本來是全世界一直在奉行的辦法,在這里卻變成了新鮮事。”   說著,我們進了一幢建筑物,鮑士方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房間,我道:“我 想,弄一個帳幕到那片草地上去比較好,而且立刻就去。”   他答應了,吩咐人去准備車子和一切。這時,正是黃昏時分,我和白素并肩站 著,風吹上來,有刺骨的寒冷和蕭瑟。在晚霞之中,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影,遼闊的 平原,气勢十分雄壯蒼茫,看到了這樣的景色,才知道歷來文人,為什么喜歡在“ 大地”之上,加上“蒼茫”兩個字。   由于外來的人相當多,所以也沒有什么人注意我和白素,我想像著七十多年前, 馬金花策著她那匹名叫小白龍的白馬,疾如旋風般馳騁,想到她帶著人,和股匪拚 命,h怎么也無法把一個世界著名的漢學家,与之聯系在一起。   我輕輕碰了一下白素:“馬教授在未曾失蹤之前,若是叫她想像日后會在世界 各地著名的大學中教學,只怕怎么也無法想像,一個人一生中變化之大,只怕很少 人比得上她。”   白素頷首表示同意:“她……選擇了漢學,會不會那五年之中,她在秦始皇的 陵墓之中,接触到了許多古籍?所以才有那么多獨特的見解,和指出因為年代久遠, 對古史古文學由于手抄得太多而來的謬誤。”   我“呵”地一聲:“那可不得了,這些古籍,全是刻在竹子上的?那是第一手 的資料,近代怕只有她一人看到過,如果真是如此,她為什么不帶一點出來?為什 么不設法將之全取出來?”   白素搖了搖頭,一陣寒風吹來,她向我靠了靠:“畢竟她是不是真的到過秦始 皇陵墓,也還只是猜測。”   我緩緩地道:“這個猜測,很快就可以証實。”   這時候,鮑士方過來低聲問:“要帶多少人?”   我道:“通道固然隱蔽,但是也不會出入太難,我想最好不要帶人,就我們三 個人去。”   鮑士方的神情,顯得相當緊張,他走了開去,沒有多久駕車過來:“一切全准 備好了!”   他駕的是一輛中型吉普車,我們上了車,他一開始就把車子開得十分快,又根 本沒有路,有時高低不平的地面,可以令得車子彈起一公尺以上。   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鮑士方對這一帶的地形,已十分熟悉,照他自己的說 法是:方圓一百公里,几乎沒有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起來看!   超過一百公里時速的行車,也要將近兩小時,才能到達那片草地,當車子停下 時,“草地”和想像中全然不同,因為所有的草全被割去,新的還沒有長出來,在 車頭燈照耀下,看到的是一片比其它地方略為高出一點的一片光禿禿的土地,面積 相當大。   車子停下來的地方,不到十公尺處,就是那九塊石板,我性急,一躍下車,一 面叫道:“鮑士方,你把應用工具弄下來,先亮起了射燈。”   鮑士方大聲答應,我奔到石板之前,由于石板上有著許多圓孔,所以我輕而易 舉,就可以用手指勾住圓孔,提起其中的一塊。   支好了射燈,大放光明,我和白素已經把九塊石板,一起弄開,那洞穴就在眼 前了。   馬教授的靈柩在洞穴中,我跳下去,利用繩索,繞住了靈柩,鮑士方在上面用 一架小型起重机,把靈柩吊起來,放在洞穴的旁邊,然后,他也跳了下來。   這時候,在射燈的照耀之下,洞穴又不是很大,洞穴中的情形,看得再清楚也 沒有,就算有一只螞蟻經過,都逃不脫我們的視線,如果有通道的話,一定可以發 現。我和鮑士方吸了一口气,神情都不免有點緊張。白素站在洞穴邊上,將兩柄尖 嘴鏟子遞給了我們。   我接鏟在手:“秦始皇陵墓,是如何建成的,歷史上資料不多,只知道是驅使 了數十万囚徒,日以繼夜開工而建,墓內的情形如何,也全然沒有記載,得知陵墓 情形的人,全叫驅進墓中去殉葬了。”   鮑士方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全無記載──”   我搖著頭:“我不認為那些記載可靠。如果那些記載是真的話,那么從現在開 始,我們的行動,每一秒鐘都會充滿不可測的危險。”   鮑士方的臉色變了變:“那……你不是要臨……陣退縮吧。”   我哈哈笑了起來,自覺意气甚豪:“當然不是,不過,當年窮百万人之力建成 的陵墓,憑我們三個人的力量,要是可以找到通道進去,那實在十分偉大。”   在這時候,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上三個最偉大的盜墓人來,這三個人之中, 只有齊白還在,本來應該把他一起找來的,可是這個人行蹤飄忽,根本不知他在何 處,又如何去找他?   而這時,我并不想掩飾,我心中大有快意。因為根据歷史上的記載,秦始皇為 了怕在他死后,有人進入他的陵墓,所以整個陵墓設計的重點,就放在防人侵入這 一方面,陵墓內究竟有多少殺人的陷阱和机關,自然沒有人知道,但步步惊魂,那 是一定的事。   少量的歷史資料說,秦始皇在下葬時,熔化了大量的銅,把熔了的銅汁灌進墓 穴去,一則可以防止有人進入,也可以使熔化了的銅汁,滲進地下的隙縫,以防地 下水的滲進。   又說在龐大的陵墓之中,各處都有自動可以發射的強弓,一有人接近,就會發 射,而且箭鏃上都染有劇毒。這种机械裝置的詳情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最惊人的記載是,在整個地下皇陵之中,有模仿大地的江河,在江河中流的 不是水,而是水銀,据說,水銀的流動性強,就不斷在那些地下“江河”中流動。 又据說,在陵墓的頂上,有著日月星辰的排列。   我剛才說這些記載的資料,大都不可靠,自然不是說陵墓在地下的規模不會有 那么大,而是說一定有很多地方是被夸大了的。例如,挖掘建造河流,用水銀來當 水,當時何來那么多水銀?   雖然水銀是早已被提煉出來的元素之一。在秦代,已經相當普遍,作方士、術 士煉丹之用。   以當時的化工技術而論,怎么煉,也不可能煉出那么多的水銀來。或許那只是 陵墓之中,利用了水銀的某些特性,作為某些机械動力裝置,數量自然相當多,這 才造成了這樣的誤傳。   在秦始皇陵墓已被發掘出來的极少部分來看,其中陪葬的俑极多,有大量的兵 馬俑,甚至和真人一樣大小,石或陶制,這一批已被發掘出來,作為陪葬之用的俑, 堪稱是歷史之最。   而活著的人,被驅進陵墓中,作為陪葬的俑,更不知有多少,包括了嬪妃、侍 從,建造陵墓的工匠等等各种不同的人。   一個有地位的人死了之后,要用若干活人來陪葬,這是一种极其野蠻的制度。 孔子一向少罵人,也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樣激動的話,來譴責俑這种 制度。   俑,在最初全是活人,后來漸漸進步,才用陶制的人來殉葬,在秦始皇時代, 是俑由活人變成假人的轉變,秦始皇殘忍,他的陵墓中有大量活俑殉葬,也不是什 么奇事。   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和秦始皇陵墓有關的事,實在是因為我們將要做的事,既然 有可能与之有關,在行事之前,當然要詳細考慮。   如今,我們都假定,在這個洞穴之下,有一條秘道可以通向巨大的地下陵墓, 這條通道如果存在,當然不是正式的通道,而是許多秘密通道之一,防范有人侵入 的程度,也一定更嚴密。   當時鮑士方一定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們都在那洞穴之中,呆立了片刻。 鮑士方才道:“至少,把洞穴底部的石板弄起來,沒有危險,我已這樣做過了。” 第八部:秘道現身千載古人   我搓了搓手,先把一邊的石板弄下來,由白素在上邊操作起重机,將之吊上去。 然后,再把洞穴下面的石板,也弄了上去。   石板下面就是泥土,我和鮑士方兩人互望了一眼,就開始挖掘。泥土相當潤濕, 挖起來也不是十分困難,向下挖了將近有半公尺,還什么都沒有發現,我停了下來, 抹著汗:“不必浪費時間了,這下面不會有什么秘道。”   鮑士方听了我的話,愕然望著我,白素已道:“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   鮑士方大聲道:“為什么?我們的設想是──”   我用力拋下了鏟子,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們已掘了多少泥土出來?什么都沒 有發現,設計這座巨大地下城的人,可以說是建筑學上的奇才,他怎會那么笨?把 秘道的出入口弄得那么困難才能進出?”   鮑士方經我一解釋,也頹然放下了鏟子。我嘆了一聲:“而且,在卓先生失蹤、 馬金花失蹤時,誰見到有泥土被掘起來?”   鮑士方呆了一呆,神情苦澀,干笑了几下:“那怎么辦?又……白費精神了。”   我懊喪之极:“非但浪費時間,而且還惊動了馬教授的靈柩。”   我說著,已從那洞穴中攀了出來,鮑士方看來還不肯死心,但是已向下挖掘了 半公尺深,什么也沒有發現,實在是不可能再有進展。他只好上來,搓著手:“要 不要把掘出來的土填回去?”   我的思緒十分亂,這時,我也想到,我們在万里之外所作的假設,實在是太輕 率了,難怪根据假設而作的行動,一點結果也沒有。   可是,我在自己否定自己的同時,卻又實在十分不服气,因為除了這個假設, 根本無法對馬金花、卓長根先后神秘失蹤,再作任何推測。   站在那洞穴邊上,呆立了相當久,我才轉過身,對著馬金花的靈柩,嘆了一聲: “真佩服你,居然可以把一個秘密留存在心中几十年之久,直到臨死之前才說出來。”   我這樣說,當然沒有意義,馬金花早就死了,絕听不到我在說什么,可是在一 旁的白素,一听得我這樣講,立時道:“等一等。”   她一面說著,一面做了一個手勢,蹙著眉:“馬金花和卓長根臨死之前相見, 爭吵,完全是偶然發生的。”   我想了一想:“是,至少馬金花不知道卓長根會去看她,所以,她要告訴卓長 根的話,只是寫在遺囑之中。”   白素長長吁了一口气:“她要卓長根把她葬在這里,而不說其它,一定是預料 到卓長根在葬她的時候,會有所發現,會知道她神秘失蹤的秘密。”   鮑士方苦笑:“根据推理,這洞穴中一定有古怪,可是我們──”   我忽然之間焦躁起來,瞪著他,粗聲道:“我們既然已經來了,就把事情交給 我們,你去忙你的吧,別來打扰我們。”   鮑士方漲紅了臉,也瞪了我半天,我指著車子:“你可以把車子開走,把露營 的一切留下來。”   鮑士方勉力忍著怒意:“好,如果你認為我還有用處的話,我還會來。明天…… 我再派人給你送車子來,或許你要到處看看。”   我點了點頭,鮑士方用力把車子上的東西往下卸,我也不去幫他,和白素兩人, 漫步向外走去。白素問:“為什么要把他赶走?”   我搖著頭:“我連自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感到,這件事那么詭异,越少人參 加越好,人越少,可能越容易知道真相。”   白素沒有說什么,我回頭看了一下,鮑士方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搬了下來,我大 聲道:“我會搭營帳,你管你走吧。”   鮑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憤怒,一聲不出,上了車,疾駛而去。   他走了之后,我就開始搭營帳,曠野中的寒風相當凜冽,厚厚的營帳看來也擋 不住風,還好,有极佳的鴨絨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點食物,煮了 一壺濃咖啡,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忽然露起營來,真是奇特之极。   當我們分別鑽進睡袋,躺下來之際,白素忽然道:“漢字的結构,相當有趣, 昆虫轉化過程中一個階段叫‘蛹’,我們現在的情形,就有點像昆虫的蛹,自己把 自己包了起來。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是指他們活生生地被驅進了墓穴,從 此被黑暗和死亡所包圍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慘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過這种事,早已過去了。很多人發思古之幽情,總是 說古代比現代好,其實,人類文明進展雖慢,但總是在不斷進步之中。”   營帳外寒風呼號,營帳內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說著,倒也其樂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來,我看著還在露天的靈柩:“先把靈柩放回去吧。”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就開始工作,才把挖出來的土填平,鮑士方就來了, 道:“我不知道你們准備在這里耽擱多久,所以給你們帶了更多東西來。還有一大 桶汽油,足夠你們駕車在方圓數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謝謝。”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車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他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不必說,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這個人對卓長根,真是 忠心得可以,這种情操,很令人佩服。   這一天,我和白素就駕著車,在廣寬無際的原野上,漫無目的地漫游。   在卓長根的敘述之中,對這一帶已經有一定的概念,這种漫游,有一种親身進 入了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覺。大地山河,亙古不變,可是曾在這里生活過、出現過的 人,卻早已換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時分,我們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當天色黑下來時,我又生起了一 堆篝火。   在這里,一切全像与世隔絕,沒有人來理會我們,只有鮑士方,每隔一天來看 我們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后的一個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著,我道:“我 們總不能一直在這里這樣過日子。”   白素嘆了一聲:“當然,我看……明天我們也應該离去了,沒有結果,什么也 沒有發現。”我心情十分苦澀,把一些樹枝拗斷,一截一截,拋進火中。   我說:“看來,只好承認他們是給外星人擄走了。”   白素沒有說什么,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們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 我和白素并肩坐著,面對著火,背著風,使火堆冒出來的煙,不致吹向我們。而在 我們的身后,就是帳幕,可以把寒風擋去不少。   我詳細地敘述當時的環境,是有道理的,由于我們背風,所以,在我們背后, 有了聲響,也就容易覺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們作了种种揣測,一點結果也沒有,兩個人都不是如何想說話,, 所以,身后突然有聲響傳來,就特別容易警覺。那一下聲響,一听就知道,是有東 西踏在刈短了的枯草上的聲響。   白素立時坐直了身子,向我望來,我道:“有人?”   我一面說,一面已經轉過頭去,一轉過頭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們身后不遠,在營帳之旁,有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著,火光映在那人的 臉上,這張臉,再熟悉也沒有,他媽的,他就是卓長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時就想跳起來,可是白素卻緊握住了我的手,用极低的聲音 道:“別沖動,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這時,卓長根已哈哈大笑了起來,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 你們這兩個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們。你們准備在這里過一輩子?”   這時,我思緒之紊亂,心中疑問之多,真是可想而知,這實在是太突然了,卓 長根突然出現,這真不知道叫人說什么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樣震惊,我們兩人甚至緊握著手,而感到對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余,總算還來得及向那九塊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卻并沒有异狀,千 百個疑問,歸成一個,就是:卓長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正當我要把這句話問出口時,白素已經先開了口,她的語調居然十分輕松:“ 卓老爺子,全世界再也沒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長根卻像是一點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蹤的神秘性和嚴重性,“呵呵”笑著,向 我們走了過來,來到了火堆旁,坐了下來,雙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們一直 在找我,終于惊動了你們,是不是?”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白素卻笑嘻嘻地道:“是啊,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找 你,可是憑推測,卻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所以我們准備用一個又古老又笨 的辦法,叫作‘守株──’”   白素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种十分調佻皮的神情望著卓長根。   卓長根揚起手來,作了一個要打白素的手勢,笑罵道:“小女娃,你倒會拐彎 儿罵人,罵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過這辦法倒還管用。”   看他們兩個人,在這樣神秘古怪的事前,還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笑談,言不及 義,我真忍無可忍。可是每當我一有要開口的樣子,白素立時就用各种方法阻止我 開口,包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內。   CCD大搖其頭:“沒有用,我什么都不會說,我只不過不想你們在這里再浪 費時間,所以才現身,勸你們离開。”   我又想說話,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著:“我們不必要你說什么,從現在起,我們兩個,不會一起眨眼,不 論多久,不會使自己的視線离開你。卓老爺子,不管你有什么花樣,只管耍出來好 了,而且,不單是我們兩個,天亮了,鮑士方會來,我想他一定會派一百多人,二 十四小時不停地看著你。”   卓長根一面听,一面眨著眼,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惱怒,又是無可奈何。   白素繼續道:“除非你會隱身法,或者你有在我們眼前消失的本領,不然,你 就得留下來,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后,就給我們知道你上什么地 方去了。”   白素講到這里,卓長根的神情,更是懊喪和無奈,伸手在他的禿頂上摸撫著, 他晶亮的禿頭在火光的閃映下,閃出一層紅光。   這時我已經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長根為了要勸我們离開而突然現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 現身,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會隱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無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這樣的處事方法,因為剛才他的出現,給我們的震惊是如此之甚, 局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這時,卻突然扭轉了過來。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爺子,你看著辦吧,趁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事 情還好辦一些,若是人一多,你就要麻煩了。”   卓長根神情十分惱怒:“我是一片好心──”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愛听,又悠然的樣子來,那更令得他生气,他怒道:“我 离開一陣子,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厭了,想出來的時候,自然會出來。”   我實在想問他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但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因為明知問了他也不會說,還是忍上一陣子,等他自己自動說出來的好。   卓長根眼見我們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几次,看他的動作,像是站起來想 有所行動,但是卻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兩人之間的默契十分好,我們不住地說著他失蹤了之后,怎么搜尋他 的經過。最后,漸漸說到了我們的假設,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長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間,變得十分陰晴不定。他的這种神情,在某种程度 上,証明我們的設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實在我的經歷之中,如今這种情形,真不算什么。”   卓長根是什么樣脾气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對我這句話一定會有反應的, 果然,他立時哼了一聲。我又道:“也只有一种年紀大又沒有什么見識的人,才會 故作神秘。”   卓長根再悶哼一聲,瞪著眼:“小子,你從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腦袋,再 想八十年,也不會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嘖嘖”連聲:“這倒真是奇事,不過嚇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處地方可以 躲藏,來去那個地方的通道,也遲早會找到。”   CCD在听得我這樣說之后,震動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實,當我們在 律師那里知道了馬教授那份秘密遺囑的內容時,就該知道──”   我講到這里,故意停了一停,卓長根就在那時,向那九塊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几乎肯定,還是那九塊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為什么我們 一直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剎那之間,我們都靜下心來,但并沒有靜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則整個 人都彈了起來,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長根一副心虛莫名的樣子,可是卻還在口硬:“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也 不知道。”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說話:“真聰明,鮑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來,什么 也沒有做,就把石板鋪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們也把石板弄了起來,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為若是有通 道的話,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誰都會這樣想,不會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 了下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為暗道的入口,這真是聰明之极的設計, 誰會在失敗了兩次之后,再在那里動腦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爺子望著那九塊石板時的神情那么异樣,我們也不會 再去想那一個洞穴──”   白素才講到這里,卓長根已經大喝了起來:“住口!”   卓長根呼喝聲如此惊人,我們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惊。只見他滿臉通紅,額 上青筋綻起老高,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激動憤怒之极。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這個程度,實在出乎我們的意料 之外,一時之間,我們倒不知說什么才好了。   他一直盯著我們,一面不斷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發泄他心中的怒意, 過了好一會,他的神情,才漸漸恢复平靜。   他大口大口喘著气,白素這時才敢出聲,她由衷地道:“卓老爺子,對不起。”   卓長根雙手掩著臉,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劇烈發著抖, 他并不移開手,用一种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兩位小娃子,我老頭子一輩子不求人 ……現在要求你們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說,只管說。”   卓長根慢慢放下手來,嘆了一聲,神情十分難過,也仍有几分生气,一副不服 气,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樣子。   他凝視著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為你們現身,你們在這里住上三五年 也找不到我。”   這一點,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沒有發現,雖然最簡單的答案放在那 里,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揮了揮他的大手:“這別去說它了,我求你們一件事,這 就走,別再理我,以后也別再來,再也別對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內,提起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著,一時之間,實在不知如何下決定才好。   我們要答應他的要求,看起來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這些日子來,存在心 中的疑問,也將永遠存下去了。   我想拒絕,可是看他這時那种神情,想起他已經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一生為人 這樣強項,當年為了一言不合,可以對自己心愛的人互不交談,如今卻這樣對我們 苦苦哀求,真是不忍心去拒絕他。   我几次想要不答應,都實在說不出口,卓長根簡直是在哀求了:“小衛,你剛 才說,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奇事,放過一樁,算得了什么?”   我苦笑道:“老爺子,你剛才不是說我一生中經歷的奇事,加起來也不如這件。”   他一听得我這樣說,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發出“卜” 的一下聲響來,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時紅了起來,他語帶哭音:“算我放屁,好不 好?放過我,好不好?”   我惊呆得說不出話來,白素已經一迭聲地道:“好,好,老爺子,好,好!”   卓長根望了我們一眼,緩緩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要你們答應,是難為了你 們,可是……這件事,實在不能說……當年金花不說,我還曾怪她……不過那真不 能說!”   我苦笑著,擺了擺手:“行了,既然我們已經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得到。”   這時,卓長根面對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對著他,我講完那兩句話,看到九 塊石板中的一塊,忽然像是洞穴中有什么力量在向外頂,一下子就頂了開來。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為我覺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長根背對著,并沒有看到。   在那一霎間,我的手也冰冷。   卓長根的失蹤,和馬金花當年的失蹤一樣,他們進入了一處神秘的所在。這個 所在,据推測,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地下建筑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宮陵。而進 出這個神秘所在的出入口,我們也可以知道,就在那個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這一切得到了証實,在卓長根出來之后,蓋住那個洞穴的石板,又 被頂了開來,還是令人惊駭之极。   頂開石板,想离開洞穴的是什么人?難道馬金花沒有死嗎?還是复活了?   卓長根本來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形,但是由于我和白素,盯著他背后,神情太怪 异了,使他知道在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了,所以,卓長根也立時轉過了頭去。   就在他轉過頭之時,一人已從頂開的石板中,長身而出,用足尖勾著石板,輕 輕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起來是一個十分英武的中年人,身形也相當高大。我一見 這個人,心中就有一种感覺:這個人我應該認識的,可是我卻又實在并不認識他, 在我的記憶中,我未曾見過這個人,而就在這時,卓長根已經站了起來,叫:“爹, 你怎么出來了?”   卓長根一句那么尋常的話,听在我的耳中,當真像是遭了雷殛。白素一定也震 動得可以,她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吟聲。   卓長根的聲音宏亮,他那句話,尤其是他對那個人的稱呼,我听得清清楚楚, 絕對不可能弄錯,可是我又實實在在,無法想像。   卓長根稱呼那人是:爹!   難怪我一見到那個人,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早在卓長根的敘述中,認 識了他,他就是當年帶著小卓長根,到馬氏牧場去,把孩子托給了馬場主,然后神 秘消失的那人。   他,就是事后不但不知道到了那里,連他是從何而來也查不出來的卓大叔。   這個神秘人物卓大叔是一個极优秀的牧馬高手,他是卓長根的父親。   卓長根今年已經九十多歲,可是卓大叔看起來,只是一個中年人,他應該有多 少歲了?至少應該超過一百二十歲了吧?他……他如何能一直維持這樣子?   剎那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极,想到了許多以往我曾經歷過的事,想到了賈玉 珍,那個得到了神仙修煉法的神仙,也想到了可以突破時間,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 王居風和高彩虹,甚至于多年前的藍血人方天,眼前這個卓大叔,是不是也是其中 的一類?   由于各种各樣的想法和疑惑,一起涌了上來,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開不了口。   就在這時,卓長根的神情十分焦急,向他父親迎了上去,緊張得連聲音也不大 相同:“爹,你怎么出來了?你一出來……你一給他們看到……秘密就守不住了, 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他急得連連搓手,雖然他的外形看來极老,但是神態動作,完全像一個手足無 措的小孩子,而且,那個看來年紀比他輕了不知多少的卓大叔,也真的把他當小孩 子一樣,撫摸著他的光頭。   (這是一种十分滑稽,也十分令人駭异的情景。)   卓大叔在卓長根的光頭上輕輕拍著,向我和白素,望了過來。我不知道白素的 反應如何,我自己真是呆若木雞,連想向他微笑一下,打個招呼,都在所不能,面 部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塊。   卓大叔道:“孩子,你不必擔心,我听你說起過他們,這几天來,他們的談話, 我們也听了大半,我想,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   卓長根神情仍然著急:“爹,你這樣想,別人呢?”   卓大叔側頭想了一想:“我會叫所有人相信,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而且, 我還有用意……我會有事要他們幫助。”   卓長根急得搔耳撓腮,頓足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全是我不好,由得這兩個 小娃在這里三年五載好了,偏偏沉不住气,真不中用。”   卓大叔瞪了他一眼,卓長根現出一副被責備的神情,卓大叔向我們走了過來, 一直到他來到我們的面前,我才迸出了兩個字來:“你……好!”   卓大叔笑著,向我們拱了拱手,在我身邊的白素,吁了一口气,細聲道:“真 想不到。”   卓大叔笑了一下,跟著白素道:“是的,真想不到,兩位在我這里听到、看到 的事,世上沒有人會想到。”   卓長根走了過來,又發了急:“看到?爹,你還准備帶他們去看么?”   卓大叔道:“是啊,不帶他們去看一下,他們怎么會相信?”   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卓大叔望著他:“我自有主意,你別害怕。”   卓長根望著我,仍是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爹,這小娃子十分邪門,事情到了 他手里,他一定要尋根究底,非弄個明白不可。”   卓大叔笑了起來:“是啊,就讓他弄個明白,不然,我們反倒要終日提心吊膽。”   他們兩父子商量著,我這時,由于卓大叔出現所帶來的震惊,已經漸漸平复了 下來,是以我道:“照啊,什么全讓我知道,就沒事了,卓老爺子,你就沒有令尊 明白這道理。”   卓長根翻著眼,給我气得講不出話來。   卓大叔笑了笑,轉向我:“我的名字是卓齒,其實我沒有姓,那時,平民大都 沒有姓氏,我是專管軍馬的,大王給我的任命是統管天下軍馬──”   卓大叔──卓齒才講到這里,我已經整個人都傻掉了。他說的話,我每一個字 都听得懂,可是加起來,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內心之中,隱隱感到,有一件絕無可能的事,就在我的眼前,那實在絕無可 能,但是偏偏又是事實!我甚至在隱隱感到了這一點之后,沒有勇气再向下想下去。   因為我知道若再想下去的話,所得出的結論,將會更令我顫栗、惊駭。   的确是這樣,以后發生的事,不可思議到了极點。   當時,可能是由于我和白素的神色實在太難看,卓大叔──卓齒笑了一下:“ 你們現在……可能不是很懂,不過我會向你們詳細說……不如進去說,怎么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發現白素有著一种置身于夢幻中的神情,她向我道: “我們絕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道:“是啊……他說的大王……是……是……”   卓齒笑著,卓長根口唇掀動,想說什么,但是卻沒有發出聲來。   僵持了一會,還是卓齒開了口:“大王,就是贏政,后來的秦始皇帝。”   我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同時感到白素的身子搖晃著,向我靠來,像是站不穩。   在听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后,除了這樣的反應之外,實在不可能再有別的反應了。   卓長根望著我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當金花向我說出經過的時候,你們 想,我怎么會相信她?我當然要和她吵起來!唉!誰知道她經不起吵……”   卓長根講到這里,又重重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几下,卓齒用愛怜的目光望著他── 一有什么事,就用力打自己的頭,可能是卓長根從小就有的習慣,所以做父親的這 時才會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說什么才好,卓齒道:“事情很不可思議?事實上,當初我 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以后會……怎么樣,也誰都不知道。”   我指著那九塊石板,喉際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來。事實上,我不知想發出 多少問題,可是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白素顯然也在努力掙扎著想說什么,可是她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們雙 手緊握著,卓長根還是悻然,向我道:“小娃子,你的目的達到了,還等什么,我 爹叫你們進去。”   卓齒忙道:“長根,待人以禮。”   卓長根悶哼一聲:“這兩個小娃子,不知給我惹了多大麻煩。”   卓長根這樣說,令我十分不服,我總算有話可說了:“卓老爺子,別忘了,是 你把我們叫到法國去,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我們,要我們幫你解開心中疑團。”   卓長根無話可說,只是苦笑:“早知道疑團解開了之后還是這樣子……”   他沒有說下去,這時,卓齒已來到了九塊石板旁邊,我和白素也跟了上去。我 勉力鎮定心神,問:“卓……先生……”(我不知稱呼他為什么才好,他的儿子是 “卓老爺子”,只好稱他為卓先生,甚至在先生上加一個“老”字,也沒有意義的, 因為他實在太老了。)   我問下去:“卓……先生……你是說,你……一直住在那下面?”   卓齒“嗯”地一聲:“我們一直住在下面,下面天地之廣闊,你絕想不到,大 王發囚犯民夫百万以上,歷二十余年而建成,宏偉絕倫。”   我忍不住又問:“卓先生……你說你是古人?秦朝時候的人?”   卓齒揚了揚眉,好像是說:那還用問?   我吞了一口口水,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一個活生生的,秦朝時候的古人……他的年齡,已超過兩千兩百歲,一直住在 龐大的地下皇城之中,听他剛才的話,和他一樣情形的人,還不止一個。   這种事,要不是如今親臨其境,只有另外一個情形之下,才會說出“相信”兩 個字來,那個情形是有人用机關槍指著,說不相信,他就扳動槍机!   CCDG提起一塊石板,卓齒先向下躍去,示意我和白素跟著下去。   我向下躍,像是躍下了一個万丈深淵,雖然實際上,那只不過是一個一公尺左 右深的洞穴。洞穴本來就不是十分大,有了靈柩,再加上四個人,几乎連轉動的空 間也沒有。   將被揭開的石板蓋上,我們都蹲下身子。洞穴中變得十分黑暗,只有石板圓孔 之中,約略有微光射進。   卓齒在黑暗之中道:“地下皇城,究竟有多少個秘密出入口,沒有一個人能全 知道,建造的工匠互相之間不能通消息,監工和工師,也不能互通消息,我直到如 今為止,也不過知道兩處。”   白素“嗯”的一聲:“除了這里之外,另一處,就是你當年出入的所在。”   卓齒道:“是的。所有的秘密通道,都建造得极其巧妙,剛才你們以為已經知 道了通道是在這里坑穴的一邊,就可以發現了,實則也不然,若不是上面九塊石板 全部蓋上,就算發現了入口,也會有一塊巨大的万斤巨石自下而上,將通道堵住, 貿然進入者,非死不可。”   我听到這里,不禁机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眼睛已适應了黑暗,已經可以約略看到一些人影。我忽然說了一句:“我有電 筒,要不要取出來。”   卓長根悶哼一聲:“你以為我沒有?我來的時候,也是有備而來的。”   卓齒道:“取出來吧。”   卓長根似乎有點不愿意我和白素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所以猶豫著。卓齒又道: “長根,你不待人以誠,怎能望他人待你以誠?”   卓長根的聲音有點發急:“爹,你是古代人,你不知道現代人的狡猾。”   卓齒道:“我懂的,其實,古代人和現代人,沒有什么大的分別,反倒是現代 人有了种种約束,比古代人要好得多。”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我就覺得眼前陡然一亮,他已著亮了電筒,在電筒光芒照 耀下,我看到卓齒雙手,把坑穴一邊的石板,向下扳了一扳,扳下了四十五度左右。 石板被扳下來之后,看到了泥土和草根,這种情形,在鮑士方拍攝的照片上我已看 到過。   接下來,我將會极詳細地敘述這個秘密出入口的情形,這可以有助于知道整個 地下皇城的建造是如何巧妙,一個出入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思疑著,因為石板被扳下來之后,并未曾現出什么秘密通 道來。   只見卓齒雙手一揚,陡然之間,十指插進了泥土之中,泥土相當濕軟,這一點, 我們曾向下挖掘,所以知道。   卓齒雙手插進了泥土中,又向后拉了一拉,現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入口處來,那 入口處不過六十公分寬,三十公分高,可供一個体形正常的人塞進去。   令我惊詫的是,長滿草根的泥土,如何會移動,照說雙手一抓之下,應該散開 來才是,而且,那個入口處是在石板的上端,距离地面,也不會太深,如果從地面 上挖掘下去,應該很容易發現這個入口處!   卓齒并不解釋,只是身子一側,熟練地,雙腳先伸了進去,身子向下滑去,在 這時候,他才道:“這管道越向下越斜,有鐵索可供援手,不要放松。”   當他講完這句話之后,他整個人已經消失了。   卓長根道:“輪到你們了。”   白素立時也和卓齒一樣,滑進了那入口,接著是我,也進去了之后,雙手就在 兩旁,各自抓住了一股鐵索,身子向下滑去,因為手抓著鐵鏈,所以可以控制向下 滑去的速度。   我覺出卓長根也滑了下來,管道的斜度約是六十度,開始的一段极窄,后來, 漸漸寬敞,過了大約十分鐘,前面隱約有亮光閃耀,等到我滑出了管道時,才發現 自己置身于一個十分寬大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上下四面,全是石塊。   地下室中有著石桌石室,和一個巨大的石臼,在那石臼之中,還有著大半滿的 油狀物──看來十分厚膩的一种油,而只有一股燈芯點燃著,微弱的光亮,是由這 一股點燃的燈火發出來。   雖然燈火如豆,但是在地下室中,也足可以使人看清楚東西了。   卓長根也滑了o下來,這間地下室,看來完全密封,別無出路。   到了這時候,我和白素已經全然無話可說,心里只想到一個怪問題:古代人既 然有這樣高的智慧,何以近代科技直到近代這才發展起來?卓齒的神情十分庄嚴: “你們已經開始進入地下皇城,自筑成以來,歷兩千余年,一共只有四個外人進來 過。”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表示明白我們已開始了一個世上最奇异的遭遇。除了我們 兩人之外,還有過同樣奇异經歷的,自然是馬金花和卓長根。   我回頭看了一眼,管道的出口處,并沒有什么掩蔽。卓齒向上指著:“石板之 后,看來一如泥土之處,草根全是真的,但泥土卻是一塊充滿細孔的陶板,可供草 根盤虯,絕不易為人覺察。”白素贊嘆地道:“而且,就算石板被移開之后,也只 會向下挖掘,如何會想到就在离地面不深處。”   我道:“那有隱蔽的好處,也有不好處,容易被人從地面上挖掘發現。”   卓齒笑了一下:“若從上面發掘,必然触及机括,整個管道會向下沉,大量松 軟的泥土會涌過來,再向下掘,也只是泥土。”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很欣慶我們只向下掘,并沒有向旁邊掘,不然,這個出入 口就永遠失去了。   我面色有點陰晴不定,卓齒望著我:“君子之前,凡事明言在先。我雖然相信 不會泄露秘密,但兩位离去之后,必然會毀去此處通道,自此再也不會被人發現。”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卓齒又道:“至于另一處出入口,我不會告訴你。”   我由衷地道:“自然我不會再多問什么,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卓齒又道:“若是不明就里,地面上所鋪九塊石板,不會一起蓋上,而貿然滑 入管道,万千巨石,便自管道升上,將滑行之人壓成肉醬,同時,此處石塊也自動 散下,為水所沒,不留痕跡,一樣再也無法進入地下皇城。”   我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這么多自動……的設備,動力自何而來?”   卓齒像是有點不知道“動力”是什么意思,猶豫了一下,白素道:“是什么在 推動一切机關?”   卓齒吸了一口气。   在這時,我才注意到,在這個地下室中,呼吸一點困難也沒有,空气的來源不 知何自?我感到自己實在是進入了一個近乎夢幻的世界,不可想像、明白的事,實 在太多了。   卓齒緩緩地道:“大王統一天下,建造皇宮,曾引二川之水入宮,這是掩人耳 目,實際上,二川之水,自河底起筑引道,被引入地下,工匠利用水勢,推動巨輪, 遂有生生不息,万世永年之力,只要川水不涸,其力不止。”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是的,唐朝大文學家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中,就有“ 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之句,“二川”,大抵不會是渭水這樣的大河,指的多半是 渭水的一些支流如灞水之類。在地圖上可以看到那一帶,河水交流,相當之多,這 些河流的河水,自然川流不息,不會涸絕的。   經過卓齒這樣的解釋,我和白素不禁由衷地發出贊嘆聲來:“真是,阿房宮是 地上建筑,主要的工程是在地下進行。”   卓齒嘆了一聲:“一直到大王歸天,宮殿并未建成,阿房宮云云,只是后人加 上去的名稱,大王本有意名之曰天宮,但未有定論。”听得他這樣說,我又不禁打 了一個寒顫。因為他這樣說,分明是說他和秦始皇贏政,經常見面、交談,這种話, 听了之后,引起的反應,是一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怪异。   我想到說這种話的人,竟是一個秦朝的古人,那种怪异之感,勉強要形容的話, 就像是有成千條毛虫在身上爬行。   卓齒又道:“就算一切順利,到了此間,也不過認為發現了一處地下坑室而已, 不會想到和整個地下皇城有關,是秘密出入孔道之一。”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既然到了這里,要發現通道,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了。”   卓齒一听得我這樣說,笑了一下:“試找一找。”   我連忙搖手,這個人,他已經活了兩千多年,看起來還一直可以活下去,悠悠 歲月,對他來說,根本不算是什么,我卻浪費不起時間,所以我立時道:“請卓先 生帶路,我只是說說。”   卓齒又笑了一下,走向那個巨大的石臼,雙臂環抱,向上一舉。   我一看到他這樣的動作,就呆住了。   就算知道机關是在這個石臼上,任何人都只會去推它,轉它,再也不會想到去 把它舉起來的,因為這個石臼,看來足有上万斤重,就算石臼只是看來是石頭,其 實不是,里面的油,也至少有上千斤了,什么人會想到把它往上提?而卓齒去提它 的時候,我也認為他一定提不起。   可是,看起來,卓齒根本沒有用什么力,就將石臼提了起來,提高了約有五十 公分。石臼被他提起,本來大半滿的油,變成了只有小半滿,同時,面對管道的石 牆上,一塊大石向后縮去,現出了甬道來。   看到了這里,對于古代工匠的匠心,真是無法不佩服。這是什么樣的設計,又 何等不易為人發覺。   大半滿的油,看來在石臼之中,可是只有石臼一向上升起,油就會漏下去,漏 下去的油,自然會触及机括,使得暗門打開。   問題就是,那么重的石臼,如何提得起來?這時,卓齒已然松開了手,石臼仍 然維持在被提起的位置,下面有一個石座升了起來,承住了石臼。   卓齒轉過身來,看著我盯著石臼,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呵呵”笑了起來: “這里,可說是兵行險厄,石臼看來极重,但下有活動底托,只要有兩石之力,就 可以提起來了,不明就里,自然不會去提它。”   白素道:“其實也不甚險,要有兩石之力,不是勇士,哪里能夠呢?”   卓齒听了,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在那一霎間,我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好話人 人要听,兩千年前的古人,和現代人的心態,完全一樣。   (事后,我對白素說:“看不出你這個滑頭,連古人的馬屁都會拍。”)   (白素道:“我才不是故意阿諛他,兩石之力,就是雙手一提,要有一百二十 公斤的力道,這又豈是常人能做到的?”“石”這個度量單位,在當時有明文規定, 漢書律歷志: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第九部:地下宮殿偉大之至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种怪异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 匈奴,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 打過架。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 所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什么難怪?”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于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 真是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贊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 指著卓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贊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后,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几。但接 著我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 多,只好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离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 是怎么會進來的等等,都會在以后一一敘述出來。)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 跟著,彎著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聲,黑暗之中, 只听得水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涌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 极急,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 數載──”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 ……這些人……我都想見見。”   卓齒道:“自該如此。”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 宮,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 刻的畫大多是馬,各种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筑,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 去的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 听到他的講話。   他在不斷地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我才听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   卓齒毫不以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余年之力, 人俑、馬俑,各种宮器,不計其數。”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涌呢?”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并沒有問出 來。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個時代,有什么人權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 始皇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數以万計。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 而不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什么?那實在難以想像!)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种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 的石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 弓大矛,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 些門,同樣純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 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里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 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听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 推開一道石門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   那是一個极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么大的一個空間存 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真正的空曠地方。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 极大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 作為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 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 色澤的鵝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 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 個空間之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它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 地上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它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 下,會以為那些馬全是活的。   那些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 有致,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筑,可是也絕想不到, 竟然偉大到這一地步。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异口同聲發出贊嘆:“真偉大,真偉大。”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里面全是 戰役的實景,在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 一樣的格局和規模建造。”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确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 我宁愿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 有關的几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 如何趨避机關,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 緣,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后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 公里──”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 地底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 軍万馬,不能攻破。”這种話,不論是從什么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 但出自卓齒之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說了之后,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 听到了一點傳說,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 的活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气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 引河水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 卷進地底來。”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 么多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气,有何用處?”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 那可不成,万一大王要是活了怎么辦?”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复活, 又如何能求生?”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 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 底那么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范圍內活動,其余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 中詳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 門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 前,全是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 多,不可數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 來,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里,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 她日后成為漢學大師的基礎。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 邊,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蕨余全關著。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古几,有很多牧馬人 用的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愿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准備以死相殉, 追隨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   卓齒吸了一口气,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后是 一間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并不是普通地縮 成一團,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几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變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 來十分小,而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 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 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 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极之緩慢, 緩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什么藥?”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   我一听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長生不老之藥!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 有這种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愛到十分隆 重的禮遇。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 了几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 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當時,几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极 大,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种情形,在兩千多年 之后,還是難以設想。   長生不老之藥!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 藥的結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 的問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 會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齒一听,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全是趙高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 莫敢不從!   這時,听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有這樣的語气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 怪异的感覺又來了。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么了?”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征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 方士聚商十年,藥始煉制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 不知如何,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 試服,看這十人服了之后,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听從了趙高的話。”   我听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制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 所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情形,而這种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 過的人講出來。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 生不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 以一起吞服……”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什么樣子的東西?”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 燒,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 為藥有劇毒,把獻藥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异象。”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什么東西?由什么煉制而成?”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 十載,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 時至今日,大王雄風猶存。”   我听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几乎全身每一 個骨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 是什么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 一下,我道:“秦王統一天下,并吞六國之后,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 這是要殺頭的。”   想不到卓齒一听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种殊 榮,蒙大王恩准,不過數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 直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布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 這兩年中,你們毫無异狀?”   卓齒點頭:“毫無异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 之心。進了王陵之后,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   他講到這里,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 一樣,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 醒來,相顧愕然,頓覺腹飢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种干果干糧极多,遂取而食之, 河水不絕,其余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 際,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后便死,倒 也不生畏懼,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齒講到這里,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离開之后, 我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 多久,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 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亂,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講到這里,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什么?你們這一昏迷, 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种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 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當然 是活人。”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 也遠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极。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 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听他繼續說下去。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听,真是奇訝之极,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 賜的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   我咕噥了一句:“什么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 藥發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什么,究竟是怎么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 因為當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制長生不老之藥, 是神仙術的主要課程)才煉制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 痛如焚,汗透重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极之痛苦,過后,了無异狀。可是為什 么忽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 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体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 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 等?這些問題,只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 他們只知道根据仙方來制藥──仙方又是什么東西?是哪里來的?由誰傳下來的?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 是人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証實了的确通過某种藥 物,可以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 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藥之故。   (賈玉珍的故事,記敘在《神仙》中。)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制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 系。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种方法,一些東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 脫傳統,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 進入另一個形態,排除死亡的威脅。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 這种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复。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 擺脫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 遲而已。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 受,不必太過于震惊。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 了仙的賈玉珍。”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么,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開 了王陵,我們何所适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講到這里,嘆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 進食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 人,開始昏睡。”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齒道:“并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 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后兩百 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 間如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异”,根本無法适應,唯有再回 到地下,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 節的生活,又有什么趣味?地下王陵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气:“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 是醒來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說到這里,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托給 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 我才醒轉不久。”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 的兄長?”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后,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 到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實實 在在,無法把這种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么,在他過去几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 如果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几百歲的哥哥或姊姊?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体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 我們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 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煩。”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檖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 物了?”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   我長長吸了一口气,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檖玉,曾給我們帶 來過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 朝時的古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什么 希罕之事。   卓齒嘆了一聲:“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 遇上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 引進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 那女子這才离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后,看 了記載,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托給他的那個馬場 主的女儿。”   卓長根气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后,又 對我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儿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里, 對我這樣說,我怎么會相信?”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 了他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 就在這里重逢。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余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 我自然得在這里陪他,偏要你們大惊小怪,找個不了。”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 你雖然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里陪我多久?”   卓長根像賭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齒長嘆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于事? 況且你不离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   當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离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 不現身,你的手下,准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 可。”   卓長根怒道:“敢?”   我聳了聳肩:“有什么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 分麻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离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 數?”   講到這里,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种,還不值得高興?”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里就沒有一句好話。”   我舉起手來:“這里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証不對任何人說。”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里也不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怒齒道:“再不听話,便是逆子。”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 一聲不發。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体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 是他一直在老,瑞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 別,難怪卓齒也感到難過。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离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 不成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 界大异,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 經十分庄嚴地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离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 下,這是我畢生之榮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什么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 要繼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离去之后,他會 把這條秘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什么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風范。”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 昆虫的俑。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 狀狀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离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   等到离開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歷史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原文為“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 笑不得的神情,我則由于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松,忍不住“哈哈” 大笑起來。   卓齒用什么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 掘,至少再過几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 人所知。   天亮之后,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几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 連聲問:“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