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女人的處境與特性】 我們現在可以明白了,為什麼從古希臘到當代,對女人的指控有那麼多的共同特徵 。她的地位也同樣一直在經歷著表面變化,而這種地位決定了女人的所謂「特性」:她 「沉迷於內在性」,她乖張,她世故和小心眼,她對事實或精確度缺乏判斷力,她沒有 道德意識,她是可鄙的功利主義者,她虛偽、做作、貪圖私利,等等。 所有這些都有真理的成分存在。但是我們唯一必須提到的是,這裡所說的各種行為 ,沒有一種是雌性荷爾蒙或女性大腦的先天結構強加給女人的:它們是由她的處境如模 子一般塑造出來的。我們將根據這一觀點,努力對女人的處境做一番全面的考察。 這會有某種程度的重複,但也會讓我認識到處在她的經濟、社會和歷史的整體制約 下的永恆女性氣質。 有時「女性世界」被用來和男性世界相對照,但我們必須再次堅持,女人從未構成 過一個封閉的、獨立的社會;她們是人類群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個群體受男性支配 ,她們在群體中處於從屬地位。她們的聯合只是基於她們相似這一單純事實的機械團結 ,但她們缺乏那種成為每個統一共同體之基礎的有機團結;在厄琉西斯神秘祭典時代和 今天在俱樂部、沙龍、社會服務機構一樣,她們總是被迫聯合在一起,以建立一個相反 的世界,但她始終在男性世界的框架內去建立。由此產生了她們處境的矛盾性:她們在 同一時間裡既屬於男性世界,又屬於向其挑戰的領域; 她們被關在這個世界,又被另一個世界包圍著,所以她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得以安生 。 她們的溫順必須永遠和拒絕相伴,她們的拒絕又必須永遠和接受相伴。她們在這方 面的態度和少女相似,但更難堅持,因為對於中老年女人,它不僅是一個通過象徵夢想 她的生活的問題,而且也是一個在現實中把生活過到頭的問題。 女人本人也承認,這個世界就其整體而言是男性的;塑造它、統治它、至今在支配 它的仍是些男人。至於她,她並不認為對它負有責任;她是劣等的、依附的,這個可以 理解;她沒有上過暴力課,也從未作為主體昂首挺胸地站在群體其他成員的面前。她被 封閉於她的肉體和她的家庭,所以她在這些有著人的面目的、樹立目標並建立價值的諸 神面前,認為自己是被動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她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是符合 事實的。工人、黑奴和殖民地的土著人也曾被稱為長不大的孩子——只要他們沒有引起 恐懼;這意味著他們要無可置疑地接受其他男人為他們制定的真理和法律。女人的命運 是體面的服從。她甚至在思想中也沒有把握自己周圍的現實。它在她眼前是不透明的。 她缺乏使自己有可能支配事物的技術訓練也是事實。就她而言,她直接面對的不是 事物,而是生命;生命不可能靠工具來控制:人們只能服從它的神秘法則。在女人看來 ,世界並不像海德格爾規定的那樣,是介於她的意志和目標之間的「工具集合體」;相 反,它是進行頑固反抗的、不可征服的某物;它受制於天命,充滿了神秘的反覆無常。 這種把母親變成一個人的、如血紅色草莓般的神秘,是一種任何數學方式都不能使其相 等的、任何機器都不能使其加速或延緩的神秘;她感到了連最精巧的機器也不能將其分 割或增殖的一種連續性力量;她在自己的身體裡感到它受太陰節律的支配,隨著歲月的 流逝,先是成熟,後是腐敗。廚房每天也使她學會了忍耐與被動;這裡有煉金術;一個 人必須服從火與水,必須等待糖的溶解,面的發酵,還要等待所洗的東西晾乾,等待水 果在架子上成熟。家務活動近似於技術操作,但它們太初級、太單調,以至不可能向女 人證實機械的因果律;此外,連這裡的事情也是反覆無常的;有些東西等著洗,有些東 西則不等著洗;有些污垢可以除掉,有些污垢則除不掉; 有些東西自己壞了,而灰塵則像植物似的迅速生長。 由於女人的意識,崇拜土地魔力的農業文明意識才得以長久存在:她相信魔力。 由於她的性愛是被動的,在她看來慾望不是意志也不具有攻擊性,而是類似令魔棒 下沉的一種吸引力;單是她的肉體之出現就可以讓男性的性器官勃起,隱藏的液體為什 麼不應當讓這淡褐色的小棒顫動?她覺得她被波浪、輻射物、神秘的流體包圍著;她相 信心靈感應、占星術、放射療法、催眠術、見神論、靈動術、千里眼和信仰療法;她的 宗教充滿了原始迷信:蠟燭,得到回答的祈禱;她相信聖徒是古代自然精神的化身:這 個保護了遊客,那個又保護了臨產的女人,還有一個找到了丟失的東西;而且,當然什 麼怪事也不能讓她感到吃驚。她採取的是懇求和祈禱的態度; 為了取得某種結果,她將會去舉行某些十分靈驗的禮儀。 很容易發現為什麼女人會墨守常規;時間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新鮮的成分,它不是一 種創造性的流動;由於她注定要重複,她認為未來只不過是過去的一種複製。 如果一個人懂得這個詞和這種程式,持續的時間就會把自身和生育力聯繫起來—— 但這本身要受月份和季節節律的支配;每次懷孕的週期,每次開花的週期,都精確地再 現了以前的週期。在週期性現象的這種表演中,時間的唯一作用就是要造成緩緩的衰敗 :它使傢俱和衣服破舊,它也毀掉了人的面容;生育力逐漸被流逝的歲月所摧殘。所以 女人根本不相信這種旨在破壞的無情力量。 她不但對什麼是能改變世界面貌的真正行動一無所知,而且迷失於世界中間,彷彿 處在浩瀚而模糊的星雲的中心。她對使用黨性邏輯不熟悉。司湯達認為,如為需要所迫 ,她能夠和男人一樣熟練地掌握它。但這是一種她幾乎沒有機會運用的工具。三段論對 做好蛋黃醬或哄好哭鬧的孩子沒有一點兒幫助;邏輯推理對她所要應付的現實是完全不 適宜的。由於她在男人世界上一無所為,她的思想沒有流入任何設計,和做白日夢差不 多。她缺乏觀察能力,對事實真相沒有判斷力;除了空話和癡想,她什麼事都不能認真 對待,這就是為什麼甚至極其矛盾的主張也不會令她感、到不安的原因;她可以毫不費 力地解釋天體的奧秘,雖然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這都是她力所不能及的。為了達到自己的 目的,她滿足於使用極其含混的概念,把政黨、主張、地點、人物和事件攪成一鍋粥; 她的頭腦裡充滿了奇怪的混亂。 但是,洞達事理畢竟不是她的事,因為她一直被教導要接受男性的權威。於是她放 棄了獨立的批評、調查和判斷,把一切留給了那個優越的等級。她因而覺得男性世界彷 彿是一種超越的現實,一種絕對。弗雷澤說:「男人造出眾神,女人則崇拜眾神。」男 人不可能完全心悅誠服地跪在他們造出的偶像面前;但女人在遇到路邊矗立的這些偉大 塑像時,則會認為它們不是用手捏造出來的,於是順從地低下了頭。她們尤其喜歡讓秩 序和權利體現在領袖身上。 在每一座奧林匹斯山都有一個至高的神;神奇的男性本質必定濃縮在一個原型中, 而父親、丈夫、情人只不過是它的微弱反映。說她們對這個偉大圖騰的崇拜含有性的性 質,未免有點太刻薄了;但通過這種崇拜,她們將充分滿足童年時對順從地屈膝跪拜的 夢想,這卻是真的。 在法國,諸如布朗熱貝當、戴高樂那樣的元帥,一向受到女人的擁戴。人們還會記 得,當年在共產黨的《人道報》上,女記者們是以何等激動的筆調去讚美鐵托和他那光 彩奪目的軍服的。這位元帥,這個獨裁者——他目光犀利,下巴呈方形,是所有嚴肅而 有正義感的人所要的聖父,是所有價值的絕對保障者。女人的無能和無知是她們尊重英 雄、尊重男性世界法律的原因;她們接受這些英雄和法律,並不是通過合理的判斷,而 是憑藉著信仰——而信仰之所以能夠獲得其狂熱的力量,是由於它不是知識這一事實: 它是盲目的、充滿激情的、頑固的、愚蠢的;它的臆斷是無條件的、反理性的、反歷史 的、不容許有任何否定的。 這種頑固的崇敬感,隨著環境的不同,可以呈現出兩種形式中的這一種或那一種: 女人所熱情忠於的,或者可能是法律的內容,或者可能僅僅是它的空洞形式。 如果她屬於從既定秩序中得益的特權精英,她就會希望這一秩序是不可動搖的,並 且會在堅持這一慾望時格外不妥協。男人知道他可以建立不同的制度,形成另一種倫理 觀念,制定新的法典;他意識到他有能力超越現存事物,他認為歷史是一種生成過程( becoming)。連最保守的男人也知道某種演變是不可避免的,認識到他必須讓自己的行 動適應這種演變;但是女人沒有參與歷史,她無法理解歷史的必然性; 她疑慮重重,對未來拿不準,想讓時間停止流動。如果她的父親、兄弟和丈夫所樹 立的偶像被毀掉了,她不會設法移入新神,而是瘋狂地保衛舊神。 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沒有哪些南方人能比女人更維護奴隸制的了。在英國的布爾 戰爭時期,在法國的公社時期,最為激昂好戰的也是女人。她們企圖用展示強烈的情感 去彌補自己的惰性。隨著勝利的贏得,她們會像鬣狗似的撲向潰敗的敵軍; 如果失敗,她們會斷然拒絕作出任何調停的努力。她們的想法只不過是一種姿態, 所以她們在支持最為過時的事業時滿不在乎:她們在1914年可以成為正統王權的擁護者 ,在1953年可以成為沙皇的支持者。 男人有時會笑著鼓勵她們,因為看到他用較有分寸的詞語表達的思想在她們那裡引 起了瘋狂的反映,他覺得很好玩;但是他也可能會覺得,他的思想被搞成這般愚蠢頑固 的模樣,煞是令人惱火。 女人只有處在十分完整的文明和社會階級中,才會表現出這種不屈不撓的態度。 一般來說,她尊重法律僅僅由於那是法律,因為她的信仰是盲目的;即使法律發生 了變化,也仍會保持它的吸引力。在女人的心目中,強權即公理,因為她在男人那裡所 看到的公理,有賴於他們的權力。因此,當社會崩潰時,女人最先拜倒在征服者的腳下 。總之,她們接受現存事物。聽天由命是她們的顯著特徵之一。龐貝城的廢墟被發掘出 來時,人們注意到,那些燒焦的男人遺體保持著反抗的姿勢,蔑視著諸神或在試圖逃跑 ,而那些女人的遺體卻給曲成一團,臉朝著地,一副屈服的樣子。 女人覺得她們無力反抗事物,無法反抗火山、警察、保護人、男人。她們說,「女 人生來就是受罪的;這就是生活——能有什麼辦法!」 這種聽天由命的態度,使女人產生了常被人羨慕的忍耐。她們比男人更能忍受肉體 上的痛苦;當環境需要時,她們能夠鼓起勇氣禁慾;儘管缺乏男性的有攻擊性的魯莽, 許多女人仍以她們在被動反抗中表現出的頑強鎮靜而聞名。她們在面臨危機、貧困和不 幸時,表現得比她們的丈夫更積極;她們尊重時間的持續性,它是倉促所不能克服的— —所以她們在做事時不限定自己的時間。當她們把沉著堅韌用於一項事業時,有時會取 得驚人的成功。「莫要低估女人的力量」。聽天由命在寬厚女人的身上表現為克制:她 容忍一切,從不譴責任何人,因為她認為人或物都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尊的女人可 以把聽天由命變成一種美德,德·夏裡埃夫人就是如此。但它也引出一種無益的謹慎; 女人總是想去保持、適應和安排,而不是去破壞和重建;她們寧肯妥協和調整,也不願 意去革命。 在19世紀,女人是爭取工人解放道路上的最大障礙:例如弗洛拉·特裡斯坦,例如 路易斯·米切爾,有多少膽小的主婦在乞求著她們的丈夫別去冒險啊!她們不僅害怕罷 工、失業和貧困,她們還擔心反抗也許是錯的。可想而知,如果她們非得受苦,那麼她 們寧願去受已熟悉的苦,也不願意去冒險,因為呆在家裡尚可得到點微薄福利,在馬路 上要得到這些卻不那麼容易。 女人的命運同脆弱東西的命運有著密切的聯繫;她們失去了這些東西就等於失去了 一切。 只有自由的主體才能夠表明自己是超越時間延續性的,從而才能夠制止一切衰敗; 這種最高依靠從未允許女人有過。她不相信解放的真正原因在於她從未檢驗過的自由力 量;她覺得世界彷彿在受一種模糊命運的支配,反對這種命運是狂妄的。 她本人沒有設計那些要她去追求的危險道路,所以很自然地,她不會熱情地投入。 若是能讓未來向她開放,她就不會再去死守著過去。一旦號召婦女投入具體行動, 一旦她們在設計的目標中看到自己的利益,她們就會和男人一樣大膽英勇。 女人受到指責的許多缺點,如平庸、懶惰、輕浮和奴性,只不過表明了她們的視野 閉塞這一事實。據說女人是淫蕩的,沉迷於內在性之中;但首先是她一直被封閉在這裡 面。後宮女奴對玫瑰蜜餞和香水浴池並沒有表現出病態的熱情:她們不得不去消磨時間 。當女人被窒息於沉悶的閨房(妓院或中產階級家庭)時,她必然會遁入安寧之中;此 外,如果她急切地追求性快感,那麼這往往是因為她被剝奪了性快感。由於性生活得不 到滿足,由於注定要受到男性的粗暴對待,由於「被指責為男性化的醜八怪」.她便在 奶油色的果汁、烈性酒和天鵝絨當中,以及在水、陽光。 女朋友和年輕情人的撫摸當中求得安慰。如果男人覺得她是個「肉慾」十分強烈的 人,那是因為她的處境使她極其注重她的動物本性。她的肉體要求並不比男性強烈,只 不過她把抓到的一星半點加以放大而已。性快感和撕裂的痛苦一樣,是令人暈厥的即時 凱旋;在瞬間的暴力當中,未來和世界都被否定了;在肉慾的火焰之外一無所有;在這 飄飄欲仙的短暫時刻,女人不再感到自己是殘缺不全的、受挫的。但是,她看重這些內 在的勝利,仍然只是因為內在性是她的命運。 她的輕浮和她的「骯髒的物質第一主義」有著同樣的原因;她因為沒有接近大事的 任何機會而認為小事是重要的,而且對她來說,充斥於她日常生活的瑣事,往往屬於最 嚴肅的實際事情。她把她的魅力、她的機遇,歸功於她的打扮、她的美麗。 她常顯得懶惰、無精打來; 但對她有用的忙碌同納粹的時間流逝一樣空洞。如果她嘮嘮叨叨、粗製濫造,那是 為了排遣她無所事事的時光:既然不可能行動,她就用講話替代。實際上,當女人從事 一項一個人值得一幹的事業時,她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樣表明自己是主動的、講究效率的 、沉默寡言的——以及禁慾的。 她被指責為有奴性;據說她隨時準備拜倒在主人的腳下,吻他那只打過她的手。 一般來說,她確實缺乏真正的自尊。「忠告失戀者」專欄給予受騙妻子和被遣棄情 人的勸告,充滿了卑鄙屈服的精神。女人在高傲的爭吵中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到頭來 只是撿起了男性故意扔給她的麵包屑。但是,一個把男人既當做生活的唯一手段又當做 生活的唯一理由的女人,離開了男性的支持又能做什麼呢?她必然會受盡各種羞辱;奴 隸不可能有人的尊嚴感;一個奴隸只要在放棄尊嚴時不是體無完膚就算可以了。 最後,如果說女人是世俗的、平庸的、基本上是功利主義的,那是因為她被迫把自 己的生存奉獻給做飯和洗尿布——她無法取得一種崇高感!承擔單調重複的生活,處在 無知覺的實在性之中,這是她的義務。自然女人要重複,要永無創新地重新開始,要覺 得時間彷彿是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她忙忙碌碌卻永遠沒有做成什麼,所以她認同於她 既有的物。這種對物的依附性是男人讓她保持的那種依附性的結果,它也解釋了她的吝 嗇和貪婪。她的生活沒有目的:她的心全用於生育或料理諸如食物、衣服和住所等只不 過是一種手段的物上面。這些物是動物生活與自由生存之間的次要中介。和次要手段唯 一有關的價值是實用性;主婦就是生活在這種實用性的層面上,她沒有奢望自己並不僅 僅是一個對家人有用的人。 但是,任何生存者都不可能滿足於次要角色,因為那樣手段會立刻變成目的(例如 這種情況我們在政治家當中就可以看到),並且手段的價值會成為絕對價值。 於是實用性就超乎真、美和自由之上,統治著主婦的天堂;她正是從這種前景出發 展望整個世界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採納了亞里土多德的中庸至上,亦即平庸的道 德觀。人們怎麼可以期望她表現得大膽、熱情、無私和崇高呢?這些品質只有在自由人 奮勇地穿過開放的未來、遠遠地超越了一切既定現實時才可以出現。女人被關在廚房或 閨房裡,人們卻對她的視野之狹窄表示驚訝。 她的雙翼已被剪掉,人們卻在歎息她不會飛翔。讓未來向她開放吧,那樣她將不會 再被迫徘徊於現在。 同樣的矛盾也表現在,人們把她封閉在她的自我或家務活動的有限範圍裡,卻又由 於她的自戀。她的自私,以及它們所引起的後果,加虛榮、衝動、惡意等,而去指責她 。她被剝奪了所有與他人具體溝通的可能性;她既不能感受到團結的吸引力,也不能體 驗到團結帶來的利益,因為她完全奉獻給了自己的家庭,處在與世隔絕的狀態中。於是 ,人們幾乎不可能指望她可以超越自己,朝著一般性的福利邁進。 她固守於她所熟悉的那個領域,她在那裡能夠控制一些物件,並且在它們中間擁有 一種靠不住的主權。 然而,即使門窗緊關著,女人在家也不完全會有安全感。她的家被那她敬而遠之、 不敢貿然闖入的男性世界包圍著。正因為她不能用專門的技術、合理的邏輯、確定的知 識去把握這個世界,她才像個孩子或野蠻人似的感到自已被危險的神秘籠罩著。她把她 的關於現實的魔幻概念投射到那個男性世界;她覺得事情的發展過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任何事又都可能發生;她分不清楚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界線,她隨時準備相信任 何事,管它是什麼事呢! 她聽信傳謠,製造恐慌。她即使平安無事也會感到焦慮不安;她夜裡似睡非睡,被 托入惡夢中的現實攪得徹夜難眠;所以對被判為被動的女人來說,高深莫測的未來在受 著戰爭、革命、饑荒和貧困的幽靈的纏擾;她不能行動,很是煩惱。她的丈夫和兒子從 事事業或面對緊急情況時,都敢於冒險;他們的計劃,他們所遵循的規則,指明了穿越 黑暗的可靠道路。但女人卻在困惑和黑暗中掙扎;她對此習以為常,因為她什麼也沒有 做;在她的想像中一切都同樣可能成為現實:列車可能出軌,手術可能出差錯,生意可 能失敗。她在憂思中努力驅趕她自己是軟弱無力的這個邪念。 她的焦慮表明了她對現存世界的不信任。如果它彷彿是危險的,隨時都有崩潰的可 能,那是因為她生活在裡面是不幸的。她』大部分時間並不順從於聽天由命的態度;她 十分清楚,她所忍受的一切都違背了她的意願:就此而論,她是一個求教無門的女人。 她不敢貿然反抗; 她屈從不是出於情願;她的態度是怨無憂人。凡是能夠得到女人信任的人(醫生、 教士、社會工作者),都知道她們習慣彈唱的調子就是抱怨。在朋友們中間,女人反覆 訴說她自己的煩惱,而女人們則像合唱隊似的全在那裡抱怨命運的不公正,抱怨世界, 抱怨所有的男人。 自由的個人對於他的失敗只責備他自己,他為失敗承擔責任;但女人的一切都是通 過他人代理發生的,因而這些人就要對她的災難負責。她極度絕望,放棄了所有的補救 辦法;向一味抱怨的女人提出解決辦法是無濟於事的:她什麼也不會接受。 正如她所做的那樣,她堅持生活在她的處境裡——就是說,生活在一種軟弱無能的 憤怒狀態中。如果提議作出某種改變,她就會把手一揮說:「那可是孤注一擲啊!」 她知道她的煩惱要比她在托詞中所說的嚴重,她也意識到,要擺脫煩惱不能只採取 某種權宜之計。她認為整個世界都有責任,因為創造它沒有她的份兒,而且是為了反對 她;她從少女乃至童年時代起,就對她的地位提出抗議。她得到過補償的許諾,她得到 過保證,說假如她讓男人掌握她的命運,就會得到百倍的回報——而她現在感到受騙了 。她要控告整個男性世界。怨恨是依附的反面:當一個人把一切都送出去時,這個人永 遠不可能得到足夠的回報。 然而女人也不得不對男性世界懷有某種敬意;如果她完全處於對立地位,就會覺得 有無家可歸的危險。於是她採納了善惡對立說的主張——把善和惡清清楚楚地分開,她 的主婦經驗也是這樣暗示的。一個行動者和別人一樣,要對善和惡兩者負責,他知道他 確立了目標,並將其付諸實現;他通過行動意識到所有的答案都具有歧義性;正義與非 正義,得與失都是糾纏不清地混在一起的。但一個被動的人卻缺乏這種行動,甚至在思 想中也不願意提出倫理問題:善應當實現,若實現不了,肯定是有人做了壞事,那些做 壞事的人應當受到懲罰。女人和孩子一樣,也把善和惡簡單想像成既共存又分離的存在 物;她的這種善惡對立說消除了她作出困難選擇時的焦慮,使她心安理得。要在惡和小 惡之間作出抉擇,非得自己來確定什麼是失敗、什麼是勝利不可——這一切包含著極大 風險。對於這個信奉善惡對立說的人來說,好麥子和莠草的界線截然分明,人們只能除 掉莠草;灰塵本身應當受到懲罰,清潔意味著完全不髒;使房子清潔就是清除污垢和垃 圾。 所以女人會認為,「這全是猶太人的罪過」,或全是共濟會的罪過,或全是布爾什 維克的罪過,或全是政府的罪過;她永遠反對某人某事。在反對德賴弗斯的人當中,女 人甚至比男人還不留情。她們並不是總能知道什麼地方可能會存在惡的本原,但她們期 望「好政府」能夠像她們清掃房子裡的灰塵那樣把它給清除掉。對於熱情擁戴戴高樂的 人來說,戴高樂就是清掃大王;她們認為他會拿著雞毛撣和抹布用力擦洗,使法國變得 「清潔美麗」。 但是這些希望僅僅是針對無法確定的未來。眼下惡仍在不斷地侵蝕著善;女人既然 無法下手攻擊猶太人、共濟會和布爾什維克,就只好到處找個能夠負責的人來,以便可 以具體地發洩她的義憤。丈夫是她最喜歡挑選的犧牲品。他是男性世界的體現者,男性 世界通過他對她進行管理和欺騙。他以世界為己任,如果出了什麼差錯,這是他的罪過 。他晚上回家時,她向他抱怨孩子。店主、生活費用、她的風濕病、天氣,想讓他也覺 得這些該譴責。她對他常懷有一種特別的不滿;但他有罪首先因為他是一個男人。他很 可能有病在身,有他自己的心事(「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他擁有她常感到不公正的 特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她對丈夫或情人所懷有的敵意,倒使她依戀於他,而不是 疏遠於他。一個男人若是開始憎惡妻子或情婦便想離開她,但女人卻想讓她所根的男人 呆在她身邊,以便能讓他付給報酬。反唇相譏不是為了擺脫不幸,而是為了沉迷於不幸 ;妻子的最大安慰是裝扮成殉道者。生活、男人都把她征服了:她要反敗為勝。這就是 為什麼她要像小時候那樣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大鬧的原因。 當然,女人好哭的癖性基本上是由於她的生活是建立在無力反抗這一事實上的; 不過這種看法無疑也是正確的:從生理學上來看,她的神經控制力不那麼如男人, 她受的教育也會讓她毫不猶豫地自我放縱。教育或習俗的這一影響的確很明顯,例如以 前像本傑明·貢斯當和狄德羅那樣的男人,就常常淚如泉湧,而後來男人不再流淚是因 為他們覺得這種做法過時了。但最重要的是,由於女人從未真誠地接受過這個世界,她 隨時準備對它採取一種受挫的態度。男人的確在接受這個世界,甚至連不幸也不會改變 他的態度,他將正視它,將不讓自己「投降」;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讓女人想到 世界對她的敵意,命運對她的不公正。於是她急忙退到她最可靠的庇護所:她自己。她 面頰上所掛著的淚痕,所哭紅的眼睛,不是她為悲痛所傷害的靈魂的明顯表現又是什麼 ?眼淚滴在她皮膚上是涼的,流在她舌頭上是略有鹹味的。同時它也是一種雖辛酸猶溫 柔的撫慰;她的面容在這溫柔的流動下閃閃發光。眼淚既是哀怨也是安慰,既是熱情的 撫慰也是冷靜的撫慰。眼淚是女人最有效的托辭;它像突如其來的狂風,如陣陣發作的 颱風,似四月的冰雹,讓女人變成哀怨的泉水,暴風驟雨的天空。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 見,霧朦朦的;它們看不見了,消失在雨水中;她看不見了,回到了自然物的被動狀態 。人們希望她能夠被征服,但她卻自己掉進了失敗的泥潭中; 她像塊石頭似的往下沉,她被淹沒了,她難倒了正在注視她的男人,他束手無策, 猶如在瀑布面前。他認為這種表演不公平;但她則認為這場鬥爭從一開始就不公平,因 為她手裡從未有過別的有效的武器。她想再度求助於魔術咒語。而實際上,她的哭泣激 怒了男人,這使她更有理由大哭一場。 每當眼淚不足以表現她的反抗,她就會大發脾氣,這種東拉西拉的冒犯竟然到了如 此地步,以至今男人更加慚愧。在某些圈子,丈夫可能真的打上妻子幾拳;在另外一些 因子,正因為他是強者和他的拳頭是有效武器,所以他才不願意訴諸暴力。 但是女人和孩子一樣沉溺於象徵性的爆發:她可以撲到男人身上,拳打腳踢,又抓 又撓,但這只不過是一種姿態。然而最重要的是,她要通過神經危機的啞劇,來表現她 實際上無法實現的反抗。除了生理上原因,她對痙攣表現出的敏感性還有別的原因:痙 攣是能量的一種內在釋放,而這種能量向外指入環境時,無法對任何客體發生作用;這 是處境所引起的各種消極力量的一種釋放。母親和孩子在一起時很少產生神經危機,因 為她可以懲罰他們,打罵他們;寧可說,由於沒有真正的權力,女人和成年兒子、丈夫 或請人在一起時,才會對暴跳如雷讓步。托爾斯泰夫人的歇斯底裡吵鬧是耐人尋味的; 無疑她在不想理解她的丈夫方面犯了很大錯誤,從她的日記來看,她似乎是心胸狹窄的 、感覺遲鈍的、虛情假意的,遠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但不管她是對還是錯,都不會改 變她的可怕處境。她的一生除了在不斷的指責中,在婚姻的擁抱中,在母性義務、孤獨 ,以及丈夫所強加給她的生活方式中鼓起勇氣,什麼也沒有做。每當托爾斯泰的新命令 加劇了衝突,她就會在他的敵意面前束手無策,只能用軟弱無力的意願去反對這種敵意 ;她大發脾氣,戲劇性地加以拒絕——假裝自殺,假裝逃走,假裝生病等等,這些使她 周圍的那些人感到不快,也使她自己精疲力竭。很難看出她還可能有別的任何出路,因 為她既沒有正面理由隱瞞她的反抗情緒,又沒有表達這種情緒的有效方式。 若是女人達到了反抗的終點,那麼只有一條出路還在向她開放——這就是自殺。 但女人採取這種方式似乎不如男人那麼常見。在這方面統計數字的意義是非常不明 確的。自殺身亡的男人比女人更常見,但試圖結束自己生命的女人更常見。這也許是因 為女人很可能滿足於做戲:她們常常假裝毀滅自我,而不是真需要這麼做。這部分也是 因為通常採取的殘酷手段是令人厭惡的,女人幾乎從不使用刃器和火器去自殺。她們極 可能淹死自己,如歐菲麗亞,以表明女人和水有密切關係,彷彿在水裡,在平靜的黑暗 中,生命可以被動地解體。總之,我們在這裡又一次看到我已強調過的那種曖昧性:女 人並不真想放棄她所厭惡的東西。她假裝要斷絕關係,但最後還是和給她造成不幸的男 人生活在一起;她假裝要離開給她造成傷害的生活,但自殺身亡的情形比較少見。她對 明確的解決方式本來就不感興趣。她對男人、對生活、對她的處境表示抗議,但是沒有 成功地加以擺脫。 女性行為的許多方面都應當解釋為抗議的形式。我們已經看到,女人欺騙她的丈夫 常常是為了挑釁,而不是為了快活;她可能由於他是個有條不紊和精打細算的人,而故 意粗心大意和浪費揮霍。討厭女人的人指責女人總是遲到,認為她缺乏時間觀念;但是 就我們所見,實際上她能夠把自己調適得完全符合時間要求。她遲到是有意安排的。有 些賣弄風情的女人認為,她們這樣刺激男人的慾望,可以讓她們的出現得到更高的評價 ;但是在讓男人等幾分鐘時,女人最想表明的是對那種長期等待(她的生活)的抗議。 在某種意義上,她的整個生存都在等待,因為她被束縛於內在性和偶然性的裡比多 之內,因為她對她生存正當性的證實掌握在別人的手中。她在等待男人的效忠和認可, 她在等待愛情,她在等待丈夫或情人的感激與誇獎。她等待給她的支持,這種支持來自 男人;不論她掌管支票簿,還是每週或每月只從丈夫那裡領取一次零用錢,只要她想有 錢付給雜貨商或買件新衣服,丈夫就必須去領取工資或得到加薪。 她在等待男人露面,因為她在經濟上的依附性使她任他處理;她在男性生活中只是 一個因素,而男人卻是她的整個生存。丈夫在家外有他的職業,妻子不得不長期忍受他 不在家的孤獨;情人儘管可能很熱情,可是還得由他根據他的義務來決定他們的會面和 分手。在床上,她在等待男性的慾望,在等待(有時是焦急地等待)她自己的快感。 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在情人安排約會時姍姍來遲,就是不善於遵守丈夫指定的時 間; 她以這種方式來維護她工作的重要性,來堅持她的獨立性;她在那一會兒變成了主 要的主體,別人要被動地服從她的意志。但這是些怯懦的報復嘗試;不管她可能讓男人 等多久,她都永遠無法補償她在觀察和期望中,在等待男性的美妙快感中所耗費的無限 時間。 雖然女人承認男人有包羅萬象的最高權力,崇拜他的偶像,但一般來說,她必然一 步一步地爭奪他的統治權。所以有名的「愛唱反調」,成了人們經常指責她的理由。她 沒有任何的獨立範圍,不可能以她自己的絕對真理和價值,去反對男性所維護並支持的 真理和價值,她只能拒絕接受它們。她的否定究竟在多大程度是徹底的,取決於尊重和 怨恨在她的本性中所佔的比例。但實際上,她知道男性體系中的各種缺陷,因而會毫不 猶豫地予以揭露。 女人從未把握過男人世界,因為她們的體驗沒有教會她們使用邏輯和技術;反之, 男性裝備在女性王國的邊界上也失去了效力。在人類的體驗中,有一整塊地方被男性故 意忽視了,因為他無法去思考它:這就是女人經歷的體驗。把圖紙設計得十分精確的工 程師,在家裡像個小神:只要一句話,看呀,飯就給端上來了,襯衣就給漿好了,孩子 就安靜下來了;生育是一揮而就的行為,猶如摩西揮舞魔杖一般; 他對這些奇跡沒有任何驚訝之感。奇跡這個概念和魔力這個概念是有區別的:奇跡 ,在具有合理因果關係的世界中間,代表無原因事件的極端不連續性,在它面前,思想 武器被碰得粉碎;而魔力現象則是由隱蔽力量統一起來的,這種力量的連續性可以為一 個溫柔的頭腦所接受,卻不可以為它所理解。剛出生的孩子,對父親這個小神來說是一 個奇跡,對經歷了孩子在子宮裡的發育期的母親來說,卻是一個魔力。 男人的體驗是清晰的,但被空白中斷;女人的體驗在它自身的範圍內,是神秘的、 模糊的,但又是完整的。這種模糊使她感到沉重;在男性同她的關係中,他仿佛是輕鬆 的,他有獨裁者、將軍、法官、官僚、法典和抽像原則那般輕鬆。當主婦聳聳肩膀說: 「男人嘛,他們才不去想呢!」時,她這句話的含義是沒有疑問的。 女人也同樣說:「男人嘛,他們才不懂呢,他們不瞭解生命。」女人把輕薄而礙事 的雄蜂的象徵,同有關祈禱螳螂的神話做了一番比較。 從這一角度來看,女人反對男性的邏輯是可以理解的。男性的推理不僅對她的體驗 是不適宜的,而且在他的手中變成了陰險力量的一種形式;男人所發表的無可爭辯的意 見是想給她造成混亂,其目的是讓她處於兩難境地:或者你同意,或者你不同意。 出於對整個公理體系的尊重,她應當同意;如果她不肯同意,就否決了這整個的體 系。但她不可能貿然走得很遠;她缺乏用另一種形式重構社會的手段。可是她又不能原 封不動地接受它。她處於要反抗和受奴役的半途中,只好勉強服從男性的權威。他在每 一個場合下,都要強迫她接受她半心半意屈服所造成的後果。男人追求這個人面獸身的 女怪,追求這個半是奴隸半是自由人的夥伴:他在讓她屈服於他的同時,還想強迫她信 服一個論點,但她知道,他進行嚴密推理的前提是他本人已經選好了的。只要她避免對 這些前提提出質疑,他就很容易讓她啞口無言;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能做到讓她心悅誠 服,因為她覺察到了他的獨斷專橫。 於是他會惱羞成怒,指責她固不可徹,沒有邏輯性;但是她不肯按照規矩去下賭注 ,因為她知道骰子已經給灌上鉛了。 女人並非真的相信真理和男人所宣稱的不一樣;她寧肯認為根本就沒有固定不變的 真理。不僅僅是生命的變化性質才使她懷疑永恆的同一性原則,也不僅僅是寵罩著的魔 力現象才破壞了因果關係觀念。而是在男性世界本身的本質當中,在作為這個世界一員 的她本身當中,她發現所有的原則、所有的價值、所有的存在物,其意義都是不明確的 。她知道男性的道德觀念一旦涉及到她就會變成大騙局。男人把貞操和正派行為的規範 喊得震天價響,但私下裡卻邀請她去違犯這一規範,甚至在期待這樣的違犯;如果沒有 這種規範,他藉以藏身的富麗堂皇的牌坊就會倒塌。 男人很樂意把黑格爾的觀點作為權威予以接受;根據這一觀點,公民在使自身向普 遍性超越的過程中,將獲得道德上的尊嚴,但作為一個私人( aprivateintividual),他擁有實現慾望和快活的權利。既然如此,他同女人的關係就 處在一個偶然性的範圍裡,道德觀念不再適用,品行是一個無關宏旨的問題。他同其他 男人的關係總是涉及到價值問題;在大家完全公認的法律下面,他在其他自由行動者面 前也是一個自由行動者;但是和女人在一起時(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被造出來的), 他拋棄了生存責任,沉溺於他的en-soi〔自在]的,或固定不變的、較低級的本性之中 ,將自己置於非真實性的層面上。這時他的表現是專制的、虐待狂的、強暴的,或者幼 稚的、被虐狂的、愛發牢騷的;他試圖滿足他的魔念和忽發的奇想; 他由於在公共生活中得到了權利,而「悠閒自在」,「無拘無束」。 他的妻子——和泰麗莎·德斯凱魯斯一樣,常常對他在公共場合的高調言行同「他 私下不屈不撓搞的新花樣」有天壤之別,感到不勝驚訝。他提倡高出生率,但是他又很 在行,決不隨便要孩子。他讚美貞潔忠實的妻子,但是他又勾引鄰居的妻子,讓她犯通 姦罪。我們已經看到,當法國每年有100萬婦女被男人置於要墮胎的境遇時,男人是何 等虛偽地宣判墮胎是犯罪;往往是丈夫或情人要求這樣解決;而且他們還常常心照不宣 地假定,如果有必要,就動用這個法子。他們公開期望女人能自覺自願地對罪行感到內 疚:她的「不道德」,是被男人尊重的道德社會保持和諧所必需的。 這種口是心非的最臭名昭著的例子,就是男性對娼妓的態度,因為是他的需求造成 了這種供應。我已經說過,妓女們是以何等厭惡和懷疑的態度,去看待這些道貌岸然的 先生們的。 他們譴責一般的罪惡,卻縱容自己的個人邪念;他們還認為,靠出賣肉體生活的女 孩子是墮落的、放蕩的,而利用她們的男性則不是。有一件軼事將有助於說明這種心理 狀態。在19.20世紀之交,警察在一個妓院發現了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在審訊取證時,這兩個女孩子提到了她們的嫖客,他們是一些顯赫人物,其中一個 女孩子還要說出名字。法官立刻制止說:「不許你玷污一個體面男子的名字!」一個被 授予勳級榮譽軍團稱號的紳士,在奪走小女孩的處女貞操時,仍是一個體面人;他有弱 點,可弱點誰沒有呢?而小女孩沒有進入這個世界的道德王國的野心——她不是地方長 官,也不是將軍或偉大的法國人,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她把她的道德價值圈在性的 偶然性的王國裡:她是墮落的、腐敗的、邪惡的,只配送進感化院。 在許多情況下,只要不玷污他的崇高形象,男人在女人的默許下可以幹些使她名譽 掃地的壞事。她不完全懂得這些微妙之處;她只認識到男人並不按照他所宣佈的那些原 則行事,而且還要她違背這些原則;他口是心非,所以她也逢場作戲。她會是一個貞潔 忠實的妻子——並會偷偷地屈服於他的慾望;她會是一個令人羨慕的母親,但她也會小 心地實行節育,如有必要就去墮胎。男人在正式場合反對她——這是此等遊戲的規律, 但背後卻又感激她的「水性楊花」,感激她的不育。 女人扮演了那些要是讓抓住就會被行刑隊處決、要是成功就會腰纏萬貫的間諜角色 ;她要承擔男人的種種不道德:不但是妓女,而且所有的女人都被當做通往陽光明媚的 、有良好衛生條件的、住著體面人的大廈下面的陰溝。所以,當有人向這些女人談起尊 嚴、榮譽、忠誠之類完全屬於男性的崇高美德時,如果她們不想「談下去」,這是不會 令人驚訝的。有德性的男性指責她們自私、做戲、撒謊時,她們尤其報以辛辣的嘲笑。 她們十分清楚,沒有任何別的出路前她們開放。男人在涉及金錢和成功時也是「自私的 」,但他在工作中有得到它們的手段。女人被分派擔任的是寄生者角色——而每一個寄 生者都是剝削者。為了獲得人的尊嚴,為了吃飯和享受生活,為了生育,女人需要男性 ;正是通過性的服務,她才得到了這些利益; 由於受到這種功能的束縛,她完全變成了使用工具。 至於說謊,除非賣淫,在她和她的保護人之間不存在直言不諱的商業交易問題。 男人甚至要求做戲:她希望成為他者;但一切生存者都是主體,都想根據自己的意 願克制自己。男人希望女人成為客體:她讓自己變成了客體,她只是在這樣做的那一刻 才發揮了自由的主動性。這是她的最初背叛;連最溫順、最被動的人也仍然是一個有意 識的人;有時,她在委身於他時,還在觀察他、評價他,這種情況會讓他感到受愚弄; 她應當只是一個貢品,只是一個獵物。不過他還要求這個「物」是自願把自己交給他的 :在床上他要她感到快感;在家裡她必須真心實意地承認他的優越地位和他的長處。於 是她在服從時假裝獨立,雖然別的時候她也主動表演被動角色的喜劇。她撒謊是為了控 制每天供給她麵包的男人;吵架和流淚,心蕩神移的愛,神經症的危險,這全是假的, 所以她撒謊也是為了逃避她因自身利益而予以接受的專制。他鼓勵她假裝奉迎他的傲慢 與虛榮;她反過來也用異化力量去反對他。這樣她便報復了他,而這無疑是甜密的,因 為她用欺騙他滿足了她自己的慾望,享受到了嘲弄他的快樂。當妻子和高級妓女假裝她 們其實並沒有感到的心蕩神移時,她們在撒謊;後來和情人或女友在一起時,她們取笑 受她們捉弄的人是何等地幼稚與虛偽。「他們不但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還期望我們精疲 力竭以顯示快感」,她們怨恨地說。 這種說法很像僕人們在自己呆的地方對主人說長道短時的說法。女人也有這樣的毛 病,因為她也是父權壓迫的受害者;她也採取玩世不恭的態度,因為她徹頭徹尾地觀察 了男人,就像貼身僕人似的。但是顯然,女人的特性沒有一種可以證明她的本質或意願 原本就是墮落的:它們是處境的反映。「強權之下,處處有異化,」 傅立葉說,「禁令和走私是不可分的,在愛情當中和在貿易當中都是如此。」男人 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女人的缺陷是她的處境的表現,以至他們急於保持兩性等級制度,慫 恿他們的夥伴只具備讓他們蔑視的特性。無疑丈夫或情人會被和他一起生活的那個特定 女人的缺陷所激怒,可是當他們讚美一般女性勉力時,又認為這種魅力同它的缺陷是不 可分的。如果女人不是背信棄義的、輕浮的、怯懦的、懶惰的,她便失去了誘惑力。 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海爾茂解釋說,當一個男人寬恕一個脆弱女人的幼稚 過錯時,他是感到多麼強大、公正、善解人意和寬宏大量啊。同樣在伯恩斯坦的劇作中 ,丈夫們(作者和他們是通好氣的)也是被偷偷摸摸的、心懷鬼胎的、與人私通的妻子 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渴望俯視她,以鮮明表現自己的男性特長。如我們所見,美國的 種族主義者和法國的殖民主義者也都希望黑人是偷偷摸摸的、懶惰的、撒謊的:這正好 證明他一錢不值;這會把公正置於壓迫者這一邊;如果黑人堅持要做正派誠實的人,他 就會被視為「壞演員」。這麼一來,女人的缺陷,由於她並不想克服,相反要把它們變 成一種裝飾,而愈發被誇大了。 女人不接受邏輯原理,也不承認道德規範,對自然法則持懷疑態度,所以她對一般 存在缺乏判斷力:在她看來,世界彷彿是各種特殊情況的大雜燴。這可能是她寧肯相信 鄰居的閒言碎語,也不願意相信科學解釋的原因。無疑她是尊重印好了的書的,但這種 尊重卻表現為她看書時走馬觀花,不能領略書中的含義;另一方面,她在排隊或在車廂 上所聽到的某個素不相識的人講的奇聞軼事,卻立刻具有壓倒性的權威。在她的範圍內 一切都是有魔力的;在此之外,一切也都是神秘的。她不熟悉判斷是非的標準;只有直 接的經驗——她自己的經驗,或經過再三強調的別人的經驗,才是令人信服的。至於她 自己的自我,她覺得她是一個特殊的情況,因為她被隔絕在家中,不能主動接觸其他女 人;她總是期望命運和男人能給她帶來額外的利益。她非常相信她的直覺,而不是相信 普遍有效的推理;她很願意認為這種直覺來自於上帝,或來自於某種模糊的世界精神; 對於某種不幸或意外,她冷靜地想道:「我是不會發生這種事的。」相反,對於利益, 她卻認為「我是個例外」,所以寧可說她在期待得到額外的利益。售貨員會在價錢上給 她打折扣,警察會讓她沒有通行證也可以通過;她學會了過高估計自己微笑的價值,而 且從未有人告訴過她所有的女人都會微笑。並不是她認為自己比鄰居特別:她不做這種 比較。基於同樣理由,經驗極少向她證明她是怎麼錯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但從未 從中得出有效的結論。 這也指出了女人未能建成一個穩固的、可以向男性挑戰的相反的世界的原因; 她們時常抱怨普通的男人,她們講述臥室裡或分娩時發生的事情,她們交換算命天 宮圖和美容秘方。 但她們又缺乏建設這個可供她們發洩怨恨的世界所必需的堅定信念;她們對男人的 態度極為矛盾。無疑他是一個孩子、一個單薄而脆弱的軀體,他是一個笨蛋、一個討厭 的雄蜂、一個卑鄙的暴君、一個愛虛榮的自私之徒;但他也是一個解放她們的英雄,一 個賦予她們以價值的神。他的慾望是粗鄙的慾望,他的擁抱是可恥的義務;不過他那烈 火一般的熱情和男性力量,又彷彿是開天闢地的力量。當女人欣喜若狂地說「他真是個 男子漢」時,她立刻喚起了她所讚美的那個男人的性活力和社會影響力。在性和社會這 兩個領域中,他都顯示了優越的創造力;她不能想像他是一個大藝術家、大商人、將軍 、領袖,而又不是一個性能力很強的情人,所以他的社會成功,一向有著性的吸引力; 反之,她很快就會認為那個滿足她慾望的男人是個天才。 我們還必須附帶地指出,她因此會去恢復一種男性神話。對於勞倫斯,就像對於許 多其他人,男性生殖器既代表生命活力又代表人的超越力。所以女人能在床第之樂當中 看到同世界精神的交流。她在對男人的神秘崇拜中,由於極其得意而失去了自我,同時 也重新找到了自我。這種矛盾因人們的性能力的多樣性而很容易得到解釋。他們中間的 有些人(她通過日常生活知道他們的性無能是偶然的),是人的卑鄙化身;另一些人則 讓男人的偉岸達到高峰。 但是女人甚至能夠鼓勵將這兩種人合二為一。一個正在和她認為出眾的男人相愛的 少女寫道:「如果我有名氣,R.肯定會娶我,因為他的虛榮心將得到滿足;他會趾高 氣揚地讓我挽著他的胳膊出去散步。」然而她卻在瘋狂地崇拜他。在女人的心目中,同 一個人完全可能是吝嗇的、卑鄙的、愛虛榮的、可笑的,然而又是一個神;這些神畢竟 是有弱點的。一個人若是作為一個自由人,若是因他的人性被愛,就會受到極其挑剔而 又苛求的對待,這種態度其實是真正熱情的另一面;而一個順從跪在她的男性面前的女 人,則完全可能自豪地知道該如何「操縱」與「對付」他;她百般奉承他的「軟弱的一 面」,不讓他失去威望。這證明她並不關心他在實際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個人人格;她 盲目崇拜她的偶像也同樣有的一般化本質。男性氣質是一種神聖的光輝,一種既定的、 不變的價值,儘管掌握這一價值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它仍然可以被感受到;他不斤斤計 較;相反女人卻嫉妒他的特權地位,通過在各方面不懷好意地表現出勝他一籌來尋求快 樂。 女人對男人情感的這種曖昧性,在她對她自己和對世界的一般態度中也可以發現。 禁煙她的那個領域被男性世界包圍著,但又受到把男人本身當做玩物的模糊力量的纏擾 ;如果她和這魔力聯合起來,那麼會輪到她走向權力。社會把自然變成了奴隸,但自然 也在支配社會。 精神在生命之外燃燒起來,但當生命不再支持精神時,它就會停止燃燒。這種替女 人辯護的含糊其辭的說法,是在花園裡比在城市裡,在疾病中比在思想中,在生育時比 在革命時更可以發現的真理;她努力重建巴霍芬所夢想的大地統治,母親統治,以便不 顧次要者身份而重新變成主要者。但是當她也是一個具有超越力的生存者的時候,她卻 只有通過美化那個束縛她的領域——賦予它一種超越度(ayranscendentdemension), 才能夠讓它具有價值。男人生活在一個協調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個可以包容在思想裡 的現實。女人則在勉強對付一種有魔力的、蔑視思想的現實,通過沒有真實內容的思想 去逃避它。她不是接受自己的生存,而是在虛無飄渺中對自己的命運這個純粹的理念苦 思冥想;她不是去行動,而是在想像的王國中樹立自己的形象:就是說,她不是去推理 ,而是去夢想。所以實際上她既是「自然的」,也是人為的,既是實實在在的,也是虛 無飄渺的。她的生活在洗涮壇壇罐罐中度過,卻是一部輝煌的小說;她是男人。的附庸 ,卻自以為是他的偶像; 她在肉體上蒙受恥辱,卻把一切:獻給了愛情。由於只配知道生活中偶然發生的事 情,她變成了耽於空想的祭司。 這種曖昧性還明顯在女人對待自己身體的方式上。它是個負擔:它在為物種的服務 當中,在每月流一次的血當中,在被動的多育當中被消耗掉了,對她來說,它不是把握 世界的純粹工具,而是不透明的自然存在;它不是快樂的源泉,而是造成了難以忍受的 痛苦;它潛伏著危險:女人覺得在受她「內部」的威脅。它是個「歇斯底裡的」身體, 因為內分泌液與控制肌肉、內臟的神經系統和交感神經系統有密切聯繫。女人拒絕為她 身體所呈現出的反應負責; 在抽泣、嘔吐和激動時,它逃脫了她的控制,從而背叛了她;它是她最熟悉的真實 ,但也是她處處要遮掩的真實。不過它又是她光榮的替身;她在鏡子裡看到它時覺得眼 花繚亂;它是幸福的希望,藝術的佳作,活著的雕像;她塑造它,崇拜它,炫耀它。當 她對鏡子裡的自我微笑時,她忘記了她肉體的偶然性;她的形象在愛的擁抱中,在母性 義務中被破壞了。但是當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時候,她常常對自己既是個女主角又是個 肉體感到驚訝。 自然也同樣送給她雙重面目,它既供給湯鍋,又刺激神秘的顯露。當女人變成主婦 和母親時,她放棄了在田野和森林漫步的自由,更喜歡安靜地種她的菜園,把養好的花 插到花瓶裡:可是她依然被月光日落弄得神魂顛倒。在大地的動物和植物當中,她首先 看到了食物和裝飾物;但是她也在它們那裡看到了一種高貴的、有魔力的生命液在流動 。生命不僅僅是內在的、重複的,它也有令人眩目的光明的一面; 它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被揭示為美。由於子宮的生育力同自然是協調的,女人也被 它那和煦的春風掠過,這春風就是精神。她在某種程度上仍不滿意,她和少女一樣也有 一種未實現和不確定的感覺,在朝著無邊無際地平線無限伸展的道路的盡頭,她的靈魂 也變得看不見了。她雖然在受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和她的家庭的奴役,她卻仍舊欣喜若 狂地發現自己在那山坡上是唯一的、主權的;她不再是母親、妻子和主婦,而是一個人 ;當她凝視被動的世界時,她想到自己完全是一個有意識的人,一個具有最起碼自由的 人;在神秘的流水和起伏的山峰面前,男性的至高地位逐漸消失了。她穿過荒原,把手 浸過溪流,這時她不是為別人而是為她自己活著。任何一個經歷了種種奴役而仍保持獨 立的女人,都會熱愛她自己在大自然中的自由。其他女人則只會從那裡找到典雅、極樂 的借口;她們在黃昏時,會徘徊於著涼危險和靈魂狂喜之間。 這種對肉體的世界和對「詩」的世界的雙重忠誠,限定了女人或多或少所直言不諱 地去堅持的形而上學和智慧。她盡力把生命與超越結合起來,這就是說,她不接受笛卡 爾哲學和它的形式邏輯以及所有的相關學說。她所熟悉的自然主義,和斯多噶學派或 16世紀新柏拉圖主義者所信奉的自然主義相似。毫不奇怪,以納瓦爾的瑪格麗特為代表 的女人,將要接受一種既是十分唯物的又是十分唯心的哲學。如我們所見,女人在社會 上信奉善惡對立說,在本體論上深感需要成為樂觀主義者——她必須相信,事物的本性 總的來說是趨於善的。行動的道德規範對她不適宜,因為她沒有行動的可能;她因此受 既定存在的支配:而這個既定存在因此又必須是善; 但是,一個善若是如斯賓諾莎的善那樣是靠推理認識到的,或是如萊布尼茨的善那 樣是靠計算認識到的,便不可能與她相干。 她所渴求的善,是一種充滿生機的、她只要活著就可以被置於其中的和諧。和諧這 個概念是女性世界的關鍵之一;它意味著一種固定的完美,意味著直接證明取決於整體 同時又取決於對整體的被動參與的每一種成分,其存在都是正當的。於是女人在一個和 諧的世界上,得到了男人將通過行動所追求的東西:她和世界相互噴合在一起,她為它 所必需,她為取得善的勝利同它合作。在那些被女人視為啟示的時刻,她們發現自己同 一個靜止的、自我滿足的現實是一致的:那是弗吉尼亞·沃爾芙(在《達洛維夫人》和 《到燈塔去》中)和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整個的作品中),作為最高報償賜予女 主人公的幸福時刻。那種存在於自由波濤的快樂是為男人保留的;女人所體驗到的是一 種恬靜的、充滿快意的充實感。可以理解,只有平靜狀態才能夠在她心目中具有很高的 價值,因為女人通常生活在拒絕、怨恨和苛求的緊張氣氛中;她不可能因為享受到一個 美好的下午或涼爽的傍晚而受到指責。 但要在這裡尋求隱蔽的世界靈魂卻是妄想。不應當把善看做某種存在物:世界不是 和諧的,而且任何個體在它那裡都不佔主要地位。 倒是有一種證明生存正當性的方式,一種最高的補償,是社會一向習慣於賜予女人 的,那就是宗教。必須有一個為女人準備的宗教,猶如必須有一個為普通人准備的宗教 ,而且兩者完全出於同樣的理由。當強迫一個性別或一個階級處於內在性狀態時,就必 須為它提供一個進行某種超越的海市蜃樓。男人讓上帝批准了他寫的法典,他擁有很大 的優勢;既然男人對女人行使的是最高權力,這個權力被上帝授予就是特別榮幸的了。 對於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教徒來說,除了別的,還有根據神授的權利,男人是 主人;所以對最高主宰的敬畏會壓抑被蹂躪的女性所產生出的任何反抗衝動。人們可以 指望她輕信。女人對男性世界採取了尊重和信任的態度:她覺得天國裡的上帝比內閣大 臣還要遙遠,創世的神秘和發電站的神秘相似。 但如果女人非常情願信奉宗教,那首先是因為它滿足了一種極度的需要。 在甚至提倡女人自由的現代文明中,宗教似乎不那麼是壓抑的工具,而是一種欺騙 的工具。與其說要女人以上帝名義去接受她的劣等地位,不如說要她相信,多虧有了上 帝她才和高貴的男性處於平等的地位;甚至反抗的誘惑也為關於不公正已被克服的斷言 所制止。女人不再被否認有超越性,因為她要把自己的內在性奉獻給上帝。靈魂的價值 只有在天國才能衡量,並不依它們在人間的成就而定。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說,在這個 世界只有職業不同的問題:擦皮鞋或建橋樑全都是空的;在社會歧視之上和之外,兩性 平等被恢復了。這是小女孩和少女成為比她們兄弟更為狂熱的信徒的原因;上帝的眼光 超越了男孩子的超越,這使他蒙受羞辱:他在這強大的監護下將永遠是個孩子;這是比 他父親的存在所預示的閹割更為嚴重的圍割。 但是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若是女性,她便會從這種眼光中得到拯救,變成天 使的姐妹。這會取消陰莖優勢。真誠的信仰在避免自卑情緒方面對小女孩很有幫助:她 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而是上帝的造物。 因此我們發現,許多偉大的女聖徒具有完全屬於男性的堅定性:聖·布裡契特( St.Bridget)和錫耶那的聖·卡特琳,都傲慢地宣稱要稱霸世界;她們不承認任何男 性權威。卡特琳甚至很嚴厲地給她的神父下命令;冉·達克和聖·泰麗莎在征途中表現 出的剛毅,為任何男人所望塵莫及。教會對此回答說,上帝沒有批准女人擺脫男性的監 護;她已把否決赦免和否決革除教門的強大武器專門置於男人的掌握之中;冉·達克執 著地忠實於她的夢想,於是被燒死在火刑柱上。 雖然女人所服從的法律是男人根據上帝本人的意志制定的,她仍然從上帝那裡獲得 了有力的庇護以躲避他們。男性的邏輯被神聖的奧秘駁倒了;男人的自尊變成了罪孽, 他們為此進行的煽動是荒謬的、有罪的:為什麼要重塑上帝親手創造出的世界?強加給 女人的被動性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了。她在聖火旁邊祈禱著,知道自己比在政治集會上游 來蕩去的丈夫離天國更近。拯救她的靈魂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順從地活著就夠了。生 前與精神的綜合完成了:母親不僅生了一個肉體,她還為上帝生了一個靈魂;這項工作 比洞察原子的無用秘密更偉大。 在聖父的默許下,女人可以無視男人,勇敢地要求得到她那女性的光榮。 這樣,上帝便不但恢復了一般女性的地位,而且每一個女人都可以從這位神聖的、 漫不經心的唯一者那裡得到特殊的支持。她作為一個人幾乎沒有影響,但是一旦以聖靈 的名義行動,她的願望就是神聖的了。居榮夫人說,她懂得了(這和一個修女生病有關 )「該用聖經指揮些什麼,該用聖經服從些什麼」;信徒就是這樣用謙卑的服從掩飾了 她的權威。當她撫養孩子時,當她管理修女院時,當她組織慈善團體時,她只是超自然 手中的工具;她不可能違抗、不可能冒犯上帝本人。無疑男人也同樣不能藐視這種支持 ;但是他們和別的男人打交道時這種支持並不太可靠,因為別的男人也會理直氣壯地要 求得到這種支持,所以這樣的衝突只能用人的準則來加以解決。女人則祈求於神的旨意 ,專橫地為她在別人(這些人已經屬於她) 心目中的權威辯護,為她在自己心目中的權威辯護。如果她在她和上帝之間找到了 這種真正有用的合作,這首先是因為她完全被她與自我的關係所佔據——即便是這種關 係影響了其他關係;因為在這種純屬內心的單獨討論中,上帝的沉默可以具有法律力量 。 實際上,女人把宗教當做滿足自己慾望的口實。她是一個性冷淡、被虐狂、虐待狂 嗎? 她以放棄肉體,以扮演殉道者,以撲滅周圍的每一種生命衝動,來取得神聖性。 她摧殘、消滅自己,以此來獲得上帝選民的某種資格;當她折磨丈夫和孩子,完全 拒絕給予他們世俗幸福的時候,她準備在天堂為他們選擇一個位置。據虔誠的傳記作者 認為,科特納的瑪格麗特之所以虐待後代,是由於她錯誤地要「懲罰她自己以往的罪孽 」;她只有餵飽了所有的流浪漢之後,才去餵自己的孩子。如我們所見,對不想要的孩 子採取仇視態度是很常見的:這真是天賜良機(一點兒也不誇張),借此可以向他表達 正當的憤怒之情。對她來說,水性楊花的女人很容易和上帝一起商量事情;虔誠的女人 則得到明天將會赦免她罪過的保證,這常有助於她克服今天的良心自責。 不論她選擇的是禁慾還是縱慾,自尊還是謙卑,對自我拯救的關心都使她屈服於她 最喜歡的快樂,即自我關注。她傾聽她心臟的跳動,她注意她肉體的顫動,她的生存被 在她心中存在的慈悲上帝證明是正當的,正如孕婦的生存被胎兒證明是正當的。她不但 時常出神地審視自己,而且還向懺悔神父報告自己的情況;以前她甚至對當眾懺悔感到 無限喜悅。人們在談到科特納的瑪格麗特時說,為了懲罰自己的片刻空虛,她站在陽台 上像個正在生孩子的女人似的開始大喊大叫:「來吧,科特納的百姓們,拿著蠟燭和燈 籠來吧,出來聽聽這個罪人說的話吧!」她列舉自己的種種罪過,向群星宣洩自己滿腔 的哀怨。她通過這謙卑的吵鬧,滿足了對常在自戀女人身上表現出的裸露癖的需要。宗 教准許女人自愛(Self-love);它給她帶來了她夢寐以求的導師、父親。情人、神聖 的監護人;它滿足了她的白日夢,充實了她空虛的時間。但最主要的是,它通過讓她對 無性別的天國裡有個更美好未來的希望,進一步鞏固了社會秩序,證明她聽天由命是有 道理的。這就是女人到今天仍然是教會手中的一張有力王牌的原因;這也是教會對可能 有助於婦女解放的一切措施特別懷有敵意的原因。必須有為女人準備的宗教;同時也必 須有讓宗教不朽的女人,這就是「真正的女人」。 顯然,女人的「特性」——她的信念,她的價值,她的智慧,她的道德,她的情趣 ,她的行為,應當由她的處境來解釋。否認她具有超越性,通常會使她無法具備人類最 崇高的品質:英雄主義、反抗精神、大公無私、想像力和創造力;但這些品質即使在男 性當中也不是太常見。有許多男人和女人一樣,也被束縛在一個中介性和工具性的範圍 裡,被束縛在次要手段的範圍裡。工人通過政治行動逃出了這個範圍,他表達了革命的 意願;但所謂的「中等」階級的男人,卻有意讓自己留在這個範圍裡。僱員、辦公室職 員和商人,注定要和女人一樣重複日常的繁雜事務,認同於現成價值,尊重公眾輿論, 追求世俗的、無價值而又含糊的安逸,所以他們並不比和他們相隨的女性優越。女人在 烹飪、洗涮、持家和撫養孩子當中所表現出的獨創性和獨立性,要比唯命是從的男人更 大。他長期以來整天都要服從他的上司,穿著白領衣服,保持著他的社會地位;她則可 以穿著隨便,在公寓附近閒逛,唱歌,和鄰居說說笑笑;她為所欲為,極少有風險,總 想一帆風順地取得某些結果。她不像丈夫那樣,生活在必須經常注意外表的氣氛中。 卡夫卡寫道,除了別的,辦公室世界還是個繁文縟節、充滿荒唐姿態和無目的行為 的世界,它基本上是男性的。女人更熟知現實;當辦公室職員畫完表格,或把沙丁魚罐 頭折算成錢的時候,他除了抽像物什麼也沒有掌握。在搖籃裡被餵養的嬰兒,乾淨的檯 布,烤肉,始終是更有形的資產;然而正因為她在追求這些目標時感到了它們的(因而 也感到了她自己的) 偶然性,女人才往往並不把自己等同於它們,她仍然有留給自己的東西。男人的事 業既是設計也是逃避:他讓自己為職業和「門面」所窒息;他經常妄自尊大,自以為了 不起。女人反對男人的邏輯和道德,她不會掉進這些陷阱,司湯達就對此頗感興趣。她 沒有用自尊心去庇護自己,以逃避她含糊的地位;她也沒有用人的尊嚴這個假面具去掩 飾自己;她更坦率地暴露了她的散漫思想,她的情感,她的本能反應。所以,只要她不 以丈夫的忠實「妻子」身份講話,她不論為自己辯解些什麼,所說的都不會像她丈夫那 麼令人討厭。他討論所謂的一般觀念——這就是說,他在報紙專欄和技術著作中找到的 詞語、公式,她則揭示有限但卻具體的經驗。 眾所周知的「女性敏感性」,是從神話派生出來的某種特性,是從假托派生出來的 某種特性;但它也是事實,因為女人比男人更注意她自己,更注意這個世界。 她的性生活處在粗野的男性氛圍中,所以作為補償,她有一種對「美好事物」的癖 好,這可能引起過分的做作,但也可能產生真正的優美。由於她的範圍有限,她無法達 到的目標就顯得異常珍貴;她不認為它們同概念或設計有什麼密切的聯繫,她僅僅是要 展示它們的壯觀。她的逃避意志表現為她對喜慶的熱愛:一束鮮花,一塊蛋糕,一張擺 放得體的桌子,其微力雖然無用卻令她深深陶醉;她喜歡把空虛的閒 暇變成慷慨的奉獻。她愛笑,愛唱,愛裝飾物,愛小玩藝兒,她準備接受周圍令她 激動的一切:街市的風光,天空的景致。一次邀請,一次傍晚的外出,都會為她開辟新 的視野。男人往往拒絕參與此類樂事;他回家時那快樂的聲音便消失了,女人的確做出 了他期望於她們的那種無聊而適度的姿態。 女人從孤獨與隔絕的深處,悟出了她生活的個人意義。她對過去、死亡、時間的流 逝,有著比男人更深切的感受;她對她心靈的、她肉體的、她思想的冒險懷有濃厚的興 趣,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在人間所擁有的一切。而且,基於她是被動的這一事實,她對淹 沒她的現實的體驗,比專注子抱負和職業的人更熱情、更動人;她有閒暇,並且也喜歡 放縱自己的情感,琢磨自己的感覺,闡明其意義。當她的想像不再沉迷於空洞的夢想時 ,她會變得富有同情心:她試圖把他人作為單個的人加以理解,並認為他們與自己是同 一的;她和丈夫或情人在一起時,可以使這種同一性徹底實現:她以某種他所不能模仿 的方式,把他的設計和心事都變成了她自己的。 她就是這樣急切地關注著整個世界;在她看來世界彷彿是一個謎,每一個人,每一 樣物都可能是謎底;她急切問他和它。當她變老時,她破滅了的希望變成了熱嘲冷諷和 常讓人感到辛辣的憤世嫉俗;她不願意受男人神秘舉止的愚弄,她從男性建成的雄偉建 築中看到了偶然的、荒謬的、不必要的一面。她的依附性不允許採取超然態度,但是, 從那口強迫她自我犧牲的井中,有時她也能夠汲取真正的慷慨。 她忘我地支持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的孩子; 她不再考慮自己,她是純粹的禮物,純粹的貢品。她無法完全適應男人的社會,常 一時興起,發明出她自己的行為模式;她無法從現成的形式和陳詞濫調中得到完全滿足 ;她懷著世界最美好的意願對它們憂心忡忡,這種憂慮較之她丈夫自以為是的保證更接 近真理。 但是,她只有在拒絕受他欺騙的條件下,才會在男性面前擁有這些優勢。在上層階 級,女人是她們主人的熱情幫兇,因為她們隨時準備獲得既得利益。我們已經看到,中 產階級的上層婦女和貴族婦女,始終比她們的丈夫更頑固地捍衛本階級的利益,毫不猶 豫地準備徹底犧牲掉她們作為一個人的獨立性。她們壓抑一切思想,一切批判性判斷, 一切本能衝動;她們對公認的見解隨聲附會,人云亦云,她們把理想同男性法典強加給 她們的貨色混為一談; 真誠在她們心中完全泯滅,甚至在她們臉上也消失殆盡。主婦在工作中重獲了某種 獨立,得到了一種有限但具體的經驗;但是,如果女人的工作是靠僕人完成的,她就不 會對世界有任何把握;她將會生活在夢想和抽像中,生活在真空中。她不理解她所說的 觀念的意義;她在討論中使用的詞完全失去了本意。金融家和工業巨頭,有時甚至還有 軍界領袖,都懂得艱辛和謹慎,他們都能承擔風險;他們通過不正當交易購買特權,但 至少他們自己也付出了代價。 然而他們的妻子在交易中卻什麼也沒有付出,什麼也沒有做,就得到了她們得到的 一切;所以她們才如此盲目地相信她們的權利是不可廢除的。她們那愚蠢的傲慢,她們 那徹底的無能,她們那頑固的無知,使她們變成了人類有史以來所產生的最無用、最不 足取的人物。 這樣看來,談及一般的「女人」,同談及「永恆的」男人一樣荒唐可笑。我們要知 道,旨在證明女人優於或劣於或平等於男人的種種比較之所以愚蠢,就是因為他們的處 境極其不同。 如果比較這些處境而不是比較這些處境中的人,我們就會清楚看到男人的處境是十 分可取的; 這就是說,他在世界上有更多的機遇去運用他的自由。其結果必然是男性的成就要 遠遠超過女人的成就,因為女人實際上被禁止做任何事。並且,在男女各自的範圍內比 較他們對自由的運用,這也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嘗試,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恰恰是要自 由地運用自由。在各種形式下,極其嚴重的欺詐與欺騙的陷阱——不真誠的誘惑,同樣 多地在等待著男女兩性; 兩者都有完全的精神自由。但是,單單由於實際上女人的自由仍然是抽像的、空洞 的,她便只能在反抗中運用自由,這是沒有機會做任何建設性事情的人們所面臨的唯一 出路。他們必須抵制他們處境的種種限制,努力開闢未來的道路。聽天由命只能意味著 退讓和逃避,對女人來說,除了謀求自身解放,別無它途。 這種解放必須是集體的,它首先要完成女人經濟地位的演變。然而,過去和現在都 有女人想通過個人努力去謀求個人的拯救。她們想在內在性當中證明她們生存的正當性 ——亦即想在內在性的範圍之內實現超越。我們在自戀者、情婦和修女的身上將要看到 的,正是受禁煙的女人作出的這種最終想把牢獄變成光榮天堂的努力。 這種努力有時是可笑的,但常常是可悲的。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二章 自戀】 人們有時會堅持認為自戀是所有女人的基本態度;但是,把這一概念推得太廣會破 壞它的本義,如拉·羅什富科破壞自我主義概念的本義那樣。實際上自戀是認同的既定 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自我被看做絕對目的,主體從自身遁入其中。在女人身上還會遇到 許多其他態度(可信的或不可信的),其中一些我們已研究過了。但的確是處境使得女 人較男人更容易轉向自我,把愛獻給她自己。 所有的愛都需要主體和客體這種二元性。女人集中沿著兩條路線被引人自戀。 作為主體她有受挫感;她還在很小的時候就缺乏alterego〔第二自我],這種自我 在男孩子身上就是他的陰莖;後來她的攻擊性性慾始終未得到滿足。更為重要的是,不 許她從事男性活動。她忙忙碌碌,但又什麼也沒有做;她沒有因為承擔妻子、母親和主 婦的功能而被承認是一個人。男人的現實性表現在他建房,他代木,他治病; 但女人卻不能通過設計和目標實現自我,她只能從她人身的內在性去尋找她的現實 性。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模仿西哀士(Sieyes)的口吻寫道:「我是什麼?什麼也不是 。我想成為什麼?什麼都想。」許多女人正因為什麼也不是才愁眉不展,只對她們的自 我感興趣,把自我膨脹到混同於一切的地步。瑪麗·巴什基爾切夫還說:「我是我自己 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在採取行動時必定要估量他自己。女人卻由於無能和隔絕,既無 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也無法對她自己進行估量;她之所以自認為最重要,是因為沒有一 樣重要東西是她可以接近的。 如果她因此能夠把她自己奉獻給她的慾望,那是因為她從小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客體 。她所受的教育促使她把自己認同於她整個的身體,青春期則把這一身體揭示為被動的 、令人滿意的;它和綢緞或天鵝絨一樣,是她可以觸摸的,而且也是她能以情人的目光 注視的。女人在單獨得到的快感中,可以把自己分成男性主體和女性客體;所以,達爾 比茲的病人伊雷娜會對自己說:「我要愛我自己」,或者更熱情地說:「我要和我自己 性交」,或者突然說:「我要讓我自己懷孕」。當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沒有一個人 能看到我的雙臂和身體,看到這清新和年輕的一切,這真是太可惜了」這段話的時候, 她也既是主體又是客體。 事實上,讓一個人的自我真的成為他者而又讓他有意識地承認自己是客體,這是不 可能的。這種二元性純屬夢想。孩子把這種夢想物化在布娃娃裡面;她通過布娃娃,能 夠比通過她自己的身體更具體地看到她自己,因為她和布娃娃實際上是相互分離的。這 種為了在自我與自我之間進行深情對話而成為兩個「我」的要求,例如被安娜·德·諾 阿耶夫人表現在她的《我的一生》中:我愛布娃娃,我認為它們和我一樣是活著的:除 非它們被羊毛和天鵝絨裹好,否則我在被窩裡會一直睡不晚……我夢想我真的會有純粹 的雙重孤獨……這種對成為整體、成為雙重自我的需要,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哦,在我那夢幻般的溫柔成為辛酸眼淚的犧牲品的那些悲劇性時刻,我是多麼希望我 身邊會有另一個小安娜用她的胳膊摟著我的脖子,安慰我,理解我啊!……在後來的生 活中,我發現她就在我心中,於是我緊緊抓住她不放;像我希望的那樣,她給我的幫助 不是表現在安慰上,而是表現在勇氣上。 少女拋開了她的布娃娃。但是女人在整個一生中都會發現,鏡子的魔力對她先是努 力投射自己、後是達到自我認同是一個巨大的幫助。精神分析學家奧托·蘭克闡明了鏡 子同神話,以及同夢幻般的雙我(duoble)之間的關係。映像尤其在女人那裡是被認同 於自我的。漂亮的外貌,對於男性意味著超越;對於女性則意味著被動的內在性;只有 後者才會想引起別人的密切注意,因而才可能被那一動不動的銀色捕獸器給捉住。男人 覺得並希望自己是主動的,是主體,他不是通過固定不變的映像去觀察自己;它對他幾 乎沒有吸引力,因為在男人看來他的身體不是慾望的客體;而女人卻知道自己是客體, 並且使自己成為客體,所以她相信通過鏡子她確實能夠看到她自己。作為一個被動的既 定事實,這種反映,和她本人一樣,也是一種物;當她確實渴望女性肉體(她的肉體) 的時候,她會通過自己的仰慕和慾望,賦予她在鏡子中所看到的特質以生命。德·諾阿 耶夫人在這方面很瞭解自己,她向我們吐露說:我對我的聰明天賦很少感到自負,它們 的優勢是無可置疑的;但我對我在那面常用的鏡子裡的映像,卻很自負……只有身體的 快感才能完全滿足我的靈魂。 「身體的快感」這個詞用在這裡是含糊且不妥當的。使靈魂得到滿足的是這一事實 :當思想將不得不去證明自身的存在時,被注視的面容的存在卻已是既定事實,因而是 無可置疑的。未來的一切皆被濃縮在那一塊兒光明之中,鏡框裡集中了整個宇宙;在這 狹小的範圍之外,事物是無序的渾沌;世界變成了這面鏡子,裡面有個光輝形象,即唯 一者的形象。每個沉迷於自身的女人都在統治著時間和空間,因而是唯一的、至高無上 的;她有得到男人和幸運,名聲和快樂的種種權利。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是如此醉心於 自己的美麗,以至她希望能把它固定在永遠不朽的大理石裡面;當她寫下面這些話時, 她希望自己是不朽的:當我回家脫光衣服時,我的裸體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我 以前從未見過它似的。我必須給自己塑個雕像,但怎麼塑呢?除非我結婚,否則這幾乎 不可能。 在我變醜、完全玷污它之前,有絕對必要這樣做……必須找個丈夫,只有這樣才能 把這雕像塑成。 塞西爾·索雷爾這樣描寫自己準備去約會:我站在鏡子面前。我會更美的。我拚命 地流著那雄獅鬃毛似的頭髮。梳子進出火花。我的頭是太陽,周圍是金色的光輝。 我還想起一個年輕女人,她是我有一天早上在咖啡廳見到的;她手上拿著一朵玫瑰 ,樣子似乎有點陶醉;她用嘴唇貼著鏡子,好像在飲她的映像,她還微笑地嘟囔著:「 真可愛,我簡直太可愛了!」自戀者既是祭司也是偶像,她帶著榮耀的光環翱翔,穿過 這永恆的王國,雲端下面芸芸眾生在仰慕地跪拜著;她是裹挾在自我關注裡面的上帝。 「我愛我自己,我就是我的上帝!」梅耶羅夫斯基夫人說。要變成上帝,就必須完成 en-soi〔自在]和pour-soi〔自為]這無法實現的綜合;當一個人認為他可以成功地做到 這一點時,這真可謂是快活、得意和充實的特別時刻。 少女若是從鏡子所映出的五官中看到了美、慾望、愛情和幸福,便會有意識地倍受 鼓舞並予以相信,便會在她的一生中都追求那令人眩目的啟示所帶來的希望。即使一個 女人不算太美,她也會看到她心靈的特殊財富灑遍了容貌,這足以令她深深陶醉。「她 不可能因為美而受人仰慕,但是她有某種理想的魅力……」 即使不那麼幸運的人有時能從鏡子中享受到極大的喜悅,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 怪的,因為僅僅作為一個肉體存在物,就足以令她們感到激動;這正如和男人在一起時 ,單是年輕女性的豐滿肉體就足以令她們感到吃驚;而且由於覺得自己是單個的主體, 她們還能夠(雖然有點自欺欺人)忍受自己的特殊素質,具有個人魅力;她們將在容貌 或身體中發現某種優美的、古怪的或有趣的特徵。她們只是由於覺得自己是女人,才相 信自己很美。 而且鏡子並非是獲得雙我的唯一手段,儘管它是極其討人喜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 嘗試通過內心對話造出兩個自我。女人白天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自幹著討厭的家務活兒, 她有空閒通過想像樹立特定的形象;她就像少女似的夢想未來;由於被封閉在漫無止境 的現在,她重溫自己的歷史;她修改歷史的方式竟然是引入美學原則,在她沒死之前就 把她的偶然生命變成了一種命運。 女人比男人留戀童年的往事:「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們還記得,她們在父 母的保護下是獨立的,未來展現在她們面前;如今她們可不那麼安全,作為僕人或物件 被束縛於現在;她們曾打算征服世界,眼下卻陷入一般性之中,成為千千萬萬個妻子和 主婦中的一個。 女人為她所成為的那種人感到遺憾,想在自己身上重新發現那個業已消失的孩子, 甚至想讓那個孩子重視。所以她竭力希望她的情趣、想法和情感能破天荒地保持新鮮性 ,甚至能保持某種奇特的蔑視世界的因素:「你是瞭解我的」;「我是多麼好玩」;「 我周圍必須有花兒」;等等。她的臉色特殊,她有自己喜歡的音樂家,有獨特的信仰和 迷信,頗在一般人之上。她的獨特個性表現在她的衣服和她的「內心」上;她形成的雙 我往往很粗糙,但有時她所塑造出來的明確人物也可以扮演女人的生活角色。許多女人 從文學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已經被塑造成:「她可真像我呀!」這種認同 可能被美麗浪漫的人物所促成,也可能被殉道的女主人公所促成。一個女人可能會頑固 地想成為我們時代多愁善感女士的化身,也可能想成為失意妻子的化身:「我是世界上 最不幸的女人了。」斯特克爾就這樣談到屬於此種類型的一個病人:「她在扮演悲劇性 角色時得到了快感。」 這類女人所具有的一個共同特徵,就是她們覺得被人誤解了;周圍的人們沒有認識 到她們的特殊素質;她們把別人所表現出的這種無知或冷淡,解釋成這些人認為她們心 中藏有秘密。實際上,她們許多人的心裡確實一直埋藏著童年或青年時的某些事件,這 些事件對她們的生活十分重要;她們知道,她們的正式傳記不會和她們真正的生活經歷 混在一起。但自戀女人所扮演的女主角往往只是想像出來的,因為這樣的女人在現實生 活中缺乏自我實現;賦予她以個性的並不是具體的世界,而是一種隱秘的本原,一種有 如燃素的模糊「力量」或「德性」。女人相信她所扮演的女主角是存在的,但她若是想 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就會如掙扎的神經病患者那樣,狠狠地懺悔無形的罪過。兩者都 有歸結為空洞信念的「秘密」,這是她們內心深處的一把鑰匙,可以解開她們的情感和 行動之謎,並為它們進行辯護。正是由於她們十分缺乏意志以及由於她們的惰性,才產 生了這種在神經病患者身上所存在的幻覺;而且正是由於女人無法表達自己,她才認為 在她心裡也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有關神秘女人的著名神話鼓勵了這種信念,反過來 又為這種信念所進一步證實。 由於有難以被人理解的巨大財富,女人認為她和悲劇性英雄一樣,需要一種占統治 地位的命運。她的整個生活都被美化,變成了一部神聖的戲劇。她穿著精心挑選出來的 長袍站著時,既是身著法衣的祭司,又是由忠誠的雙手所裝飾的、並為她的信徒們的崇 拜所提供的∼尊偶像。她的家變成了對她頂禮膜拜的神殿。自戀女人將像關心她的服裝 那樣關心對她加以烘托的傢俱和裝飾品。 當女人在同伴面前展示自己或縱情於情人的懷抱時,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是維 納斯,把美貌作為財富賦予了世界。這不是她自己,而是美的化身,當塞西爾·索雷爾 打碎罩在比伯漫畫上的玻璃時,她要捍衛的也正是這美的化身;我們從她的回憶錄裡可 以看到,她的整個一生都在號召凡人俗子崇尚藝術。伊莎多拉·鄧肯的情況也是如此, 她在《我的生平》中這樣描寫她自己:我在表演之後,穿著緊身外衣,頭戴玫瑰花,是 多麼可愛。為什麼不該有這種可愛!……一個整天用腦子工作的男人……為什麼不該投 入這美麗雙臂的擁抱中,去撫慰他的痛苦,去追求美的、忘懷一切的那段時光? 自戀者的慷慨給她帶來了好處,因為她從別人的眼睛比從鏡子更可以看到她的雙我 被榮耀的光環圍繞著。她若是無法找到彬彬有禮的觀眾,便會向懺悔神父、醫生和精神 分析學家敞開心扉;她也會向看手相者和算命先生討教。「倒不是因為我相信他們,」 一個電影小明星說,「而是因為我喜歡讓人對我談論我自己!」她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 訴給她的朋友;她想讓她的情人變成聽眾,這種渴望比想讓其他任何人當聽眾的渴望更 急切。女人一旦陷入情網,的確很快就會忘掉她的自我;但許多女人無法有真正的愛恰 恰是由於她們根本未忘掉自己。 她們寧願有一個大舞台,也不願有一個屬於個人的斗室。所以社會對她們才是重要 的;她們需要有在注視著她們的眼睛,需要有在傾聽著她們的耳朵;作為角色,她們需 要有最大限度的觀眾。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在描寫她的房間時公開表示:「當人們走進 來發現我在寫作時,我就是這樣在舞台上。」她接著寫道:「我已經決定把舞台好好佈 置一番。我要建造一個比薩拉的還要好的房子,還要有一個更大的工作室。」 至於德·諾阿耶夫人,她則寫道:「過去我就喜歡現在我仍然喜歡又寬敞又熱鬧的 地方……而且我常常由於能夠有許多客人,而確實原諒了朋友們,他們擔心來這麼多人 會打擾我,我真誠地表示:我不喜歡對著空位於表演。」 衣服和談話將使女性的表演愛好得到很大滿足,但是有抱負的自戀者還希望她的自 我表現方式能夠不那麼尋常並富於變化。尤其是,她往往會讓她的生活變成博得大眾喝 彩的表演,很認真的在舞台上一直呆下去。德·史達爾夫人在《科林娜》一書中詳細敘 述了當她合著豎琴朗誦詩歌時,是怎樣令一大群意大利人神魂顛倒的。 她在瑞士科皮特別墅所最喜歡的消遣之一,就是朗讀悲劇角色的對白;她和菲德拉 一樣,喜歡向自己的一個又一個情人發表熱情的聲明,裝扮成希波裡特。若是環境允許 ,任何事情都不會像公開獻身於劇場那樣,使自戀者得到極大的滿足。「劇場,」 喬吉特·勒布朗說,「給我帶來了我久久所追求的東西:讚美的理由。今天它對我 來說彷彿是對行動的滑稽模仿;它對暴躁的脾氣是重要的。」 她的表達方式是驚人的。由於缺乏行動,女人發明了行動的替代物;對於某些人, 劇場是一種有利的替代,況且女演員能夠指向各種目標。演出對於有些人是謀生的手段 ,只不過是一種職業而已;對於另外一些人,它則可以帶來用以達到風流目的的名聲; 而對於其他的人,它還可以帶來她們自戀的勝利。較為偉大的女演員——瑞琪、杜絲— —是一些真正的藝術家,她們通過自己所創造的角色超越了自我; 但是三流演員則與此相反,她對自己要完成什麼並不關心,只是去關心反映在她身 上的榮耀;她首先想強調她自己的重要性。執著的自戀者,由於缺乏獻身的能力,將會 受到藝術的局限,猶如將會受到愛情的局限。 這種缺憾將會對她的全部活動產生重大影響。任何道路只要能夠帶來名聲都會對她 有誘惑力,但她永遠不會全心會意地獻身於任何一條道路。繪畫、雕刻和文學,全都是 要求進行艱苦的基礎訓練和付出個人努力的學科;許多女人都試過它們,但很快就放棄 了,除非受到某種積極的創作慾望的驅使;而且許多可以堅持下來的人,實際上只不過 是裝模作樣而已。 她們固然在畫架前度過了幾小時,但她們太愛自己了,以至對繪畫不可能有真正的 愛,於是到頭來只能是個失敗者。當一個女人,能像德·史達爾夫人和德·諾阿耶夫人 那樣,成功地拿出好作品的時候,實際上她並沒有把心思專門放在自我崇拜上;但是如 瘟疫一般折磨大多數女作家的缺憾之一,是在毒化她們真誠的、限制並削弱她們地位的 自愛。 然而,對自己的優越地位深信不疑的許多女人,卻無法讓這種地位在世界面前表現 出來; 於是她們只能把為她們的優點所感動的某個男人當做中介,來實現自己的野心。 這樣的女人將不會借助於自由設計去瞄向她自己的價值;她希望把現成價值附在自 我身上,所以她轉向有影響和名望的男人,希望認同於他們,成為靈感、詩神和埃吉麗 亞。梅布爾·道奇盧漢與勞倫斯的關係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她希望「能誘導他的思想 ,迫使他的思想拿出一些作品」; 她需要他的洞察力,他的豐富想像力;她在讓他寫作時感受到了一種主動性,一種 對她無事可做之悲哀的補償。她想讓勞倫斯通過她去征服,去贏得她在陶斯的利益。同 樣,喬吉特·勒布朗也希望能夠成為海特林克的「食糧和火焰」;不過她還希望在他的 書上能出現她的名字。 我們在這裡沒有必要去討論野心勃勃的女人,是如何利用男人去達到自己的目的的 ,但要討論女人是如何受到旨在取得重要地位的主觀慾望的激發的,這種慾望沒有客觀 目的,僅僅熱衷於竊取別人的超越性。她們永遠不會成功,但卻善於向自己隱瞞失敗, 善於讓自己相信她們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們知道自己是可愛的、令人滿意的、值得 讚美的,所以她們信心十足,相信自己會被別人愛,會被別人渴望和讚美。 這些幻覺可以導致真正的神經錯亂,克萊朗博不無道理地認為,色情狂是一種「職 業病」; 要感到自己是女人,就要感到自己是一個理想的客體,感到自己是被人渴望和愛的 。耐人尋味的是,有被愛幻覺的病人十有八九是女人。十分清楚,她們在想像中的情人 身上,所要求的是對她們自戀的神化。她們希望賦予自戀以無可置疑的價值,而這種價 值可以由諸如神父、醫生、律師或任何上流男人來賦予。他的行為揭示了一個絕對真理 ,這就是他所想像的情婦。 要超過所有其他不可抗拒的、且有許多優秀品質的女人。 色情狂的出現可能與各種精神變態有關,但是其內容永遠是一樣的。患者因被一個 傑出男人所愛而洋洋得意,容光煥發;這個男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突然被她的勉力 所迷住,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是間接的,然而又是急切的。這種關係有時停留在空想的層 面上,有時則具有性慾的性質;但其主要特徵是,這個著名的有力量的半神,比女人更 深地陷入了情網,而且其表現情慾的方式是古怪的、曖昧的。在精神病學家報告的許多 實例中,下面所摘錄的實例十分典型。一個48歲的女人這樣懺悔說:這裡要涉及到尊敬 的埃契爾先生,他從前是議員,現在是律師團成員。我1920 年就認識他了,但在我知道他是誰之前,我一直遠遠地觀察他這個強有力的人物; 這使我渾身打冷戰……是的,這是個感情事件,我們倆都感覺到了:我們的目光相 碰了。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他,他也是一樣……不管怎樣,反正是他先表白自己的, 這是快到1922年底的事;他總是想單獨見我;有一天他起身向我走來,繼續那次談話。 我突然領悟到那感情的波濤……他說他有些事要讓我知道。他文質彬彬地獻上了各種慇 勤,讓我認識到我們的感覺是相互的……有一次,他擺脫了一個和他在一起的男人,只 是為了和我單獨在一起。他總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告訴我他是個單身……他守著 我的窗戶望著。他讓教區樂隊從我家門口遊行過去。我真假。 我應當對他的求愛有所反應……他認定我會拒絕他,於是他採取了行動;他應當早 些坦白地說出來;他對我進行了報復。他認為我對B.有感情,於是很嫉妒……他為了 傷害我,對著我的照片詛咒——因而令我煩惱不已。 這種神經錯亂,事實上很容易變成迫害幻覺,甚至在正常情況下也可以看到這樣的 過程。 自戀者認為,要承認別人並不鍾情於她是不可能的;如果她已證實自己未受到崇拜 ,她會立刻認為自己是可恨的。她把一切批評都歸之於嫉妒或怨恨。她的挫折都是由罪 惡陰謀造成的,從而她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是舉足輕重的。她很容易滑入狂妄自大或其 反面,即滑入迫害幻覺。她由於成為她自己的宇宙中心,由於對其他宇宙一無所知,她 變成了世界的絕對中心。 但是,表演自戀這部喜劇只能以犧牲現實為代價,想像中的角色要有想像中的觀眾 來崇拜。一個迷戀於自我的女人完全失去了對真實世界的控制,她不關心與他人建立任 何真實的關係。假如德·史達爾夫人能夠預見到她的「崇拜者」晚上寫在筆記本上的那 些熱嘲冷諷,她就木會那麼熱情地朗誦《費德爾》。但是自戀者拒絕承認,人們除了能 看到她的自我表現,還可能看到她的其他方面,而這就是為什麼雖然她總是在自我關注 ,卻還是缺乏自我判斷的原因,也是為什麼她很容易變得荒唐可笑的原因。她總是只顧 自己說話,不再聽別人講;而且她總是一開口就要說到她自己。 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道:「這使我覺得很有趣。我沒有同他談話,我在表演,而 且我覺得在有鑒賞力的觀眾面前,我非常善於像個孩子似的操著怪腔怪調和裝模作樣。 」 她太著眼於自己了,以至看不到任何事物;她對別人的認識只限於在他們身上看到 和她的相似之處;任何與她自己的情況,與她自己的經歷無密切關係的事情,都在她的 認識範圍之外。她喜歡大大擴大她的體驗;她希望去經歷愛的陶醉與折磨,經歷做母親 。友誼、孤獨、流淚與歡笑的純粹歡樂;但由於她根本不可能獻身,她的感情是虛構出 來的。無疑伊莎多拉·鄧肯在孩子死去時流下的眼淚是真實的,但當她希望以盛大的富 有戲劇性的葬禮,把孩子的骨灰拋進大海時,她卻只是一個演員;而且人們在讀到《我 的生平》中引起她的悲哀的這一段落時,不可能無動於衷:我感到了自己身體的溫暖。 我朝下看著我那赤裸著的雙腿——把它們給伸開。 我柔軟的乳房,我柔軟的雙肩從未死氣沉沉,至今仍在柔波中起伏,我認識到12年 來我已經疲倦了,這胸口老是在隱隱作痛,我面前這雙手有著悲哀的印記,當我獨自一 人時,這兩隻眼睛幾乎沒有幹過。 少女從自我崇拜中能夠提取面對令人憂慮的未來的勇氣,但是她必須很快越過這一 階段,否則未來就會向她關閉。女人若是把情人禁錮在兩個人的內在性當中,就會注定 讓他和她自己一起去死;自戀者若是認同於她想像中的雙我,就會毀掉她自己。她的往 事是不會變化的,她的行為是定型的;她空話連篇,她反覆表演那逐漸失去全部內容的 動作,因此女人寫的許多日記和自傳都是貧乏的;由於完全專注於她自己,一無所為的 女人使自己變得毫無價值,只好膜拜虛無。 她的不幸在於,儘管並不真誠,她還是意識到了這種空虛。在個人和她的雙我之間 不可能有真實的關係,因為這種雙我是不存在的。自戀者將會遭受重大的挫折。 她不可能把她自己作為一個整體來正視,無法保持她的pour-soi-en-soi〔既是自 為又是自在]的幻覺。和每個人的隔絕一樣,她的隔絕也彷彿是意外發生的並且是可悲 的遺棄。而這就是除非她改變,她只能不安地從她自己逃向人群、逃向談話、逃向他人 的原因。要是有人以為她擺脫了依附性,以為她把她自己作為所考慮的最高目標加以選 擇,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反,她使自己注定處於極為徹底的奴隸地位。 她不是堅持她的獨立性,而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受世界和其他有意識的人之害的客 體。 困難不僅僅在於她的身體和面容是日漸衰老的肉體,而且從實際觀點來看,裝飾這 個偶像,為它打下根基,為它建造神殿,也是一項奢侈的事業。我們已經看到,為了讓 她的形象有如大理石般永遠不朽,瑪麗·巴什基爾切夫不得不和有錢人結婚。 男人的財富對支付金首飾、熏香和沒藥的費用會有幫助,伊莎多拉·鄧肯和塞西爾 ·索雷爾把這些東西放在她們寶座的周圍。既然女人的命運掌握在男人手中,她衡量成 功的標準,一般就是她網絡到自己隊伍中的男人的數量和價值。但是這裡相互性仍在開 始起作用;這個祈禱螳螂想把男性變成她的工具,但她並未因此從他那裡獲得解放,因 為她要牢牢地抓住他,就必須取悅於他。美國女人雖然也想成為男人的偶像,實際上卻 是她的崇拜者的奴隸;她只有通過男人,才能得以打扮、生活和呼吸,並且只是為了他 們,才去這樣做的。 實際上,自戀者和高級妓女一樣是依附的。如果說她避開了單個男人的專制,那麼 她卻接受了公眾輿論。她和他人的關係不含有交換的相互性,因為,假如她想承認別人 的自由評價,而同時又承認這種評價是一種通過活動要達到的目的,那麼她便會不再是 一個自戀者。 她的態度的矛盾之處在於這個事實:她既要求世界給予價值,又認為這個世界毫無 價值可言,因為她認為只有她自己的見解才有價值。他人的認可是神秘而任性的非人力 量,任何想得到這種認可的人都必須通過魔力。自戀者儘管表面上傲慢,實際上仍認識 到自己的地位並不穩固;這也是為什麼她煩躁不安、過於敏感、愛發脾氣、時刻警惕的 原因;她的虛榮心是無法滿足的。她越老越是追求讚美和成功,越是懷疑她的周圍陰謀 四伏;她精神失常,鬼迷心竅,藏人不真誠的黑暗之中,終於在四周築起了精神錯亂和 妄想症的圍牆。有一種說法特別適用於她:「發現生活的人將失去生活。」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三章 情婦】 愛惜這個詞,對男女兩性著有完全不同的含義,這是在他們之間引起嚴重誤解乃至 分裂的原因之一。拜倫說得好:「男人的愛情是與男人的生命不同的東西;女人的愛情 卻是女人的整個生存。」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想法:愛情這個簡單字眼,對男女實際上 表示兩種不同的意思。女人對愛情的理解是十分清楚的:這不僅是奉獻,而且是整個身 心的奉獻,毫無保留地、不顧一切地。 她的愛所具有的這種無條件性使愛成為信仰,她唯一擁有的信仰。至於男人,如果 他愛一個女人,那麼他想得到的是來自她的愛;因而他對自己的感情要求同他對女人的 感情要求遠是不一樣的;如果有些男人也產生了那種拋棄一切的慾望,我敢保證,他們 保準不是男人。 男人覺得他們在生活的某段時間可以成為熱情的情人,但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 偉大的情人」;他們在最心蕩神移時也不會完全退讓;即使跪在情婦面前,他們也仍想 佔有她;他們在自己生命的深處依舊是主權的主體;被愛的女人只不過是其中的一種價 值;他們希望把她併入自己的生存,而不是希望把生存完全浪費在她身上。相反,對女 人來說,愛就是為主人放棄一切。如塞西爾·索瓦熱所指出的:「女人陷入情網時必須 忘掉自己的人格。這是自然法則。女人若沒有主人便無法生存。沒有主人,她就是一束 散亂的花。」 實際上,我們在這裡並不想去討論自然法則。男女的不同處境反映在他們對愛情的 不同觀念上。男人是主體,他就是他自己,他若有勇氣向超越傾斜,便會竭力擴展他對 世界的把握:他是有抱負的,他是行動的。但一個次要的人在她主觀深處卻無法感到自 己是絕對;一個注定內在的人,不可能通過行動達到自我實現。由於被關閉在相對性的 範圍裡,由於從小就注定要屬於男性,由於習慣於認為他是一個她不可能與之平等的超 人,如果女人不曾壓抑她對人性的權利要求,她就會夢想向著這些超人的存在( being),向著可以把她混同於主權主體的存在(being),超越她的存在(being)。 對她來說,除非把她自己,把身心失落在他那裡,否則沒有別的出路,他在她面前代表 絕對,代表主要者。既然無論如何都注定是依附的,她會寧肯為一個神服務,也不願意 去服從暴君——父母、丈夫或保護人。她寧肯受奴役的願望是那麼強烈,以至在她看來 這種奴役表現了她的自由;她將會去嘗試超越她的處境,這種處境由於她全盤接受,使 她變成了次要的客體;她通過她的肉體、她的情感、她的行為,將會把他作為最高的價 值和現實加以尊崇;她將會在他面前把自己貶為虛無。愛對於她變成了宗教。 如我們所見,少女最初希望認同於男性;後來她放棄了那種希望,在他們當中找了 一個和她相愛的男性,藉以分享他們的男性氣質;吸引她的並不是這個人或那個人的個 性;她是在和一般的男人相愛。「而你們,我將要去愛的男人們,我是多麼盼望你們來 啊!」伊雷娜·勒維利奧特寫道。「一想到我馬上就會認識你們——特別是你,第一個 到來的人——我是多麼快活啊!」當然這個男性要和她同屬於一個階級和種族,因為性 的特權只有在這個框架內才可以發揮作用。也許男人會成為半神,但他首先必須是一個 人,而對於殖民地官員的女兒來說,土著人並不是一個人。少女若是委身於一個「下等 人」,那是由於她想貶低自己,因為她認為自己不配有愛情;但通常她要去尋找能像征 男性優越地位的男人。她很快就會明白,屬於這個有某種特權的性別中的許多人是十分 可悲的,是偶然的和平凡的,不過她最初的臆想對他們有利;他們並沒有被要求去證實 自己的價值,而是被要求在反證這一價值時不要過於粗魯——這種反證引起了許多錯誤 ,有些則是嚴重的。一個天真的少女會被閃現的男性氣質給迷住,在她看來,男性的價 值依環境可通過強健的身體、有個性的風度。財富、修養、智慧、權威、社會地位和一 身軍裝表現出來;但她始終要求她的情人有男子漢的本色。 熟悉往往足以破壞他的威望;這種威望可能在第一次接吻時,在日常交往時,或在 新婚之夜就暴跌了。然而,保持一定距離的愛情只是幻想,而不是真正的體驗。 對愛情的渴望,只有具體地實現時才可以變成充滿激情的愛。反之,愛情也可以作 為肉體性交的結果出現; 在這種情況下,性交時受支配的女人將會有意拔高她對最初她認為是微不足道的男 人的看法。 但情況卻往往是女人可能把她所認識的男人全都不奉為神聖。和人們通常的看法相 反,愛情在女人生活中只佔較小的位置。丈夫、孩子、娛樂、社交責任、虛榮心、性生 活和事業要重要得多。大多數女人都夢想有[快樂的私通],有銷魂的愛情。 她們懂得替換,她們已接受了這種愛情;它以偏愛的、傷感的、非完美的、虛假的 形式來到了她們身邊;但是幾乎沒有人把生活真正奉獻給它。那些〔快樂的私通者〕 往往是在幼稚的戀愛中,未把自己一點一點地浪費掉的女人;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接 受傳統的女性命運:丈夫、家庭和孩子;或者她們經歷了冷酷的孤獨,或者她們去依靠 或多或少要失敗的某種事業。她們一看到有機會把生活獻給某個優越的人,以拯救令人 失望的生活,就會不顧一切地向這種希望屈服。埃西夫人、朱利埃特·德魯埃和德·阿 古勒夫人,都幾乎到30歲時才開始她們的愛情生活,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則是快到 40歲的時候才開始愛情生活。在向她們開放的目標中,任何其他目標都沒有價值,愛情 是她們的唯一出路。 即使選擇了獨立,對多數女人最有吸引力的,也仍然是愛情這條道路:讓一個女人 承擔她自己的生活責任,會令她感到苦惱。甚至男性在少年時,也十分願意向大齡女人 求得指引、教育和母親般的關懷;但是習慣的態度、男孩子所受的教育以及他自己的內 心命令,都不准許他以最後退讓這種輕而易舉的方式使自己得到滿足; 同大齡女人戀愛,對他只不過是所經歷的一個階段。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 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又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 ;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 每一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她不是被要求奮發向上,走自己的路,而 是聽說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自已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 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精神分析學家總是斷言,女人在情人身上要去尋求父親的形象;但是,他之所以讓 女孩子眼花繚亂,是因為他是個男人,而不是因為他是個父親,每一個男人都有這種魔 力。女人並不渴望在另一個人身上再現一個人,而是渴望再造一種處境,而這種處境她 在小時候,在成人的保護下就曾經體驗過。她深深地和她的家及家庭結為一體,她曾經 歷過一種近乎被動的平靜。愛情將把她的父親以及母親歸還給她,將把她自己的童年歸 還給她。她想恢復她頭上的屋頂,四周的牆壁,這些東西使她不會感自已被遺棄在荒蕪 的世界上,此外她還很想恢復那種讓她防備她的自由的權威。在許多人的愛情中常出現 這種幼稚的戲劇;她們被幸福地稱作「我的小女孩,我親愛的孩子」;男人懂得這些言 詞:「你真像個小女孩」是那類言詞,是最能打動女人的心的一類言詞。我們已經看到 許多女人在變成成人時是很痛苦的,所以很多人固執地裝得「和小娃娃似的」,在舉止 和服飾方面無限地延長她們的童年時代。 在男人的懷抱中又變得像個孩子,這使她們十分快活。「我的愛,在你的懷抱中我 覺得自己是多麼小」,這種陳舊話題反反覆覆地出現在性愛對話和情書當中。情人低吟 著「我的寶貝」,女人則自稱「你的小傢伙」如此等等。年輕的女人將會寫道:「能主 宰我的他,等到何時才會來到呢?」 當他出現時,她會十分願意去感受他的男人優越性。雅內所調查的一位神經病患者 ,對這種態度描繪得十分清楚:我所做的蠢事和種種好事都有同樣的動機:渴望一種完 美和理想的愛,這種愛使我能夠完全把自己奉獻出去,把我自己委託給另一個人,委託 給上帝,委託給男人或女人,只要他們比我強,使我無須再考慮在生活中該做什麼或該 如何保護自己……盲目地而且是很有信心地服從某個人……他將成為我的支柱,溫柔而 充滿愛心地把我引向完美。我是多麼羨慕抹大拉的瑪麗亞對耶穌的理想之愛啊:做一個 倍受尊崇的高尚主人的信徒;為他,我的偶像,去生去死,去贏得天使對野獸的那般最 後勝利,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保護時,我是那樣渺小,那樣迷戀他充滿愛心的照顧,那樣 徹底地屬於他,以至於我不再存在了。 許多例子向我們表明,這種消滅自己肉體和靈魂的夢想,實際上是渴望生存的一種 意志。 在所有的宗教中,對神的崇拜都同教徒與個人獲得拯救的關係聯繫在一起;當女人 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她的偶像時,她希望他讓她既佔有她自己,又佔有他代表的世界。在 大多數情況下,她會首先要求情人去證實她的自我價值,去讚美她的自我。 許多女人並不沉溺於愛,除非她們有為人所愛作為回報;有時向她們表示愛就足以 引起她們的愛。少女夢想自已被以男人的眼光去觀察,而女人正是根據男人的眼光認為 自己終於發現了自己。塞西爾·索瓦熱寫道:走在你的身邊,用我那為你所愛的小腳向 前邁步,感到它們在氈制高跟馬靴中是多麼的小,這使得我去愛你愛我的一切。我手筒 裡那雙手的、我胳膊上的、我臉上的、我語調的那些最細微的變化,都讓我充滿幸福。 戀愛女人有一種被賦予了崇高的、無可否認的價值的感覺;她終於有可能通過她所 激發的愛去崇拜她自己。她在情人那裡找到了見證人,這使她快樂無比。柯萊特的《流 浪女》是這樣描寫的:我允許這個男人明天再來,這時我承認我是向我的慾望屈服了。 我的慾望不是把他當做情人,也不是當做朋友,而是當做我的生活和我這個人的熱情旁 觀者……烏戈爾有一天對我說,一個人若是放棄了在別人的注視下去生活這種虛榮,必 然是老掉了牙的。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給米德爾頓·默裡的一封信中說,她剛買了一件引人注目 的紫紅色胸衣,接著她馬上又加了一句:「沒有人能見到它真是太可惜了!」 沒有什麼能比覺得花朵、香水和財產就是她自己更淒慘的了,因為這些東西引不起 任何慾望:財產若不能使我富有算什麼財產?禮物若無人需要算什麼禮物?愛情是顯像 劑,通過光暗對比可以清楚顯出影像。女人的面容,她身體的曲線美,她童年的往事, 她以往的眼淚,她習慣的方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屬於她的一切,通過愛情都避開 了偶然性,變成了主要的:她成了放在她的神壇下的神秘貢品。 愛情所具有的這種改造力,解釋了為什麼懂得如何奉迎女性虛榮心的有威望的男人 ,將會引起熱情的依戀,即使他們的身體完全沒有扭力。他們由於具有崇高的地位,而 成為法律和真理的化身:他們的感知力揭示了一個無可置疑的現實。被他們欣賞的女人 ,覺得自己變成了無價的財富。鄧南遮的成功就在於此,如伊莎多拉·鄧肯在《我的生 平》前言中所解釋的那樣:當鄧南遮愛上一個女人時,他就把她的精神從這個世界升到 了比阿特麗絲所活動和照耀的天國。他依次把每個女人都改造成神聖本質的一部分,他 把她高高地捧起,直到她真的相信自己和比阿特麗絲在一起……他把閃閃發光的面紗, 依次拋給每一個心愛的女人。她升到了芸芸眾生的頭上,在奇怪光輝的包圍下漫步。但 是當詩人的奇想結束時,這面紗便消失了,這光輝便暗淡了,這女人又回百何平凡的泥 土上……我覺得,讓自已被人讚美說具有鄧南遮所特有的那般魔力,就好像在經歷夏娃 於夭堂聽到蛇的聲音那般體驗。鄧南遮可以讓任何女人都感到她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女人只有在愛情中,才能夠把她的性愛和她的自戀很好地協調起來;我們已經看到 ,這些情感是那麼對立,以至讓女人去適應她的性命運是非常困難的。讓自己變成一個 肉慾客體,變成另一個人的獵物,這同她的自我崇拜是相矛盾的:在她看來,那擁抱摧 殘了並玷污了她的身體,或者貶辱了她的靈魂。正因為如此,有些女人才遁入性冷淡, 認為她們這樣就可以保持自我的完整性。也有些女人把動物般的快感和崇高的情感分割 開來。在斯特克爾的一個實例中,有個病人對她的受人尊重和有名望的丈夫表現性冷淡 ,後來,她在他死後對一個具有同樣優越地位的男人,一位大音樂家,也表現了性冷淡 ,雖然她真誠地愛他。但是,她在和一個粗俗而野蠻的守林員的一次幾乎純屬偶然的相 遇中,卻得到了徹底的肉體滿足,當她想到這個情人時,「難以言表的厭惡之後緊接著 就是瘋狂的陶醉」。斯特克爾說,「對於女人來說,墮入動物性是達到性高潮的必要條 件。」這類女人把肉慾之愛視為與尊重和愛無法相比的貶辱。 但是與此相反,對另一些女人來說,只有來自於男人的尊重、愛和崇拜才可以消除 她們的貶辱感。除非相信自已被深深地愛,否則她們不會屈服於一個男人。若是女人認 為肉體關係是一種每一方都能得到平等快感的交換,她當然有理由表現出玩世不恭、冷 淡或自尊的態度。男人和女人一樣,或許更甚,也討厭任何人試圖在性交時利用他;但 通常是女人覺得她的性夥伴要把她當做工具加以利用。除了深深的愛慕,沒有什麼能夠 補償她認為是一次失敗的行動所給她帶來的羞辱。 我們已經看到,愛情行為要求女人深深地自我放縱;她沉浸在被動的倦怠之中; 她閉著眼睛,失去了名字,迷們,感到似乎被巨浪所席捲,被暴風雨所激盪,被黑 暗所裹挾;這是肉體之黑暗,子宮之黑暗,墓穴之黑暗。在被消滅時,她和整體連為一 體,她的自我被取消了。但是當男人從她身上挪開時,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人間,又回 到了床上,又回到了光明; 她又有了名字與面目:她是一個被征服者,是獵物,是客體。 這正是愛變成一種需要的時刻。正如孩子斷乳以後要去尋求父母那再度使他感到放 心的注視,女人通過男人鍾情的注視也必然會感到,她畢竟還是和那個她的肉體剛剛痛 苦離開的整體是連為一體的。她極少感到徹底滿足,即使她感到了性高潮; 她並沒有因她的肉體的那陣發作而得到徹底的發洩;她的慾望以愛的形式繼續存在 。 男人在給予她快感時雖加深了她的依戀,但並沒有解放她。至於他,他不再渴求她 ; 但她不會原諒這種短暫的冷淡,除非他已奉獻給她了無限的、絕對的感情。倘若如 此,片刻的內在性就會被超越,令人激動的往事就不會成為什麼憾事,而是成為值得珍 視的快樂;消退的快感就會變成希望和允諾;享樂的正當性就會得到證明;這時女人便 可以體面地接受她的性生活,因為她超越了它;興奮、快感和慾望,就不再是一種憂慮 ,而是一種恩惠;她的身體就不再是客體:而是一首讚美詩,一團火焰。 這樣她便可以熱情地屈服於性愛的魔力;黑暗便會變成光明;戀愛女人便能睜開她 的眼睛,便能仰望著愛她、其注視使她感到榮耀的男人。通過他,虛無變成了充實的存 在,而存在則變成了價值;她不再沉淪於黑暗的大海,而是展開雙翼向上騰飛,升向天 空。於是,放縱變成了神聖的狂喜。當女人重新得到她的愛人時,她被佔有了,被探訪 了,就像聖母瑪麗亞被上帝佔有和探訪那樣,就像信徒被他的主佔有和探訪那樣。這就 是虔誠的讚美詩和性愛的頌歌有著朦朧的相似之處的原因; 這並非是因為神秘的愛情始終帶有性的特性,而是因為女人的性慾在愛情中略帶神 秘色彩。「我的上帝,我所崇拜的人,我的主」——同樣的詞語從跪拜著的聖女和床上 的戀愛女人的口中說出;一個把她的肉體獻給了基督的霹靂,伸開雙手準備接受十字架 的聖痕,請求神聖的愛能火熱地出現;另一個也在奉獻和期待:霹靂、標槍和箭,被體 現在男性的性器官當中。兩種女人有著同樣的夢想,這是童年的夢想,神秘的夢想,愛 的夢想:通過沉迷於另一個人,達到最高的生存。 人們有時堅持認為,對消滅靈魂和肉體的慾望導致了被虐狂。但是正如我在討論性 愛問題時指出的,它只有在我「試圖借助於他人的代理,被我自己的客體地位給迷住」 的時候,就是說,它只有在主體意識反指自我,看到自我處於羞辱地位時,才能夠被稱 為被虐狂。戀愛女人並不僅僅是認同於自我的自戀者,而且,由於干預了可以接近無限 現實的另一個人,她還有一種要去超越自我的有限範圍、使自己變成無限的強烈慾望。 她縱情去愛首先是為了拯救她自己;但是這種盲目崇拜的愛的矛盾之處在於,她在試圖 拯救自己的同時,最後完全否定了自己。她的感情達到了一種神秘度( amysticsldimesion);她不再需要她的上帝讚美她,認可她;她希望和他融合在一起 ,希望在他的懷抱中忘卻自己。德·阿古勒夫人寫道:「我希望做一個愛的聖徒。我渴 望在提升和禁慾的瘋狂這種時刻殉道。」這些話表明了對完全毀滅自我、取消那條把她 和她的戀人隔開的界線的慾望。這裡無疑有被虐狂心態,但也無疑有極度歡悅的夢想。 為了實現這一夢想,女人首先需要去服務;因為在迎合情人的要求時,她覺得自己 是不可缺少的;她將和他的生存聯為一體,她將去分享他的價值,她的生存正當性將得 到證實。 根據西裡西亞的安傑勒斯(AngelusSilesius)的看法,甚至連神秘主義者也願意 相信神需要人,否則他們的獻身就是沒有什麼用的了。男人要求得越多,女人就越感到 滿足。雖然維克多·雨果強求朱利埃特·德魯埃隱退,對這個年輕女人來說是一種沉重 負擔,但人們覺得她在服從他時是幸福的,因為呆在家裡,就可以做些讓她的主人感到 快活的事情。她也以積極的態度去嘗試做個有用於他的人。她為他烹調可口的飯菜,為 他安排舒適的小窩;她整理他的衣服。她給他寫道:「我要你多多地弄破你的衣服,而 我要親手把它們全都給洗淨補好。」 她為他讀報,剪輯文章,把信件和筆記分類整理,抄寫手稿。當詩人把部分工作委 託給女兒萊奧波狄娜時,她感到不勝悲哀。 這些特徵在每一個戀愛女人身上都可以發現。假如需要,她會以情人的名義自己對 自己實行專制;她扮演的所有角色,她擁有的一切,她生活的每一分鐘,都必須奉獻給 他,這樣它們才能夠有自身的raisondetre〔存在理由〕;她希望自己除了他一無所有 ;使她感到不幸的是,他對她一無所求,以至敏感的情人會虛構出一些要求來。她最初 想通過愛情進一步證實她所扮演的角色,進一步證實她的過去,進一步證實她的人格, 但這裡她也包括了她的未來,為了證實她的未來是正當的,她把未來交給了一個擁有一 切價值的人來掌握。這樣她便放棄了她的超越,讓這種超越依附於身為主要者的那個人 的超越,讓她自己成為他的附庸和奴隸。要發現自我和拯救自我,她就必須先在他那裡 失去自我;而實際上她確實一點一點地在他那裡徹底失去了自我;對她來說,整個現實 都在那個人身上。最初彷彿是將自戀神化的愛情,最後要在往往導致自我摧殘的奉獻所 造成的痛苦歡樂中實現。 在〔偉大戀情]的最初日子裡,女人變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優美。德·阿古勒夫人 寫道:「當阿德勒為我梳頭時,我看著我的前額,因為你愛它。」這面容,這身體,這 房間,這我——她全都為它們找到了(存在理由],她以這個愛她也為她所愛的男人為 中介,對這些非常珍視。但是稍後的情況則完全相反,她完全放棄了賣弄風情;如果她 的情人希望,她倒是會改變當初那種比愛情本身更珍貴的形象;她把她所扮演的、所擁 有的都變成了主人的采邑;他什麼都不關心,她被遺棄了。她想把每一次心跳、每一滴 鮮血以及她的骨髓全都奉獻給他; 而在殉道的夢想中表現的正是這一點:她想把自我奉獻擴展到這一步,以至想去受 折磨,想去死,想成為情人腳下的土地,想除了迎合他的要求,什麼角色也不去扮演。 對他無用的一切,她都瘋狂地去破壞。如果她用自我鑄成的現在被全心全意接受了,就 不會出現任何被虐狂心態;例如在朱利埃特·德魯埃身上,這種跡象就幾乎看不到。由 於極度的崇拜,有時她會跪在詩人畫像前,請求原諒她可能犯下的任何過錯;她並沒有 轉而對自己感到氣憤。 不過,從慷慨而溫柔的感情一下子降到被虐狂,完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戀愛女 人在情人面前處於孩子在父母面前的地位,也容易產生對他們的有罪感;只要她愛他, 她就不會反抗他,但她會反抗她自己。如果她不能吸引他,不能使他幸福,不能滿足他 ,她的全部自戀就會變成自我厭惡,變成羞辱,變成恨自己,從而驅使她去自我懲罰。 在多少有些漫長的危機期間,有時甚至是一輩子,她會心甘情願地成為受害者,她會瘋 狂地拚命傷害她那不能使他完全滿意的自我。她此時的態度是名副其實的被虐狂。 但是,我們不應當把戀愛女人為了報復自己而想讓自己受苦這種情況,同她的目標 在於肯定她的男人的自由與權力那種情況混為一談。人們常說妓女以挨她男人的打為榮 ,彷彿這是真理;但是使她得意的,並不是她想挨打和做奴隸的念頭,寧可說是她所依 附的男性所具有的力量和權威,所具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她也很願意看到他虐待別的 男性。的確,她常誘使他去打鬥,因為她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夠擁有並顯示她是其中一員 的外界所公認的價值。 如果說女人是在屈從男性的任性時得到了快感,那麼她也會羨慕一個有主權的自由 者在對她實行專制時所採取的明顯行動。必須注意,如果情人的威望由於某種原因受到 了破壞,他的毆打和要求就會頓時變得可惜;這些只有在證明被愛者的神聖性時才是可 貴的。不過如果它們證明這一點,那麼感到自己是自由行動的另一個人的獵物,就會成 為令人陶醉的快活。 生存者發現,通過另一個人的變化著的專橫意志去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是一種 極其驚人的冒險;人們對永遠生活在同樣的條件下會感到厭倦,而盲目服從則是人所共 知的徹底改變的唯一機會。女人就是這樣根據情人的飄移不定的夢想和專橫的命令,變 成了奴隸、王后、花朵、雌鹿、彩色玻璃窗、蕩婦、僕人、高級妓女、繆斯。夥伴、母 親、姐妹和孩子。只要沒有認識到自己一直保持著無變化的屈從,她就會欣喜若狂地參 與這些變形。無論從愛情層面來看,還是從性慾層面來看,虐待狂顯然都是未滿足的女 人,由於對別人和她自己皆感到失望而採取的旁門左道; 但它並不是快活的聽天由命的態度的自然傾向。被虐狂心態使自我永遠處於被埋沒 、被貶辱的狀態中;愛情所引發的自我忘卻,受到身為主要者的主體的歡迎。 世俗愛情和神秘愛情一樣,其最高目標也是認同於被愛者。價值衡量的標準和世界 真理都在他的意識之中;因此僅僅為他服務還是不夠的。戀愛女人還試圖用他的眼光去 觀察,去讀他讀的書,去喜歡他喜歡的圖畫和音樂;她只對和他一起見到的景物感興趣 ,只對他的想法感興趣;她沿襲他的友誼、他的敵人、他的見解;當捫心自問時,她想 聽到的是他的回答; 她希望自己的肺裡有他呼吸過的空氣;凡不是出自於他的手的果實和花朵都索然無 味。她的空間位置甚至顛倒了過來:世界中心不再是她的位置,而是她情人的位置;條 條大路通他家,並且以他家為始點。她使用他的詞彙,模仿他的姿態.具有他的怪癖和 抽搐。《呼嘯山莊》裡的凱瑟琳說,「我就是希思克利夫」;這是每一個戀愛女人的吶 喊;她是她戀人的另一個化身,是他的反映、他的重影:她就是他。她讓她自己的世界 意外地坍塌了,因為她實際上生活在他的世界裡。 女人的最大幸福,莫過於被戀人承認是他本人的一部分;當他說「我們」時,她被 同他聯繫在一起並被認同於他,她和他共同分享他的威望,共同統治其餘世界; 她對(甚至過分地)重複這個令人愉快的「我們」,永遠不會感到厭倦。當戀愛女 人對一個為她所絕對需要的人來說,對一個在世界上昂首向前、追求必要的目標並以必 要的形式把世界返還給她的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時候,她便通過她的屈從獲得了那種 輝煌的財產——絕對。正是這種確信給她帶來了崇高的快樂;她覺得自已被提升到上帝 右手的位置。對她來說,即使只有次要的位置也沒有多大關係,只要在極其令人驚歎的 有序世界上永遠有她的位置就行。只要她在愛也在被愛,並且為她的戀人所必需,她就 覺得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得到了證實:她懂得平靜和幸福。這也許就是埃西夫人和靈魂受 到良心譴責以前的謝瓦利埃·戴迪在一起時的命運,或者是受到維克多·雨果的有力庇 護的朱利埃特·德魯埃的命運。 但是這種令人陶醉的幸福很少能持久。任何男人都不可能真正成為上帝。根據她的 一廂情願,這種關係被沒有上帝的神秘所維繫著;不過這個被尊為神的男人,雖不是上 帝,卻是存在的。從這一事實引出了戀愛女人的種種苦惱。她的極尋常命運被朱利埃· 德·萊斯皮納斯的著名一段話所總結:「我的朋友,我永遠愛你,我痛苦地等待著你。 」當然,男人的痛苦也和愛情有關,但他們的痛苦要麼時間短暫,要麼不太嚴重。本傑 明·貢斯當希望為雷卡米耶夫人而死,但他一年後即恢復正常。 司湯達想念梅蒂爾德想了好幾年,但這種想念是美化而不是破壞了他的生活。而女 人,由於承擔次要角色和完全接受依附,卻為她自己造就了一個地獄。每一個戀愛女人 都會把自己看做安徒生童話中的小美人魚,通過愛,用自己的尾巴換來了女性的大腿, 然後發現自己行走於針尖和熊熊的炭火之上。被愛的男人未必是絕對必需的、高於機遇 和環境之上的,而女人也未必不為他所必需;他未必處在可以證實女性生存的正當性的 地位上,即使他崇拜她;而且他也不允許自已被她佔有。 真正的愛情應當接受他人的偶然性,就是說,接受他的缺點、他的有限性、他的無 緣無故的言行。它不會自命是一種拯救方式,它是一種人際關係。盲目崇拜的愛情認為 被愛者具有絕對價值,在所有旁觀者看來,這很顯然從一開始就是不真實的。「他根本 不配有那愛情」,在戀愛女人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說,而後生們則一想到某些像吉爾伯特 伯爵那麼病容滿面的英雄,就會付之一笑。女人一旦發現所崇拜偶像的缺點和平庸,就 會感到極度失望。小說家們,如柯萊特,就常常描寫這種悲痛。這種幻滅要比孩子看到 父親威望被毀掉時所產生的幻滅更為殘酷,因為女人親自挑選了那個人,她已經把自己 的全部存在交給了他。 即便人選者值得有最深沉的愛,由於他的真實面目有點俗氣,是世俗的,這個男人 也不再會完全得到如至高者面前的跪拜者那樣的愛;她會感到被那種嚴肅態度所愚弄, 這種態度拒絕認為價值是附帶的——這就是說,拒絕認為它們在人的生存中有自己的根 源。她的不真誠月在她和她所崇拜的男人之間設置了障礙。她膜拜他,她崇拜他,但對 他來說她不是朋友,因為她沒有認識到他在世界處於危險之中,沒有認識到他的設計與 他的目標和他本身一樣脆弱;她把他看成信念和真理,所以她曲解了他的自由一一他的 猶豫和精神痛苦。這種拒絕以人的尺度去衡量情人,就是女性許多荒謬的原因。女人要 求得到情人的偏愛。答應嗎?那他就是慷慨的、富有的、偉大的;他就如同國王,就是 神。拒絕嗎?那他就是貪婪的、卑鄙的、殘忍的; 他就是如同魔鬼和牲畜一般的人。也許人們很想提出反對的理由:如果「是」竟是 個如此令人驚愕的、異常過分的回答,人們還應當對「不」感到吃驚嗎?如果「不」 暴露了如此卑鄙的自私自利,為什麼還要對「是」感到那麼奇怪呢?難道在超人和 非人之間就沒有人的位置嗎? 破落了的神不是人而是贗品;情人除了證實他確實是那個在接受獻媚的國王——或 承認自己是個篡位者,別無其他選擇。如果不再受到崇拜,他肯定會遭到踐踏。 由於她已經在她戀人的額頭上繞上了榮耀的光環,戀愛女人不許他有任何軟弱;如 果他沒有實現她置於他身上的形象,她會感到失望和苦惱。如果他疲倦或漫不經心,如 果他在不適當的時間餓了或渴了,如果他做錯事或自相矛盾,她就會認為他「不能控制 自己」並加以抱怨。她以這種間接方式會走得如此之遠,以至她會因為任何未經她批准 的冒險而去指責他;她審判她的法官,她拒絕給他屬於他的自由,因為本來他就應當是 她的主人。她的崇拜在他不在時比他在時往往更能得到滿足;如我們所看到的,有許多 女人把自己奉獻給已經死去的或不可能見到的英雄,這樣她們便可以不必面對他們本人 ,因為有血有肉的人必然和她們的夢想相反。於是便有這樣的夢想破滅的說法:「人們 可不要相信迷人王子。男人只是個卑劣的小人」,諸如此類,等等。假如不曾要求他們 成為巨人,似乎他們就不會成為矮子。 熱情的女人所遭受的災難之一,是她的慷慨會馬上變成危機。由於認同於另一個人 ,她要求彌補她的損失;她必須佔有那個捕獲她的人。她把自己徹底地獻給了他;但他 必須完全配得上接受這種禮物。她把每一分鐘都奉送給他,但他也必須時時刻刻都在身 旁;她希望只為他活著——但是她也希望活著,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地讓她活著。德· 阿古勒夫人向李斯特寫道:我愛你有時很蠢,那時要是我不能、不想、不該如你對我那 樣一心想著你,我便不能理解。 她試圖抑制她想成為他的一切的自發願望,這種哀求也表現在德·萊斯皮納斯的這 些話裡:哦,上帝!要是你能知道我過的日子、我的生活有多麼空虛,我是如何地被剝 奪了見到你的興趣和快樂,該有多好啊!親愛的朋友,對於你來說,只要有娛樂、職業 和行動,這就足夠了;而對於我,我的幸福就是你,並且只有你;假如我不能在這輩子 天天見你愛你,我活不活也就無所謂了。 最初戀愛女人以完全滿足情人的慾望為樂;後來,就如縱火者基於職業愛好處處放 火那樣——她致力於喚起這種慾望,這樣她便可以經歷滿足的過程。如果在這方面沒有 成功,她就會有一種極大的羞辱感和無用感,以至她的情人會裝出其實他並沒有的熱情 。她在讓自己變成奴隸的同時,也找到了束縛他的最可靠方法。在這裡我們碰到了愛的 另一種不真誠,對此許多男人——例如勞倫斯和蒙特朗,曾怨恨地暴露過:它以贈送的 形式出現,而實際上它卻是一種專制。本傑明·貢斯當在《阿道夫》一書中,辛酸地描 繪了女人過分慷慨的熱情給男人所帶來的鎖鏈。「她對她做的犧牲考慮得不周全,因為 她沒有考慮到讓我接受它們」他在談到埃麗奧諾時殘忍地說。 實際上接受是約束情人的一種義務,它甚至不會給他帶來彷彿是給予者的那種好處 ;女人要他愉快地接受她用以制服他的負擔。她的專制是貪得無厭的。戀愛男人也是專 制的,但當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時,他便滿足了;而女人急於作出的奉獻卻沒有限度。 情人若是信任他的情婦,便不會感到任何不快,即使她心不在焉,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忙 碌;他確信她是屬於他的,他寧肯佔有一個自由人,也不願意占有一個物。相反,對女 人來說,她在情人不在時總是受折磨;他是眼睛和法官,只要他一看什麼東西而不是在 看她,她就會感到受挫;無論他在看什麼,他都剝奪了她;而他如果從她身邊走開,她 又會覺得失去了自己和世界;即使他坐在她身旁讀書寫作或無論做什麼,她也會覺得自 己遭到了遺棄和背叛。她討厭他睡覺。 但是波德萊爾卻對睡著的女人獨懷情鍾:「你美麗的眼睛疲倦了,我可憐的愛人」 ;普魯斯特也心醉神迷地看著睡著的阿爾貝蒂娜。關鍵在於男性的嫉妒僅僅表明瞭排他 性佔有的意志; 睡覺時被愛的女人恢復了童年那種無敵意的坦率,她不屬於任何人。只要有這種確 信就足夠了。但是這個神。這個主人,不應當向恬靜的內在性投降;女人以敵視的眼光 看待這被毀掉的超越;她憎惡這動物似的惰性身體,因為這身體不再為她存在,而是存 在於自身當中,沉溺於一種偶然性之中,而她的偶然性又是這種偶然的代價。維奧萊特 ·勒杜克在《我恨睡覺的人》中強烈表達了這種感情:我恨睡著的人。我懷著惡意俯視 著他們。他們的屈從令我憤怒。各派這無意識的沉靜,這盲目熱情的臉……我那位睡著 的入/又難醒來,他完全解除了一切……我恨他有力量通過失去意識去創造一種我無法 分享的沉靜……我們迅速飛離地面,我們共同騰空而起,翱翔、等待、到達、呻吟和消 失。我們一本正經地去偷懶。我們發現了新的虛無……現在你卻睡著了……你睡著時我 恨你。 神可不能睡著,免得變成泥土、肉體;而不能不一直出現,免得他的造物沉入虛無 。對女人來說,男人睡覺是自私,是背叛。情人有時弄醒他的情婦:這是為了擁抱她; 而她弄醒他只是為了不讓他睡覺,為了讓他呆在那裡,呆在屋裡,呆在床上,呆在她的 懷抱裡——就和上帝呆在聖所裡一樣。這就是女人想要的:她是個看守。 不過她並不想讓他只成為她的囚犯。這是愛情的痛苦矛盾之一:若是做了囚犯,這 個神的神性就會被剝奪。女人通過把她的超越性轉給他,來保持這種超越性;但是他必 須用它影響整個世界。如果兩個情人都陷入了絕對熱情,他們的全部自由就會被貶為內 在性;於是死亡是唯一的解決方式。這是神話《特裡斯丹和綺瑟》的含義之一。兩個注 定只為對方活著的情人都已死去:他們死於無聊,死於寄托於本身的愛情的慢性掙扎。 女人意識到這種危險。她本人除了在瘋狂嫉妒的危機時刻,都會要求男人成為全部 設計、全部行動的體現,因為如果他和功績無緣,他就不再是英雄。騎士為新的冒險離 家出走,當然會冒犯他的情婦,不過若留在她的身邊,則只會引起她的蔑視。這是難以 對付的愛情痛苦; 女人希望徹底地佔有男人,但是她又要他超越他可能擁有的任何禮物:一個自由人 不可能被擁有。如海德格爾指出的,她想把一個身為「遙遠造物」的生存者囚禁在這裡 ,但是她也十分清楚,這種想法注定要失敗。「我親愛的朋友,我愛你就如同人們應當 去愛的那樣,是那麼過分、瘋狂、狂喜、絕望,」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寫道。盲目 崇拜的愛若是精明的,肯定會絕望。因為,戀愛女人若要求她的情人成為一個英雄、巨 人、半神,她也就會要求自己在他面前不是整個世界,即使她除非徹底佔有他否則不可 能有幸福。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說:女人的熱情是對她自己一切權利的完全放棄, 所以它恰恰會主張那個異性也有同樣的感情,同樣想放棄的慾望,因為,如果兩個人各 自都為愛作出了這種放棄,根據我無可奈何的看法,也許我們會問,在他們身上會產生 虛無的恐懼嗎?女人希望被佔有……所以她要某人去佔有她,這個人並不奉獻自己,也 並不放縱自己,而是相反,他希望通過愛,豐富他的自我……女人去奉獻她自己,男人 則通過佔有她去充實他自己。 女人至少可以從她給愛人帶來的豐富中得到她自己的快活;的確,她在他面前不是 一切,但她將試圖相信自己是不可缺少的;需要中沒有任何程度問題。如果他「沒有她 就無法活下去」,她就會認為自己是他可貴的生存的基礎,並由此引申出她自己的價值 。她的快樂就是為他服務——但他必須愉快地承認這種服務;根據奉獻的通常辯證關係 ,奉送變成了一種要求。 而思想嚴謹的女人必然會捫心自問:他真的需要我嗎?男人在喜歡她、渴望她時, 有一種個人的柔情與慾望;但是他對處於她的位置上的其他人不也同樣會產生一種個人 感情嗎?許多戀愛女人允許自己受騙;她們想忽略了一般包括在特殊之中這一事實,而 男人則由於他最初也產生過這一幻覺,而把它給加深了;他的慾望常常像一團火,彷彿 在蔑視時間;在他想得到那個女人的那一刻,他非常想得到她,而且只想得到她。無疑 那一刻是絕對——但這是暫時的絕對。不瞭解這一點,女人就會被愚弄,而且會永遠被 愚弄。由於被主人的擁抱奉為神聖,她認為自己一直是神聖的,注定是為神服務的—— 只有她才能這麼做,別人都不能。然而男性的慾望不但專橫而且存在時間很短;一旦得 到發洩,很快就會消失,可是往往是到後來女人才會被愛情迷住。這是整個通俗文學作 品和許多順口溜的主題。「小伙子從她身邊路過,姑娘就唱……小伙子在唱,姑娘就流 淚。」 即便男人長久地依戀一個女人,也仍然不能表明她對他就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她所 要求的卻正是這個,因為她的自我退讓只有在恢復地的帝國的條件下才能夠拯救她;相 互性是不可能逃避掉的。所以她只能要麼受苦,要麼對自己說謊。她往往抓住了虛假的 稻草。她認為男人的愛完全是她所給予他的愛的副本;她不誠實地把慾望當做愛情,又 把動起當做慾望,把愛情當做宗教。 她強迫男人對她說謊:「你愛我嗎?和昨天一樣愛?你會永遠愛我?」等等。 她很聰明地在某一時刻提出問題,尤其是在環境不允許作出任何回答時;在性交擁 抱過程中,在臨近大病初癒時,在抽泣之間,在鐵路站台上,她提出咄咄逼人的問題。 她把強得來的回答當做戰利品,她的沉默意味著她有所求;每個戀愛女人都或多或少是 偏執狂。我記得有個朋友在談到她遠方的情人的長久沉默時說:「當一個人想斷絕關係 時,這個人應當寫信宣佈決裂」;後來她終於收到一封毫不含糊的來信:「當一個人真 想斷絕關係時,這個人就不寫信。」 在考察這些自恃時,往往很難確定病態的精神錯亂是從哪裡開始的。根據瘋狂的戀 愛女人的描繪,男人的行為似乎一向是古怪的:他是個神經病患者、虐待狂、個性壓抑 者、被虐狂、魔鬼、不穩定型的人、懦夫,或者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他蔑視最嚴格的心 理學解釋。「X崇拜我,他嫉妒得發瘋,他想讓我戴著面罩上街;但是他是個特別怪的 人,他對愛情非常提防,以至當我按他家的門鈴時,他在門口見我,不讓我進去。」或 者還有:「Z以前非常崇拜我。但他太驕傲了,不讓我去裡昂和他住在一起。 我來到里昂,和他同住在家裡。8天後,沒有發生任何爭執,他就把我給趕了出來 。我又見他兩次。當我第三次想見他給他打電話時,他在我的話還沒說完,就把電話掛 上了。他是個神經病。」 當男人作出解釋時,這些神秘的故事就變得一目瞭然了:「我絕對沒有和她相愛過 」,或者,「我和她很要好,但我無法和她住上一個月」。如果不誠實變得太頑固,它 就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因為色情狂的恆定特徵之一,就是認為情人的行為彷彿是神秘 的、荒謬的;由於產生了這種怪念頭,病人的狂愛總是可以突破現實的阻力。正常的女 人有時會最終向真理屈服,承認她不再被愛這一事實。但是只要她沒有失去全部希望並 且自己也這樣承認,她就會永遠有那麼點不老實。 甚至在彼此相愛的情況下,兩個情人的感情也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文人總是想隱 瞞。 男人沒有她,肯定也能夠證明他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所以她才希望通過他來證明她 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如果他對她是不可缺少的,那麼就意味著她要逃避她的自由;但是 如果他接受他的自由(沒有這種自由,他就不會成為英雄,甚至也不會成為一個人), 那麼便沒有什麼人或物對他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女人接受依附性是由於她軟弱;所以, 她怎麼可以在她所愛的男人的力量中,發現相互的依附性呢? 一個非常苛求的人,不可能在愛情中得到安寧,因為她所考慮的目的有著固有的矛 盾。 她在經歷了分手的折磨之後,還要冒著變成男人的負擔而不是成為他的奴隸的風險 ,這一點她已經想到了;由於無法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變得糾纏不休,成了一個 令人討厭的人。 這確實是一個常見的悲劇。如果戀愛的女人比較聰明,不那麼不肯讓步,她就會變 得聽天由命。她不是一切。她不是不可缺少的:這足夠用的了;另一個女人可以輕而易 舉地補上她的位置,因此她會對留在那個位置上感到滿足,她會接受她的奴役地位而不 要求同樣的回報。 所以她能夠享受到有節制的幸福;但即使在這樣的範圍,幸福也不會是明朗的。 戀愛女人比妻子更痛苦,她是等侍者。如果妻子本人只屬於色情型,那麼母性和主 婦的責任,忙碌和快樂,對她就沒有任何價值,因為只有丈夫的存在才能夠把她從無聊 的監牢中給解救出來。塞西爾·索瓦熱在她剛結婚時寫道:「你走了以後,我幾乎不值 得朝窗外看一眼; 我的一切都停頓了,我只不過是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小衣服而且。」如我們所見,熱 烈的愛情往往是在婚外迅速成長並開花的。朱利埃特·德魯埃的生平就是徹底的畢生奉 獻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之一:這是長期的等待。她向維克多·雨果寫道:「我永遠等著 你。我就像籠子裡的松鼠似的等待……我等你是因為我畢竟寧願等著你,也不願意相信 你根本不會來到我的身邊。」 她就這樣無限地等下去。她從富有的保護人傑米多夫王子那裡逃出來以後,雨果一 直把她關在一個小寓所裡,12年不許她單獨出去,以免她和昔日的朋友有任何瓜葛;這 是千真萬確的; 但是甚至在命運改善以後,她也仍然只為她的情人活著——儘管她很少見到他。 這並沒有影響她的愛,但使她心中充滿辛酸,如她的信中所表明的。她夢想有一種 能把自由和愛情協調起來的關係:「我想既做獨立的人又做奴隸」;但是她和女演員一 樣失敗了,只好聽任愛情的擺佈。在主人來訪的間隔期間,她別的什麼事也沒有做,只 是給他寫了17000封信。平均每年有三四百封。後宮女人的最大恐怖是,她的日子要在 無聊的荒漠中度過:如果男性不去使用屬於他的客體,她就什麼也不是了。〔私通女人 ]的處境是相似的:她只想是這個被愛女人,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值得的。於是為了 生存,她必須讓她的情人留在她的身邊,專注於她; 她在等待的他的到來,在等待他的慾望,在等待他從睡夢中醒來;只要他一出去, 她就會立刻再盼他回來。這種災難,沉重地壓在芬妮·赫斯特的《後街》和羅莎蒙德· 雷曼的《馬路風雲》的女主人公頭上,兩者都是純粹愛情的祭司,又都是愛情的犧牲品 。這是對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的殘酷懲罰。 等待可以是快樂;對於盼望她的愛人並且確知他在匆忙向她趕來,確知他在愛她的 女人來說,等待是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希望。但是隨著這種能夠把「不在」變成「在」 的得意自信之慢慢衰退,令人痛苦的不安便會開始伴隨著這種「不在」:他也許永遠不 會回來了。我就認識一個女人,她每次收到情人來信都感到驚訝:「我以為你再也不會 回來了,」她會說。如果他問為什麼,回答則是:「你不可能回來;當我盼你時,我總 是感到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你了。」 最壞的事莫過於他可能不再愛她了:他可能愛上另一個女人。因為女人努力認真為 自己製造的一種幻覺(她會對自己說:「他愛我愛得發瘋,他能夠只愛我一個人」), 並不能消除嫉妒的折磨。允許作出熱情而矛盾的肯定是不誠實的特徵。所以一個瘋子要 是頑固地堅持他是拿破侖,他就不會對認為自己同時也是理髮師感到尷尬。女人極少問 自己這樣的問題:他真愛我嗎?但她卻一百次地這樣問自己:他愛上別人了嗎?她不承 認她的情人的偏愛會一點點地消退,她也不承認他很少會像她那樣評估愛情:她會立刻 臆想出競爭對手。 她會認為愛情是自由的情感,同時又是魔咒;而且她還會假定,當「她的」男性被 她這個聰明的陰謀家給「迷住」和「網住」時,他當然會把她當做一個自由的行動者來 愛。男人認為和他結合的女人是內在的;這是他準備去扮演布勃羅捨(Boubouroche) 的原因;讓他認為她也是另一個人,可能會離開他,這是困難的。 和愛情一樣,嫉妒在他身上通常只是短暫的危機;這種危機可能會很嚴重,甚至會 導致謀殺,但他極少有長久的不安。他的嫉妒往往是派生出來的:當他覺得他的事業不 順利時,當他覺得生活在傷害他時,他便會認為他的女人在嘲笑他。 另一方面,因相異性和超越性而愛自己的男人的女人,會時時刻刻都有危機感。 在「不在」的背叛和不忠之間沒有多大距離。從她感到自己並不是那麼完美地被愛 那一刻起,她就開始嫉妒了,鑒於她的要求,這差不多一向是她的實情;不論採用什麼 借口,她的指責和抱怨都有嫉妒感的表面;她將以這種方式去表達對等待的不耐煩和厭 倦,去表達她依附的酸楚,她對只有殘缺不全的生存的遺憾。她的整個命運都和情人拋 給另一個女人的每一個目光有關,因為她已把她的整個存在認同於他。 於是她情人的目光,哪怕只轉向陌生人一剎那,都會把她給惹惱;但是如果他提醒 說她剛才也注視了某個陌生人,她就會堅定地回答說:「那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她是對的。一個被女人注視的男人是一無所獲的;在女性肉體變成獵物以前,沒有 任何禮物可以奉送。被覬覦的那個女人卻立刻會變成一個令人滿意的、被渴望的客體; 而這個女人便會受到如此輕視,以至落到普通泥土的地位。所以她才會永遠保持警 惕。他在幹什麼?他在看誰?他在和誰說話?無論她會有什麼想法,笑容都會立刻從她 臉上消失;把她從「不朽的珍珠般的光芒」下,拋到尋常的暗淡光線中,只需要一剎那 。她從愛得到了一切,失去它她也會失去一切。不論是含糊還是明確,是無根無據還是 理由充分,嫉妒都是令女人發瘋的一種折磨,因為它與愛情完全不符:如果背叛已是無 可置疑,她就必須要麼放棄把愛情視為宗教,要麼放棄去愛。 這是劇烈的激變,難怪連戀愛女人也會產生懷疑和誤解,著魔似的想要發現那毀滅 性的事實真相,又著魔似的害怕會發現這種真相。 由於既驕傲又焦慮,女人也許會經常受到嫉妒的折磨,然而她也可能在這方面始終 是錯的:朱利埃特·德魯埃就痛苦地懷疑過接近雨果的每一個女人,卻單單忘掉了萊昂 妮·比阿德,而她做他的情婦有8年之久。由於無法確定,每個女人都是對手,都是威 脅。愛情破壞了同其他女人建立友誼關係的可能性,因為戀愛女人被封閉在她情人的世 界;嫉妒加劇了她的隔絕,使她的依附性變得更加狹窄。然而它也緩解了她的無聊,守 住丈夫是工作,但守住情人卻是神聖的義務。若是女人在沉迷於幸福崇拜時忽視了自己 的容貌,那麼她一旦預感到危險,就又會開始注意到它。 打扮、料理他們的房間、出現在社交場合,是鬥爭的方方面面。 這種鬥爭是振奮精神的活動;只要她有理由確信會勝利,這個鬥士就會在鬥爭中產 生出強烈的快感。 但是,對失敗的痛苦恐懼,也會把自由的慷慨贈送變成屈辱的服務。男人為了自衛 發動了攻擊。甚至連有自尊心的女人也會被迫變得溫柔被動;部署、謹慎、詭計、微笑 、魅力和溫順,是她最精良的武器。我仍然可以記得一天傍晚我出其不意地按門鈴,一 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時的情形。我是兩個小時前離開她的,那時她的妝化得很差勁,衣 著不整,兩眼無神。 但現在她在盼望著他的到來。見到我時,她又恢復了常態,但在我有機會看她的那 一瞬間,發現她雖然已為他準備妥當,可是由於害怕,她高度緊張,歇斯底里,隨時準 備把任何痛苦隱藏在輕鬆微笑的後面。她的頭髮已精心梳理過,她的嘴唇和雙頰塗上了 非同尋常的顏色,她還穿著一件白得刺眼的花邊上衣。赴宴的衣服,戰爭的武器!按摩 師、「美容師」深知他們的顧客給似乎無用的虛飾帶來了怎樣悲劇性的重要性:一個女 人為了吸引情人必須發明出新的誘惑,一個女人必須變成他希望遇到、他希望佔有的那 個女人! 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不會恢復以前最先吸引他而現在也可以把他吸引到其他 某個女人那裡的他者形象。和丈夫一樣,請人也有那種不可能滿足的雙重要求:他既希 望他的情婦完全屬於他,又希望她是陌生人;既希望她完全符合他的要求,又希望她有 別於他能想到的一切,既希望她在他的預料之中,又希望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女人被 這種矛盾搞得惶惶不安,所以注定要受挫。她試圖依情人的慾望塑造自己;許多在戀愛 伊始因自戀得到滿足而精神煥發的女人,在覺得自己沒有得到那麼熱情的愛的時候,會 表現出一種瘋狂得可怕的奴性;她們精神恍惚,虛弱無力,使清人感到為難。女人由於 盲目獻身而失去了使她妖冶動人的自由度。情人在她身上要去尋找他的反映,但如果他 發現這種反映簡直是太逼真了,他會感到厭倦。發現她由於自己的愛情而變醜和受到摧 殘,也同樣是戀愛女人的不幸之一;她只不過是這麼一個奴隸,這麼一個僕人,這麼一 面太容易到手的鏡子,這麼一個太忠實的應聲蟲。當逐漸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的苦惱進 一步貶低了她的價值;流淚、要求和爭吵只能使她完全失去自己的吸5!力。一個生存 者的價值在於他做了什麼;但是她僅僅為了「是」(tobe),就逐漸依賴不屬於她自己 的意識並拒絕做任何事。 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寫道:「我只知道如何去愛。」「我僅僅是愛」這句話是 戀愛女人的座右銘;她除了愛什麼也不是,而當她的愛失去對像時,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 她常常會意識到她的錯誤,所以她會試圖重新堅持她的自由,重新取得她的相異性 ,變得賣弄風情。在被其他男人渴望時,她又引起了那冷漠情人的興趣。這是許多憤世 嫉俗小說的陳舊主題;有時「不在」足以恢復她的威望。阿爾貝蒂娜在近處服服貼貼時 彷彿是乏味的; 她在遠處就又變得神秘起來,引起了嫉妒的普魯斯特對她的重新評價。 但是要這類花招可要小心,如果被男人識破,就只會可笑地暴露出她身為奴隸的奴 性。 甚至成功了也還不是沒有危險的;他由於她屬於他而蔑視她,但他也由於她屬於他 而依戀她,不忠會消滅哪個,是蔑視還是依戀?既然她對男人冷淡,他就可能被惹惱並 把她拋棄;不錯,他是希望她有自由;不過他也希望她去奉獻。她知道有這種危險,所 以不敢妄自輕浮。讓戀愛女人玩這種遊戲幾乎不可能;她太擔心掉進由她自己設下的陷 阱了。在某種程度上她仍考慮到她的情人,她對愚弄他會感到厭惡:誰讓他在她心目中 是一個神了呢?如果她贏了這場遊戲,她就會毀掉她的偶像; 如果輸了,她就會毀了她自己。沒有任何辦法解救。 一個謹慎的〔私通女人〕(但這些詞是相互牴觸的),會試圖把情人的熱情變成愛 、友誼和習慣;或者試圖用強有力的聯繫——孩子或婚姻,把他和自己拴在一起。這種 想結婚的慾望纏擾著許多私通者:這是一種求安全的慾望。聰明的情婦會在尚年輕時就 利用愛情確保她的未來;但是當她允許自己進行這種投機時,她就不該再有〔私通女人 〕這個名稱。因為〔私通女人〕瘋狂地想永遠捉住情人的自由,但並不想把它給毀掉。 這就是為什麼除了自願結合能延續一生的為數極少的情況,愛情宗教會導致突變的原因 。和莫拉在一起時,德·萊斯皮納斯小姐有幸第一次對此感到厭倦,她感到厭倦是因為 她遇見了吉爾伯特,而他從自己那方面很快就對她感到厭倦。德·阿古勒夫人和李斯特 的愛情,則死於這種毫不留情的辯證關係:那火一般的熱情,那生命力,那抱負,既讓 李斯特吸引她的愛情,又注定讓他得到別人的愛情。鄧南遮的那種令人神往的光輝,則 有他的不忠作為代價。關係破裂固然可以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跡,但他畢竟有他的男人生 活可過。被遺棄的女人卻不再是什麼,也不再有什麼。如果要問她以前是怎樣生活的, 她甚至回想不起來。 她讓自己從前的世界化為灰燼,以選定會突然把她給趕出來的新天地;她發誓要拋 棄她相信過的所有價值,和她的朋友決裂;她現在發現她頭上沒有屋頂,周圍全是一片 荒漠。既然情人之外什麼也沒有,她將如何開始新的生活呢?她像以前躲進修道院那樣 ,躲進了瘋狂的幻想之中;或者如果她因此變得太果斷,就只有去死:或者像德·萊斯 皮納斯小姐那樣很快就去死;煩惱可能會無止境地拖延下去。當女人把身體和靈魂向男 人奉獻了10年、20.年,當他牢牢處在她所置於的受尊崇的地位時,被拋棄就會成為一 種突如其來的可怕劇變。「我該怎麼辦?」一個40歲的女人問,「如果他不再愛我了, 我究竟該怎麼辦呢?」她極其注意穿著打扮,但是她那僵硬衰老的面容幾乎激不起新的 熱情;於是,她在一個男人的庇護下生活了20年,在這之後她還能愛上任何別的人嗎? 一個40歲的人仍有許多歲月要度過。我還見到一個女人,她儘管面部因悲哀而浮腫 ,仍有迷人的眼睛和高貴的儀容;她在公開場合讓眼淚趁人不注意時流下,除了自己的 憂傷,她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現在那個神正在和另一個女人說著專為她編出 來的瞎話;而這個王后被廢黜後,卻不再知道她是否統治過一塊真實的領地。如果這個 女人仍然年輕,她就會有機會恢復過來——新的愛情將會把她給治好。有時她在獻身時 會有更多一點的保留,認識到作為非唯一者這不可能是絕對的;但是她會比第一次更猛 烈地衝向毀滅,因為她還必須去彌補過去的失敗。只有在女人可以重新掌握自己時,絕 對愛情的失敗才能成為非常有益的教訓;埃洛伊絲和阿貝拉分手後沒有落魄,因為她通 過管理修道院確立了獨立的生存。柯萊特的女主人公們自尊心太強了,太有手段了,她 們不會因為失戀而毀滅;現實生活中的許多女人也是如此。然而,極少有哪種罪過會比 把自己完全置於另一個人的掌握之中這種慷慨所造成的錯誤,更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了。 真正的愛情應當建立在兩個自由人相互承認的基礎上;這樣情人們才能夠感受到自 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會放棄超越,也不會被弄得不健全;他們將在世界上共同證 明價值與目標。對這一方和那一方,愛情都會由於贈送自我而揭示自我,都會豐富這個 世界。喬治·古斯朵夫在他論述自我認知的一書中,非常準確地總結了男人對愛情要求 些什麼。 愛情使我們離開自己,從而向我們揭示自己。我們通過接觸那種外在於我們並補充 於我們的事物肯定我們自己……愛情作為一種感受形式,甚至在我們已經生活在裡面的 景致之內,它揭示了新的天、新的地。這裡面有個重要秘密:世界是不同的,我自己是 不同的。我不再獨自知道這一點。甚至還有更好的:某人告訴了我這一事實。所以女人 在男人獲得自我認知當中,扮演了不可缺少的領導角色。 這說明年輕男人的戀愛實習對他是重要的;我們已經看到司湯達和馬羅對這段 話裡所出現的奇跡是多麼驚訝:「我是我自己,我是不同的。」但是古斯朵夫寫這 番話時他卻是錯誤的:「同樣,男人對女人來說,也是她和她自己之間不可缺少的中介 」,因為她今天的處境和男人不是同樣的;男人雖然被揭示成另外一副模樣,但他仍是 他自己,而且他的新模樣同他的人格總體聯為一體。只有當女人的生存與男人的 pour-soi〔自為]生存同樣重要時,她才可以是如此;這意味著她要有經濟獨立地位, 她要向她自己的目的運動,並且要在無須利用男人充當代理人的條件下向著社會總體超 越她自己。愛情在這種情況下也同樣是可以實現的,如馬羅在《人的命運》中所描寫的 喬與梅之間的愛情就是如此。女人甚至可以扮演男性的支配角色,如德·華倫夫人和盧 梭在一起時就是這樣,柯萊特《心愛的人》一書中的麗亞和謝利在一起時也是這樣。 但是女人往往只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相對的;她的pour-autri〔他為]、她與他人 的關係,同她的存在(being)混為一體;對於她,愛情不是「她同她自己」 的中介,因為她並未獲得自己的主觀生存;她仍然淹沒在不僅被男人所揭示也被他 所創造的這個戀愛女人當中。 對她的拯救要依靠這個創造了她並能夠馬上把她摧毀的專橫的自由者。她在這個男 人面前,生活在恐懼和戰慄之中,他控制了她的命運,卻對這一命運不全瞭解,也不十 分想瞭解。她危險地借助於一個他人,她在她自己的命運面前,是一個痛苦而又無能的 旁觀者,這個他人作為不自覺的暴君,作為不自覺的強行執行者,由不得她也由不得他 自己地具有敵對的外貌。 所以女人在愛情中不是去尋求結合,而是在體驗最淒楚的孤獨;不是去尋求合作, 而是在體驗鬥爭和並不少見的恨。對女人來說,愛情是通過接受她所被判定的依附性而 獲得倖存的最大努力;但甚至在同意的情況下,依附性的生活也只能在恐懼和奴性中度 過。 男人們爭先恐後地宣佈愛情是女人的最高成就。尼來說:「女人若是作為女人去愛 ,便只能更加女性化」;巴爾扎克說:「在最佳的生活當中,男人的生活是名,女人的 生活是愛。只有在女人使她的生活成為一種不斷的奉獻,就似男人的生活是不斷的行動 的時候,她和男人才是平等的。」但是這裡面仍然存在著騙局,因為她所奉獻的,男人 根本不急於接受。男人並不需要他所要求的無條件奉獻,也不需要對他的虛榮心加以奉 承的盲目崇拜的愛情;他只有在無須滿足這些態度所隱含的相互要求的條件下才會接受 它們。他諄諄告誡女人說,她應當奉獻——而她的奉獻又讓他心煩意亂;她由於她的奉 獻無用,由於她的生活空虛而處於困窘當中。將來有一天女人很可能不是用她的弱點去 愛,而是用她的力量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發現自我,不是貶低自我,而是表現自 我——到了那一天,愛情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她,都將成為生命之源,而不是成為致命的 危險之源。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愛情是以最動人形式表現的禍根,它沉重地壓在被束縛 於女性世界的女人的頭上,而女人則是不健全的,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無數的愛情殉道 者都證明了,這種不公正的命運把不毛之地的地獄,當做最後的拯救來予以提供。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四章 修女】 愛情是女人的最高使命,當她把愛情指向男人時,她是在通過他去尋找上帝; 如果環境不能給她以人的愛情,如果她失戀或過於苛求,她便可能決定去崇拜上帝 本人的神性。誠然也曾有男人燃起過這種火焰,但他們的數量甚少,而且他們的激情具 有被高度提煉過的智慧性質;而沉溺於天國婚禮之樂的女人卻是成群結隊,並且她們的 體驗具有特殊的感情性質。女人習慣跪著生活;她通常期望對她的拯救,能從男人擁有 最高地位的天國降臨。她們也會被彩雲圍繞,因為她們的尊嚴將來自於她們肉體消失之 後的未知世界。被愛者總是或多或少虛無飄渺的;他用含糊的符號與他的崇拜者溝通; 她只有通過信仰的作用才能夠懂得他的心;他在她面前越是彷彿優越,他的行為就越是 顯得高深莫測。我們已經看到,這種信仰在色情狂身上抵制了所有矛盾。女人不用摸也 不用看就可以感到最高存在(thepresence)就在她的身邊。無論這個最高存在是醫生 、神父,還是上帝,她都會感到同樣無可置疑的確實性,作為婢女她將要在心中接受從 上蒼所湧下來的愛。人的愛情和神的愛情之所以被混在一起,不是因為後者是前者的昇 華,而是因為前者是向超越的延伸,是絕對。這在兩種情況中都是一個通過戀愛女人與 體現為至高者(aSpremePerson)的整體的結合,來拯救她的偶然性生存的問題。 這種曖昧性在許多病態的或正常的情況下是令人矚目的,此時要麼情人被神化,要 麼上帝具有人的特性。我只舉一個例子,這是斐迪埃爾在他的論述色情狂的著作中報告 的。那個女病人說:我在1923年和〈新聞〉雜誌的一位撰稿人通信; 我領會到了他的文章的言外之意,他似乎在回答我的問題,在給我以忠告……我給 他寫了許多情書……1924年我突然感到上帝要找一個女人,他要來和我講話;我覺得他 賦予了我一種使命,決定讓我建一座神殿;裡面要有一個中心,供醫生照料女人用…… 恰好這時我被送進克萊蒙精神病院……有許多醫生希望改造這個世界d我在我的小黑屋 裡感到他們在吻我的手指;我感到他們的性器官就在我的手裡;有一次他們對我說:「 你不敏感,但很性感;翻過身去」;我把身子翻了過去,並感到他們就在我身上; 這很愉快。 ……主任醫師以博士真像個神;他走近我的床時,我覺得他有點問題;他看我時彷 彿在說:「我是屬於你的。」他確實愛我……有一天他的綠眼睛變藍了,和天空似的, 睜得那麼大,真令人驚訝……他和另一個病人談話時看他們對我的作用,他笑了……我 被他吸引住了……雖然我有情人(我有十五六個),我還是無法離開他;他應當受譴責 ……每當我想把他忘掉時,他就會回到我的腦海……他會挖苦說:「別擔心,你可以愛 別人,但你終歸要回到我身邊」我常常給他寫信,定下約會時間,我很守約;他相當冷 淡; 我覺得很蠢,便離開了……我聽說他結婚了,但他會一直愛我……他是我的丈夫, 但那種具有決定意義的行為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會說,「離開一切,和我在一起你會 永遠向上攀登,你會不再是個凡人。」你看,就是這麼回事;每當我去尋找上帝時,我 就會發現一個男人;現在我還不知道該求助於何種宗教。 這裡我們談到的是一個病態的實例。但是我們在許多奉獻者身上仍然可以碰到這種 人與神之間的糾纏不清的混亂。懺悔神父在塵世與天國之間尤其有含糊不清的位置。當 懺悔者袒露她的心靈時,他用道德的耳朵去傾聽,但是他的注視卻把她罩在超自然的光 明之中;他是上帝的人,他是以人的形式存在的上帝。居榮夫人就是這樣描寫她和拉· 孔市神父的會面的:「感化的力量彷彿沿著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小路,從他那兒來到我這 兒,又從我這兒回到他那兒,所以他感受到了同樣的作用。」僧侶的干預可以治癒她長 期所忍受的心靈空虛,使她的靈魂燃起新的熱情。她生活在他身邊,度過她神秘主義的 重要時期。而且她還宣稱:「這不只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我無法分辨出他和上帝。」 說她實際上在愛一個男人,而愛上帝是裝模作樣,這未免過於簡單;她也在愛上帝 這個男人,因為在她的心目中他是有別於他自己的某個人。和斐迪埃爾的病人一樣,她 也想抵達價值的最高之源。這的確是任何神秘主義者的目標。在她開始飛向空無人跡的 天空時,男性中介有時對她有用,但他並不是不可或缺。女人分辨不清楚現實與假托、 行動與魔力、客觀與想像之間的區別,所以她特別容易把虛無飄渺的東西物化在她自己 的身體中。識別神秘主義和色情狂是一個比較有把握的問題,如有時所做的那樣。色情 狂覺得通過愛上一個主權者,她就可以變得有價值;他在色情關係中具有主動精神,他 的愛比愛他更有熱情;他的情感借助於可見但又神秘的符號是可知的;他是嫉妒的,對 上帝選民任何缺乏熱情的表現又是惱火的,所以會毫不猶豫地施以懲罰;他從不以具體 的肉體形式表現他自己。這一切都會在修女那裡碰到;尤其是,上帝永遠會愛心中充滿 對他愛的人,他已經為她獻身,他已經為她準備好了許多宅邸,並隨時準備對她進行光 榮的神化。她所要做的只是毫不反抗地沉湎於他的熱情之中。 當今人們認為色情狂可能會以柏拉圖式的或性的形式出現。正因為如此,身體在修 女對上帝的感情中才會起或大或小的作用。 她表露感情的方式和世俗情人相似。當福利尼奧的安琪拉正在冥思基督擁抱聖·弗 朗西斯的情景時,他對她說:「所以我也要擁抱你,而且還要讓道德的眼睛看不到…… 如果你愛我,我會永遠不離開你。」居榮夫人寫道:「愛情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我對 他說:『噢,我親愛的,夠了,鬆開我吧』……我渴望愛情能把難以言喻的戰慄傳到靈 魂,渴望愛情能把我弄得神魂顛倒……噢,我的上帝,你若能讓最淫蕩的女人感受到我 所感受到的,她們就會馬上放棄她們那虛假的快樂,去享受真正的快樂。」我們不妨回 憶一下聖·泰麗莎的有名幻覺:天使雙手握著長長的金矛,不時地刺入我的心,並用力 進入我的內臟。當他把金矛拔出來時,彷彿是要把我的五臟六腑也給抽出來,並給我留 下了充滿神之愛的一切……我的確感到了刺入我內臟最深處時的疼痛,當我的精神配偶 把他刺入內臟的箭拔出來時,內臟彷彿被撕裂人有時人們會虔誠地堅持說,語言的貧乏 使修女不得不借用性愛的詞彙;但是她也是只有一個身體由她支配,所以她從世俗愛情 借用的不僅是詞彙,還有肉慾的態度。她在上帝面前表現出來的行為,和她獻身於一個 男人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是一樣的。然而這絕不會減少她情感的價值。當福利尼奧的安 琪拉依照她的心情而輪番變得「蒼白憔悴」和「豐滿紅潤」時,當她的熱淚洶湧以至她 不得不潑冷水(如她的傳記作家告訴我們的那樣)時,當她暈倒在地時,我們很難認為 這些現象純粹是「精神的」;但要是用她過於「感情豐富」來予以解釋,就等於乞靈於 鴉片的「麻醉效用」;身體根本不是主觀體驗的原因,因為它是主體本身的客觀形式: 主體完全根據他所生存的整體需要來表明他的態度。 無論修女的崇拜者還是其反對者都會認為,若是把性滿足歸因於聖·泰麗莎的狂喜 ,就等於把她貶到歇斯底里者的地位。但是讓歇斯底里者受到貶低的,不是她的身體主 動去表現她的魔念這個事實,而是她被魔念給纏住、她的自由被符咒給鎮住從而被取消 那個事實。印度苦行僧所得到的對自己身體的駕馭,並未使他變成身體的奴隸;肉體模 仿可以成為清醒而自由的意識辦法〔衝動]的一種要素。聖·泰麗莎的作品幾乎沒有給 人留下懷疑的餘地,它們為貝爾尼尼的雕像進行辯護,而他的雕像向我們表現了被最高 者的極度淫慾弄得神魂顛倒的聖徒。把她的感情解釋成簡單的「性的昇華」也同樣是錯 誤的;沒有一種最初是隱秘的慾望後來能具有神聖愛的形式。〔私通女人]本人也並非 最初是無對象的、後來又逐漸固定於某個男人的慾望的獵物;是情人的出現使她產生了 直接指向他的慾望。同樣,聖·泰麗莎真誠地要求同上帝結合,並在她的身體中徹底實 現了這種結合;她沒有受她的神經和荷爾蒙的奴役:人們倒是要去羨慕那強烈的信仰竟 能穿透她肉體的最隱秘的區域。 實際上連她也明白,神秘體驗的價值是不可能根據它的主觀感受方式來衡量的,而 是要根據它的客觀影響來予以衡量。狂喜現象在聖·泰麗莎身上和在瑪麗·阿拉克奎身 上幾乎一樣,但它們所傳遞的信息卻有著大不相同的重要性。聖·泰麗莎十分聰明地提 出了個人與超然存在之間關係的問題; 作為一個女人,她徹底地經歷了其含義遠在她的性別事實之外的一種體驗;她必然 能夠同蘇索和十字架的聖約翰齊名。但她也是一個驚人的例外。她的小修女們所給予我 們的,主要是女性對世界和拯救的看法;她們要尋求的不是超越,而是對女性氣質的補 償。 女人在神之愛中要去尋找[私通女人]在男人之愛中所尋找的東西,這就是對她自戀 的讚美;這位主權者對她目不轉睛和情意綿綿的注視,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天賜。 同少女和年輕女人一樣,居榮夫人整個早年也一直受到想為人所愛、為人所讚美這 種慾望的折磨。現代新教的信徒維愛小姐寫道:「對於我來說,最不幸的事是沒有人對 我特別感興趣,沒有人同情我這兒發生的事情。」聖伯夫在寫到克呂登納夫人時說,她 認為上帝在不斷地關心她,這種關心是那麼強烈,以至她在自己和情人的危機時刻會呻 吟說:「我的上帝,我是多麼幸福!我請你原諒我的過分幸福!」我們可以理解,當整 個天國變成自戀者的鏡子時,她是何等的陶醉;她的神化反映和上帝本人一樣永恆,將 永遠不會衰落。同時,在燃燒的、跳動的、充滿愛的胸膛中,她也感到她的靈魂被可敬 的天父給創造了、免罪了、珍愛了;她的雙我,她所擁抱的她自己,通過上帝這個中介 被無限擴大了。在這方面福利尼奧的聖·安琪拉的這些經文尤其意味深長。耶穌對她這 樣說:我甜蜜的孩子,我的女兒,我的愛人,我的神殿。我的女兒,我的愛人,愛我吧 ,因為我對你的愛遠遠超出了你可能給予我的愛。你的整個生活:你的吃,你的喝,你 的題,你的全部生活都會受到我的寵愛。通過你,我將建樹棄教眼中的偉大業績;通過 你,我將變得有名;通過你,我的名字將得到許多人的讚美。我的女兒,我甜蜜的妻子 ,我非常愛你。他還說:我的女兒,你對於我比我對於你更珍貴,你是我的快樂,萬能 的上帝此刻就壓在你的心上……萬能的上帝已經給予你的愛,要比給予這個城市任何女 人的愛多得多;他已經讓你成了他的快樂。還有:我是那樣地愛你,以至我不再注意你 的失敗,我的眼睛不能再看到這些失敗。 我給你帶來了巨大的財富。 上帝的選民,對如此之高的本原的如此熱烈的表白,不可能不作出回應。她想借助 於戀愛女人的慣用伎倆,借助於自我毀滅,和他的情人結合起來。瑪麗·阿拉克奎寫道 :「我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去愛,去忘卻自我,去消滅自己。」狂喜在肉體上模仿對 自我的那種取消;主體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感覺,身體被忘卻了,被否定了。令人眩目 的主權存在,被那種極端的放縱,被那種所瘋狂接受的被動性,表現在凹雕裡。這種被 動性在居榮夫人的寂靜教(quietism)那裡被樹為一個體系:至於她,她在僵住症和昏 睡狀態中生活了大半輩子; 這是一種醒著的睡眠。 大多數修女並不滿足於被動地沉湎於上帝,因此她們要通過破壞自己的肉體,主動 地去適應自我毀滅。無疑禁慾主義已由僧侶和教士實行了,但女人蔑視自己肉體時所表 現出的那種瘋狂的憤怒,卻有著特殊和奇怪的形式。我們已經提到過女人對自己身體的 曖昧態度:通過羞辱和折磨,她把它變成了光榮。在作為供享樂用的物交給她的情人時 ,她變成了一座神殿,一個偶像;在經歷分娩陣痛的折磨時,她創造了英雄。修女將為 有權得到自己的肉體,而去折磨這一肉體;她把它貶到卑微地位,是為了將它提升為拯 救的手段。這樣便可以理解某些聖徒所沉溺於的過分行為。福利尼奧的聖·安棋拉告訴 我們說,她愉快地喝下了剛用來給麻瘋病人洗手洗腳的水:這水使我們充滿了無限的甜 蜜,以至我們快活到極點。我從來沒有喝得這麼高興過。我的喉嚨裡還留著一塊麻瘋病 人潰瘍處掉下來的鱗狀皮。我沒有把它吐出來,而是費很大勁兒把它給嚥了下去,我成 功了。對我來說,彷彿我剛才吃了一頓聖餐。 我將永遠無法表達我心中充滿的快樂。 我們知道,瑪麗·阿拉克奎曾用她的舌頭舔淨病人嘔吐出來的穢物;她在自己的自 傳裡描寫了,當她嘴裡塞滿了一個男病人腹瀉出來的糞便時,她所感到的快活; 當她把嘴唇貼在聖心上3小時時,耶穌回報了她。在諸如西班牙和意大利那樣十分 淫蕩的國家,奉獻尤其具有肉慾的特徵:甚至在今天阿布魯齊一個村莊的女人,還依然 去舔十字路口路面上的石頭,哪怕是劃破了舌頭。通過所有這些手段,女人只不過是要 去模仿用貶辱自己的肉體去拯救肉體的救世主。女人比男性更為具體地感受到了這一偉 大的神秘。 上帝極經常以丈夫的形式出現在女人面前;有時他出現在他的光輪之中,這位萬物 之主,令人眼花繚亂地穿著白袍,展示著他的美;他請她穿上結婚禮服,把皇冠放在她 的頭上,用手領著她,答應讓她升入天堂。但往往他是一個肉體的人:耶穌送給聖·卡 特琳的那枚她戴在手指上卻又看不見的戒指,是他在行割禮時切下的「肉體戒指」。最 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殘缺不全的流著血的身體:她以超乎一切的極大熱情,沉浸在對這 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聖者的冥想之中;她把自己認同於聖母瑪麗亞,把聖子的遺體抱在 懷裡,或者認同於抹拉大的瑪麗亞,站在十字架的下面,灑著她最心愛的人的血。這樣 她便滿足了她的虐待-被虐的幻想。 她在上帝的羞辱中驚奇地發現了對人的廢黜;這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聖者是惰性的 、被動的、遍體鱗傷的,他有一種蒼白的、有血痕的,暴露在野獸、匕首、男性之前的 受難者的翻轉過來的形象,小女孩常常被迫認同於這一形象;她十分感動地看到,這個 人,是人的上帝,扮演了她的角色。她就是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她被許諾會有耶 穌復活的光輝。這就是她:她證實了;她的前額在荊冠下流著血,她的手、她的腳、她 的側面,已被無形的鐵器刺破。 在天主教教會所承認的321個帶有聖痕的人當中,只有47個是男人;其他的人—— 包括一些像讓南·德·拉·克魯瓦那樣有名的聖徒——則是些女人,一般都過了絕經期 。最負盛名的當屬凱瑟琳·埃默裡奇,她明顯早熟。她24歲時便渴望去受荊冠之苦;她 看到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年輕男子走到身旁,把荊冠扣在她頭上。 第二天她頭的兩邊和前額腫了並開始流血。4年後,她欣喜若狂地看到基督帶著累 累的傷口,傷口中射出利刃般寒光,把血從這個聖徒的手上、腳上和側面給吸走。 她時常流血和咯血。而直到今天,每逢到耶穌受難日,泰麗莎·紐曼也要向來訪者 展示她那張正在流著基督的血的臉。 從聖痕當中可以獲得使肉體倍生光輝的神秘煉金術,因為聖痕表現了以流血形式出 現的神聖愛情。我們可以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女人特別關心鮮紅的血液變成金光燦燦的火 焰。她們被男人之王側面所流出來的血給迷住了。錫耶那的聖·卡特琳在大多數書信中 提到了這一點。 福利尼奧的安琪拉謙卑地冥思耶穌的心和他側面那裂開的傷口。凱瑟琳·埃默裡奇 穿紅色襯衫是為了和似乎穿著「浸著血的衣服」的耶穌相似;她「通過耶穌的血』看到 了一切。瑪麗·阿拉克奎(我們已經看到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花了3個小時用耶穌的 聖心來解她的渴。她用碩大的血塊來表達信徒的崇拜,她周圍到處都是愛的熱情之箭。 這個標誌集中了偉大的女性夢想:通過愛情,從流血走向光榮。 狂喜、幻覺、和上帝談話——這種內心體驗對有些女人是足夠了。其他女人則覺得 必須通過行動把這種體驗傳到世界。行動和冥想之間的聯繫具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形式。 有些行動的女人,如聖·卡特琳、聖·泰麗莎、冉·達克,她們非常清楚自己要達到的 目標是什麼,並明確制定了達到目標的措施:她們的幻覺只不過是為她們的堅信不移提 供了客觀意象,從而鼓勵這些女人在她們已為自己規劃好的道路上堅持走下去。還有一 些自戀的女人,如居榮夫人和克呂登納夫人,在經歷了一個無聲的熱情時期之後,突然 感到自己處在居榮夫人所謂的「使徒地位」上。她們對自己的任務不太有把握;而且, 和在社會服務機構中尋求刺激的女士們一樣,她們極少關心倘若要做某件事,她們該怎 麼辦。克呂登納夫人的情況就是如此,她在把自己表現為大使和小說家以後,把對自己 優點的看法內在化了:她對亞歷山大一世的命運負責,不是為了保證某些明確想法取得 勝利,而是為了通過她的角色進一步證實她是一個得到上帝靈感的人。如果說有點美、 有點聰明就往往足以讓女人感到她是值得效忠的,那麼她會更有理由認為,當她知道自 己是上帝的選民時,她就會承擔一種使命;她傳播模糊的教義,她經常建立教派,所以 這可以讓她通過她所激勵的群體成員,去實現她那令人激動的人格豐富。 和愛情乃至自戀一樣,修女的熱情也可以與主動和獨立的生活並為一體。但是她們 本身的這些拯救的嘗試,必然會失敗;或者每一個女人都和某種非現實(她的雙我,或 上帝)有關係;或者她製造一種同現實存在的非現實關係。兩種情況她都未能把握世界 ;她沒有擺脫她的主觀性;她的自由仍然受挫。唯一存在的道路就是真實地利用她的自 由,這就是說,要通過積極進入人類社會的行動去設計這種自由。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根據法國的法律,服從不再是妻子的義務,每個女公民都有選舉權;但這些公民自 由如果不與經濟自由相伴隨,就會成為一紙空文。被男人供養的女人——妻子或高級妓 女,沒有因為手中有投票權而從男性那裡獲得解放;習俗加在她身上的束縛固然比以前 少了,但隱含的消極自由並未根本改變她的處境;她仍被禁煙在依附地位上。女人通過 有報酬的職業極大地跨過了她同男性的距離;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保障她的實際 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奇生者,以她的依附性為基礎的制度就會崩潰;她和這個世界 之間也就不再需要男性充當中介。 如我們所見,使女人注定成為附庸的禍根在於她沒有可能做任何事這一事實; 所以她才通過自戀、愛情或宗教孜孜不倦地、徒勞地追求她的真實存在(being) 。 當她成為生產性的、主動的人時,她會重新獲得超越性;她會通過設計具體地去肯 定她的主體地位;她會去嘗試認識與她所追求的目標、與她所擁有的金錢和權利相關的 責任。許多女人意識到了這些利益,即使是那些非常有節制的女人。我曾聽到一個在旅 館門廳擦地板的女勤雜工說:「我從不向任何人求任何事;我成功全靠我自己。」她為 自己能自食其力而驕傲,就跟洛克菲勒似的。然而不要以為只要有選舉權和工作的結合 ,就可以構成徹底解放,因為工作在今天還不是自由。只有在社會主義世界,女人才能 夠用一種自由獲得另一種自由。今天多數工人是受剝削的。 另一方面,社會結構並未由於女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有多大改變;這個始終屬於 男人的世界,現在仍然保持著他們所賦予它的形式。 我們不應對把婦女勞動問題弄得複雜化的那些事實視而不見。最近,一個頗有思想 的知名女人對雷諾工廠的女工做了一個調查;她指出,她們寧可呆在家裡也不願意到工 廠工作。 無疑她們只是作為受經濟壓迫階級的一員獲得經濟獨立的;另一方面,工廠裡的工 作並未使她們免於家務負擔。如果讓她們進行選擇,要麼每週在工廠工作40小時,要麼 每週在家工作物小時,她們肯定會作出全然不同的答覆。也許兩種工作她們都樂於接受 ,只要她們作為工人,在理應屬於她們的世界上能夠受到平等對待,在理應愉快而自豪 地分享的發展中能夠有充分的權利。姑且不說農民,目前多數女人尚未擺脫傳統的女性 世界;她們既不能從社會也不能從丈夫那裡得到所需要的幫助,因而不能使與男人平等 成為具體的事實。只有那些有政治信念、在工會積極活動、對她們的未來充滿信心的女 人,才能賦予默默無聞的日常工作以道德意義。但是由於缺乏空閒時間以及沿襲屈從的 傳統,女人自然剛剛開始產生政治的和社會的意識。由於在工作交換中沒有得到理應得 到的道德的和社會的利益,她們自然不會熱烈服從工作的約束。 同時也完全可以理解,制帽廠的女徒工,女店員和女秘書為什麼不願意放棄男性支 持所帶來的利益。我已經指出,對年輕女人來說,特權等級有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 ,儘管她只有交出自己的身體才能加入這個行列。由於實際上她的工資很低,而社會期 望於她的生活標準又很高,她注定要去風流。她若是滿足於靠工資度日,便只會淪為賤 民,這意味著住房簡陋,衣衫襤褸,被各種娛樂乃至愛情拒之門外。善男信女們向她鼓 吹苦行主義,而她的粗茶淡飯同苦行僧的確沒有什麼兩樣。 不幸的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把上帝當做情人:如果要成功地過女人的生活,她就 只能取悅於男人。所以她會接受援助,而這是玩世不恭的僱主付給她難以維持溫飽 的工資時所指望的。這種援助有時會讓她有可能改善自己的處境並取得一種真正的 獨立;然而有時也會使她放棄自己的工作,變成情婦。她往往同時保持著兩種收入來源 ,每∼種都或多或少地被當做逃避另一種的手段;但實際上她卻在受到雙重奴役:工作 的奴役和保護人的奴役。就已婚女人而言,她的工資通常只是一種零用錢; 對於「還另外有事可做」的女孩子,男性資助似乎是一種額外收入;但她們都沒有 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完全的獨立。 然而,有相當多的特權女人在自己的職業中,找到了取得經濟和社會自主的手段。 當考察女人的發展前景和未來時,這些女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深入調查她們的處 境特別令人感興趣的原因,即使她們現在還只是少數。她們一直是女權主義者同反女權 主義者論爭的主題。後者認為,今天解放型的女人對世界沒有任何建樹,而且難以達到 自己的心理平衡。 前者則誇大了職業婦女所取得的成果,對她們的心理紊亂視而不見。實際上,沒有 充分理由可以說她們在走一條錯誤的道路;然而她們在新的領域尚不能安然落腳,這卻 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她們目前僅僅處於過渡階段。從男人那裡獲得經濟解放的女人,在 道德上、社會上和心理上還沒有處在和男人同樣的境遇。她對職業的態度和獻身精神, 與她的整個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因為當她進人成年生活時,她背後並沒有和男孩子一樣 的過去,也沒有受到社會的同等對待;世界在她面前呈現出另一番前景。身為女人,今 天該如何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和真正意義的人,這是她們面臨的特殊難題。 男人擁有優勢,這點他從小就感受到了。這種優勢是,他作為一個人的使命同他作 為一個男性的使命沒有絲毫的違背。由於男性生殖器與超越具有同一性,反過來他在社 會上和精神上的成功,也賦予他一種男性所特有的威望。他不是分裂的。 而對於女人的要求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女性氣質,她就必須成為客體和獵物,就 是說,她就必須放棄成為主權主體的權利要求。正是這種衝突使得解放型文人的處境格 外引人注目。她拒絕只扮演她的女性角色,因為她不承認自己是不健全的;但是不承認 她的性別也同樣是一種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徵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個有性徵的人,才 能夠成為一個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認她的女性氣質就等於在部分否認她的人性 。厭惡女性的人常常指責知識婦女「無視她們自己」;但是他們也向她們鼓吹這種論調 :如果你們希望成為和我們平等的人,那麼就別使用化妝品和指甲油了。 這種勸告純屬胡說。正是因為女性氣質這個概念是習俗和時尚人為製造的,它才從 外部硬加到每個女人的頭上;她可以得到逐步的改造,直到她的禮儀規範接近男性所採 納的禮儀規範,所以在海邊(在別的地方也常常如此),褲子變得女性化了。它在這方 面並沒有引起任何根本性變化:女人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改造女性氣質這個概念。 女人若是不順從就會貶低自己的性價值,因而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因為性價值是社會 的主要特徵。女人在放棄女性特質時不會取得男性特質;甚至易裝癖也無法讓她成為男 人——她是個拙劣的模仿者。我們已經看到,同性戀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態度,而中性態 度是不可能存在的。沒有一種否定的態度不隱含著相對應的肯定態度。少女往往認為她 絕對能夠蔑視傳統;但是另一方面她甚至還要去參加那方面的鼓動;她正在創造她必須 承擔其後果的新處境。當一個人不能遵循公認規範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變成造反者。當 一個穿奇裝異服的女人,以貌似天真的態度斷言她只不過是隨心所欲地穿穿而已時,她 其實在撒謊。她非常清楚隨心所欲就是標新立異。 反之,一個不願意偏離常規的女人會遵循通常的規範。除非與絕對有效的行動有關 ,否則採取挑釁態度是有害的,因為它是浪費而不是節省了時間和精力。一個女人要是 不願意讓自己引起社會的憤慨或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就應當以女性的方式去經歷完她 的女性處境; 關於這一點,她的職業成功也往往是這樣要求的。但是,和男人可以自然地符合習 俗(習俗要求他做一個獨立而主動的人,並為此而建立)相反,一個同樣是主體和主動 者的女人,卻必須讓自己偷偷地擠進一個注定要使她被動的世界。這會引起不少麻煩, 因為受女性範圍束縛的女人已明顯擴大了這一範圍的重要性:她們已把穿著打扮和家務 勞動變成了難以掌握的藝術。男人幾乎沒有必要去關心他的衣服,因為他的衣服是方便 的,適合他的主動生活的,未必要典雅;他的衣服幾乎不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而且也沒 有人期待他自己去整理這些衣服,因為某個好心的或雇來女性會讓他免去這種麻煩。 女人則與此相反,她知道自已被注視時對她的關注離不開她的外貌:她是因為並通 過她的裝束才得到人們的評價、尊重和渴望的。她的衣服原本就是為了讓她顯得重要, 所以很不方便,容易毀壞:襪子容易脫落,鞋子容易掉跟,淺色衣服容易髒,褶折容易 弄平。然而她還必須親手去做這大部分的修修補補工作;別的女人不會自動來幫忙,而 她對僱人去做她本來可以自己去做的工作,也會感到猶豫不決,因為電燙髮、固定髮型 、化妝品、新衣服,它們的開銷已經夠大的了。當學生和秘書做完一天的工作回來後, 她們總有一隻脫落的襪子需要固定,總有衣服需要洗,總有裙子需要熨平。一個有較高 收入的女人可以讓自己免於這類瑣事,但她必須保持更為複雜的典雅;她將會把時間浪 費在購物、配置傢俱之類的事情上。 傳統甚至還要求單身女人對她的住處給予某種注意。一個被派到新城市去的官員, 將會很容易在旅館裡找到住處;但同樣職務的女人卻希望住在屬於她自己的地方。她必 須處處小心,保持房間整潔,因為人們不會原諒她在這方面發生的疏忽,雖然這種疏忽 發生在男人身上他們又認為是很自然的。 不只是尊重別人的看法才使得她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儀表和家務上,她還希望保持 她的女性氣質,同時也是為了使她自己得到滿足。只有把她那為自己創造的生活,同她 的母親、她的童年遊戲和她的少女幻想為她準備的命運結合起來,她才能夠通過她的全 部的現在和過去,對她自己採取贊同的態度。她一直懷著自戀夢想; 她一直以她的自我迷信,去反對男性對自己生殖器所產生的自豪;她希望自已被別 人看到,希望自己對別人是有吸引力的。她的母親和姐姐反覆教導說要喜歡那個小窩: 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內部世界」!這始終是她對獨立的基本夢想 ;即便已經以其他方式得到了自由,她也根本不打算拋棄這些夢想。在某種程度上,她 在男性世界仍感到不安全,仍傾向於保留隱退的要求,而這種隱退,又是以她已慣於在 心裡尋找內部庇護作為象徵的。由於服從女性傳統,她會給地板打蠟,會在家裡自己做 飯,而不會像男人那樣到飯館裡去吃飯。她希望既生活得像個男人,又生活得像個女人 ,這樣一來她便增加了自己的義務,也增加了自己的疲勞。 如果她想表現出充分的女性氣質,那麼就意味著她也想用盡可能討人喜歡的差別去 迎合異性。她的最大難題將在性的領域出現。為了做一個健全的、與男人平等的人,女 人必須如男性有接近女性世界的途徑那樣,有接近男性世界的途徑,必須有接近他人的 途徑;但是,他人的要求在這兩種對稱的情況中並不是對稱的。一旦取得了名聲和財富 ,表現出內在氣質就可能增加女人的性吸引力;但是,她是一個具有獨立的主動性的人 這一事實,又在向她的女性氣質開戰,不過這一點她已經意識到了。獨立的女人——主 要是考慮自己處境的知識婦女,將會由於自己是個女性而受自卑情結的折磨;她沒有時 間像其生活唯一目標就是勾引別人的風流女人那樣,去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美容;她會 盡可能遵循專家的忠告,但她將只不過是這個優雅領域裡的業餘愛好者而已。女性勉力 對超越的要求,是把自身貶為內在,是僅僅作為微妙顫抖的肉體出現;這必然是自動奉 獻出的獵物。 但是知識婦女知道她要把自己奉獻出去,也知道她是一個有意識的人,是一個主體 ;一個人幾乎不可能愚弄自己所投下的目光,不可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眼睛變成湛藍 的水池; 一個人也不可能真正有效地終止逼向世界的身體的強烈衝動,把它變成一尊被隱隱 的戰慄賦予生命力的雕像。知識婦女會由於擔心失敗而更加熱情地去嘗試一切; 但是她那有意識的熱情仍然是一種主動性,從而會錯過其目標。她所犯的錯誤和因 停經而導致的錯誤一模一樣:她試圖否認自己有頭腦,這和正在衰老的女人試圖否認自 己的年齡如出一轍; 她打扮得像個女孩子,花枝招展,戴滿了花哨的飾物和珍奇的小玩藝兒:她像個孩 子似的喜歡玩讓人大吃一驚的鬼把戲。她頑皮、嘮叨,她佯裝無禮、冒失、活潑。 但是她這一切就如找不到感覺的演員,為了放鬆某些肌肉就要用意志力去收緊相反 的肌肉,硬去垂下她們的眼簾或嘴角而不是讓它們自然下垂。所以知識婦女在模仿放縱 時是很緊張的。她認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對此很是氣憤Z在她天真無邪的臉上,有時會 突然閃出十分凜冽的智慧寒光;因懷有希望而柔軟的嘴唇會突然繃緊。 如果她在取悅於人時碰到麻煩,那是因為她不像奴性十足的小妹妹們那樣,取悅於 人完全是出乎自願;想去誘惑的慾望雖然可能十分強烈,但並沒有深入到她的骨髓。 她只要一感到尷尬,馬上就會對自己的卑鄙感到煙火;她希望用男性的武器去光明 正大地進行報復:她去說而不是去聽,她展示微妙的想法,奇特的感情;她和男人唱對 台戲而不是去迎合他,她想勝他一籌。德·史達爾夫人取得了一些徹底勝利,因為她幾 乎是不可抗拒的。但是這種比如說在美國女人當中很常見的挑戰態度,往往是激怒了而 不是征服了男人;何況有些男人也用他們自己的挑戰姿態去對待他們自己。 如果他們想愛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愛一個奴隸(必須加上一句,就如他們中間既擺 脫了傲慢的奴役又沒有自卑情結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樣),女人就不會因整天為她們的女 性氣質操心而不能自拔。她們會變得更加自然、更加質樸,既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又不 那麼煞費苦心,因為那畢竟是她們的本來面目。 實際上,男人正在開始對女人的新地位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而她在前進時也沒有 感到被人譴責,所以有一種比較輕鬆的感覺。今天,工作女人不像從前那麼無視她的女 性氣質,而且也沒有失去她的性吸引力。這種成功雖然表明了平衡的進步,但仍不徹底 ;女人要同異性建立她所渴求的關係,仍然會比男人這樣做時要難。她的性愛和感情生 活面臨著許多困難。 在這方面未被解放的女人決非享有特權:大多數妻子和高級妓女在性生活和感情生 活上都深受挫折。如果說這些困難在獨立女人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那是因為她們選擇 了鬥爭而不是選擇了聽天由命。所有的生命問題都從死亡當中找到了無聲的解決辦法; 疲於求生的女人因而比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慾望的女人更與自我相衝突; 但是前者並不把後者當做標準。她只是在同男人相比較時,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 和男人一樣,一個耗費精力的、有責任心的、並且知道同世界反對勢力的鬥爭有多 麼殘酷的女人,不僅需要滿足自己的肉慾,而且也需要享受令人愉快的性冒險所提供的 放鬆與轉移。目前,她這方面的自由在許多社會圈子裡仍未得到具體的承認。如果實施 這種自由,她就要冒身敗名裂、丟掉職業的風險;人們至少要求她保持一種討厭的虛偽 。她在社會上的地位越牢固,人們就越是容易視而不見;但尤其是在鄉下,她受到嚴厲 而有偏見的監視已經成為慣例。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這時可以不必重視公眾輿論) ,她在這方面的處境也是和男人不相同的。這些差別取決於傳統態度,也取決於女性性 愛的特殊性質。 男人很容易找到門路去尋花問柳,這使得他既能在最壞的情況下平息自己的肉欲, 又能保持良好的興致。也曾有過女人(為數不多),準備要求建立為女性提供的妓院; 在一本《第十七號》的小說裡,一個女人建議設立女人可以常去的,借助於「男妓」的 服務去「滿足性慾」的妓院。好像從前舊金山就設立過這類妓院;嫖客是些妓女,她們 很高興用付出報酬來代替收取報酬。後來,她們的男妓把這個地方給關掉了。且不說這 種解決辦法實際上是屬於癡心妄想和不足稱道,它肯定不大會獲得成功,因為,如我們 所見,女人不像男性那樣能機械地得到「滿足」;大多數女人會認為這種安排幾乎不會 導至隨心所欲的放縱。無論如何這種辦法在今天並不可取。 另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是,在馬路上隨便找個夥伴度過一夜或一小時(假如這個女 人生性熱情,已經克服了各種壓抑,對這種方式能夠期待並毫不生厭的話),但是這種 解決方式對她比對男性要危險得多。性病的危險比較大,因為應當負責采取預防措施以 避免傳染的是男人;而且,不論女人有多麼小心,她還是無法完全防止懷孕的危險。但 在這種兩個陌生人的關係(獸性水平上的關係)當中,最重要的還是體力上的差別。男 人對他帶回家的那個女人不必多麼擔心;他只須適當加以提防就可以。女人若是把男人 帶回來,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我聽說有兩個年輕女人剛到巴黎,很想「看看生活」,她們夜裡到處看過之後,便 邀請很有吸引力的蒙馬特區的兩個人一起吃飯。第二天早上,她們遭到了搶劫,慘遭毒 打並面臨被勒索的危險。另一個更意味深長的實例是,有一個40歲的離婚女人,為了養 活三個孩子和年邁父母,整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著。她依然很有勉力,但根本沒有時間去 過社交生活,也沒有時間扮演風流女人,去做完包括製造戀愛事件在內的通常動作,況 且這會給她帶來太多的麻煩。然而她有強烈的感情,並認為她有權滿足它們。所以她想 夜裡偶爾在街頭漫步,設法找個男人。但是一天夜裡,在布瓦德布洛涅叢林中消磨了一 二個小時以後,她的情人拒絕把她鬆開:他要她的姓名住址,希望再去找她,以便為共 同生活作出安排。她拒絕了,他便狠狠地揍她,最後她遍體鱗傷,幾乎嚇得要死。 至於像男人通常找情婦那樣找個永久情人,在經濟上支持或幫助他,只有擁有資產 的女人才有這種可能。有些人會認為這種安排是令人愉快的,因為通過付給男人報酬, 她們讓他變成了純粹工具,從而可以傲慢不恭地、隨心所欲地使用他。但是她們通常只 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可以把性和情感十分殘酷地分開,因為在女性青春期,如我們 所見,這兩者是極其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就此而論,有許多男人根本不會接受肉體與 精神的這種分離;多數女人則更有理由拒絕考慮這樣做。而且它還涉及到欺詐,對欺詐 她比男人更敏感;其實作為付酬的顧客的她本人也是工具,因為她的夥伴把她當做生存 手段加以利用。男性的自尊心向男性隱瞞了性愛戲劇的曖昧性:他下意識地對自己說謊 。女人更容易受羞辱,更容易受傷害,但她也更精明;她只有在犧牲了更大的欺詐之心 的時候,才能夠成功地使自己變得盲目。 即使女人有資產,她也絕不會認為購買男性是一種滿意的解決辦法。 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對男人也是如此),這不只是一個滿足性慾的問題,還是一 個在滿足的同時維護她們做人的尊嚴的問題。當男性擁有一個女人時,當他給予她快感 時,他佔據了唯一主體的位置:他是個專橫的征服者,或是個慷慨的捐贈者——有時兩 者都是。至於女人,她也希望使人明白她用自己的快感征服了他,她用自己的捐贈壓倒 了他。所以,當她把自己硬塞給一個男人時,即便是她有希望得到好處,或者肯定能受 到他的慇勤對待,或者頗有手腕地激起了他那純粹一般的欲望,她也會隨時準備相信她 用她的施捨鎮服了他。多虧有了這種有利的堅定信念,她才能夠既獻了慇勤又不至於讓 自己受辱,因為她認為她這樣做是出自慷慨。於是小說《麥苗青青》裡的「白衣女人」 ,雖然渴望菲爾的撫摸,卻高傲地對他說:「我只愛乞丐和快要餓死的人。」實際上, 她非常聰明,決意要讓他採取懇求的態度。 後來柯萊特寫道:「她匆匆忙忙朝那陰暗狹小的地方走去,在那裡她出於自尊可以 認為哀怨是痛苦的自白,在那裡她那幫乞丐將會領略到慷慨的幻覺。」德·華倫夫人就 屬於那類喜歡找年輕的或不幸的或地位低下的情人,並用表面上的慷慨滿足了他們慾望 的女人。但也有一些勇敢的女人抓住了最堅強的男人,她們以滿足他們為樂,而不去管 他們的屈服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恐懼。 反之,即使女人在捕捉男人時很想認為自己是委身的,實際上並沒有委身的她,也 會希望人們能夠對她的這種佔有行為予以理解。「至於我,我是一個要去佔有的女人, 」有一天一個女記者對我說。事實上,除非強奪,一個人不可能真正佔有另一個人,反 之亦然;但是在這方面女人卻在加倍地欺騙自己。因為實際上男人往往通過熱情的攻擊 去進行誘惑,他主動地徵得了他夥伴的同意。除了極少的例外(德·史達爾夫人的例子 始終被人提及),女人那裡發生的另一種情況是,她幾乎只能奉獻自己;因為大多數男 人很珍視他們的角色。他們希望在女人身上能激起特殊的興奮,而不希望成為滿足她的 一般要求的工具:倘若成為這種工具,他們就會覺得被利用了。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有一 次對我說:「不害怕男人的女人會把男人給嚇跑。」 我常聽到年齡較大的男人說:「讓女人主動令我毛骨悚然。」如果女人在奉獻自己 時太大膽,男人會退避三舍,因為他熱衷於征服。所以女人只有讓自己成為獵物才能夠 佔有:她必須做一個被動的物,有順從可能的物。如果成功了,她便會認為自己是有意 進行這種不可思議的配合的,便會重新變成主體。但是如果男性瞧不起她,她就有仍處 於客體地位的危險。這就是當他拒絕接受她所獻的慇勤時她深感屈辱的原因。男人有時 會因自己的失敗而惱火;然而他只不過是在一件事上失敗了,僅此而已。而女人卻已同 意讓自己作為肉體處在騷動、等待和期望之中:她永遠是失敗的。一個人不論是十分盲 目,還是格外精明,都只能順從這種失敗。 就算她在誘惑方面的努力取得了成功,這種勝利也仍然是模稜兩可的;事實上人們 依舊會普遍認為男人是征服者,是他佔有了女人。人們不會承認她和男人一樣也可以有 自己的慾望,因為她不過是慾望的獵物。不用說男人已把物種力量變成了他人格的一部 分,而女人則是物種的奴隸。同時她也是一個有用的、開放的純粹被動者,是一種用具 ;她溫順地屈從於性感受的魔力,被男性弄得神魂顛倒,而他則像摘果子似的把她給摘 了下來。在別的時候人們又認為她彷彿被異己力量所佔有:她的子宮有個魔鬼在肆虐, 她的陰道有條毒蛇在潛伏,它迫不及待地要去吞噬男性的精子。 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為她是一個純粹的自由者。法國尤其堅持把自由女人與 輕浮女人混為一談。「輕浮」這個詞意味著無抵抗和控制的能力,意味著某種欠缺和對 自由的否定。女性文學努力同這種偏見做鬥爭:例如在《格裡塞裡迪》中,克拉拉·馬 爾羅就堅持讓她的女主人公不屈服於誘惑,而是全憑自己的意志去完成行動。美國承認 女人的性活動有某種自由,所採取的態度也比較有利。但是在法國,甚至連讓情婦委身 於自己的男人也對「上床」的女人表示蔑視,這嚇壞了相當多的沒有這樣做的女人。她 們害怕照此辦理會引起一片反對聲,會招致流言蜚語。 即便女人對無名的流言持滿不在乎的態度,她也會在同她的夥伴的性關係中發現具 體困難,因為他是普遍看法的體現。他常常把床第看做維護自己攻擊性這一優越地位的 適當場所。 他熱衷於戰勝而不是接受,熱衷於爭奪而不是交換。他想讓對女人的佔有,超過她 給他的奉獻;他要她同意她是一個戰敗者,要她細聲細語地供認她已被他奪走——要她 坦白她有快感,承認她已屈從。當卡露迪娜以快速服從向雷納德挑戰時,他搶先她一步 ,急急忙忙地在她就要交出自己時蹂躪了她;他強迫她睜開眼睛,好讓她從他們的動作 中看到他的勝利。同樣,在《人的命運》裡專橫的費拉爾也是在瓦萊麗想關燈時堅持開 著燈。 如果女人自尊且苛求,那麼她就會把男性當做競爭對手來加以較量,不過她的裝備 遠不如他的那麼好。首先他有體力,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是很容易的;而且 我們已經看到,緊張和主動是他的性愛本能,而女人一旦失去了被動性,就會破壞給她 帶來快感的魔力;她如果在姿勢和動作上模仿支配,就無法達到性高潮,所以大多數堅 持自尊的女人都是性冷淡的。極少有哪個情人會允許情婦去滿足她們的支配的或虐待的 意向;不過女人因溫順而得到充分的性滿足的情況也比較少見。 對女人來說,有一條道路似乎走起來不太艱辛,這就是被虐狂的道路。當一個人工 作了一整天,或者在拚搏、負責和冒險時,晚上沉溺於充滿活力的任性行動,不失為一 種值得歡迎的放鬆。不論是情場上的老手還是新手,女人都會基於專橫的意願而經常去 享受消滅自我的快樂。但有真正的被支配感對她仍是必要的。讓一個過平常生活的女人 相信男性有絕對霸權,這並不容易。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實例,有個女人未必屬於被虐 狂,但她十分「女性化」——這就是說,她在男性的懷抱裡深深感到服從的快感。她 17歲時就有過數個情人,始終感到很滿足;此後她結過好幾次婚。在成功地管理一個企 業並指揮一些男人以後,她抱怨說自己變得性冷淡了。 以前那種服從的極度快活,現在感覺不到了,因為她已習慣於支配男性,而這樣一 來他們的威望便消失了。 當女人開始懷疑男人的優越性時,他們的自負只會降低她對他們的尊重。如果男人 在床上想扮演極其野蠻的男性,他就會恰恰由於他裝得富有男人氣而顯得幼稚可笑,而 女人則會把眼睛轉過去;因為他只能招來那舊有的閹割情緒,他父親的幽靈,或某些這 樣的幻象。情婦拒絕屈服於情人的任性行動,並非總是出於自尊:她很願意和正在經歷 生活真正時刻的成年男人交往,而不願意和給自己講故事的小男孩來往。母性的順從, 不論是令人煩惱的還是被縱容的,都不是她所夢想的退讓。 她也會不得不滿足於荒誕的遊戲,假裝認為自己是在受支配和奴役的,或者她也會 去追求應當「優越」的男人,希望找一個主人,或者她也會變得性冷淡。 我們已經看到,如果兩個夥伴認為彼此是平等的,就可以避免虐待和被虐的誘惑; 如果男女兩個人都有一點節制和某種慷慨,勝利和失敗的想法就會雲消霧散:愛情行為 就會變成自由交換。但荒謬的是,要承認異性個人是一個平等的人,女人要比男人困難 得多。正因為男性等級具有優越地位,有相當多的女人作為個人才能在感情上受到男人 的尊重:愛一個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首先,女人可以把情人引入一個有別於他自己世 界的世界,一個他和她共同探索的世界;她至少會有那麼一會兒使他神魂顛倒、快樂無 比。其次,由於她的受限制和依附的處境,她的所有優點似乎都是很高的成就和勝利, 而她的過失則是可以原諒的;司湯達就讚美德·雷娜夫人和德·夏斯特勒夫人,而不去 管她們有極令人厭惡的偏見。如果女人的想法錯了,如果她不很聰明,不很精明和不那 麼有勇氣,男人會認為這不是她的責任:她是受害者,他往往很有道理地考慮到了她的 處境。他夢想她以前也許是一個什麼模樣,她將來大概會是一個什麼模樣:人們可以相 信她有任何一種可能性,因為個別地講她什麼也不是。這種空白很快就會讓情人對她感 到厭倦;但它也是神秘之源,也是魅力,從而在誘惑他的同時讓他很容易首先感到一種 輕鬆的愛。 讓女人對男人產生深厚的友誼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因為他是他讓自己所是的那種人 ,而這又是無可挽回的。他被愛時只能是他所是的那種人,而與他的諾言、他的不確定 的前景無關;他要為他自己的思想行為負責;對他沒有什麼可原諒的地方。 和他講交情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贊同他的行為、他的主張。如我們所見,朱利安可 以愛上一個保皇分子;拉米埃爾式的女人卻不可能愛上一個她瞧不起其思想的男人。 即使準備妥協,女人也幾乎不可能持寬容的態度,因為男人未在她面前展現那童年 的鬱鬱蔥蔥天堂。她在這個為他們所共有的世界上碰到了他:他來到時僅僅帶著他的自 我這份禮物。他是自我封閉的、明確的、果斷的,所以他不會做白日夢;他講話時人們 必須洗耳恭聽。他認真對待自己:如果他是無趣的,他就會令她感到厭煩,他的存在對 她就會是一種沉重壓抑。只有很年輕的男人才可以具備平易近人的令人驚歎的品質;一 個人可以在他們身上尋求神秘的承諾,可以替他們辯護,也可以怠慢他們:這就是成年 女人發覺他們極有誘惑力的一個原因。至於他們,難辦的是他們通常更喜歡年輕的女人 ,30歲的女人被拋給了成年男性。固然她在他們當中會碰到某個不會冷落她的尊重和友 誼的人,但是如果他們在這方面表現得並不傲慢,她就算是很幸運的了。當她期待出現 一次不但涉及到她的身體,也涉及到她的心靈的戀愛或冒險時,問題在於如何找一個她 能夠與之平等相待、並且他也不自視優越的男人。 人們會說,女人一般不會如此小題大作;她們一旦抓到機會便不會問自己太多問題 ,況且用她們的自尊與肉慾也可以把問題應付過去。這非常正確。但是,說她們內心深 處理藏著許多並不總是和男人相對應的失望、羞辱、遺憾和怨恨,這也同樣是正確的。 從一次多少不令人滿意的戀愛中,男人肯定會得到性快感這種好處; 而女人卻完全可能根本沒撈到任何好處。即便是冷淡的,她在那關鍵時刻也會把自 己斯文地引人擁抱,有時只是因為發覺情人是性無能的,而她自己又是有失體面的,才 顯得滑稽可笑。如果除了她沒有得到滿足,一切都進展順利,那麼她便會覺得自己「被 用過了」,「發揮過作用了」。如果她得到了充分的快感,她就會希望延續這種事。她 在說自己獨身冒險無非是想讓快活有保障時是不很真誠的,因為她的快活遠沒有帶來解 救,而是把她和那個男人聯繫在了一起。離異就算是好說好散,也會給她造成傷害。很 少聽到女人親切地提起以前的情人,而男人親切地提到他以前的情婦這種事卻要多一些 。 性愛的獨特性質以及自由生活所面臨的重重困難,把女人逼向了一夫一妻制。 然而不論私通還是婚姻,其同事業的協調對於她遠不如對男人那麼容易。有時她的 情人或丈夫讓她放棄事業,而她如柯萊特筆下的瓦加邦德那樣猶豫不決,既渴望男人熱 情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又害怕被婚姻束縛住。她若是屈服了,就又會成為附庸; 她若是拒絕了,就會讓自己受到毀滅性孤獨的懲罰。今天男人通常願意讓他的夥伴 繼續去做她的工作;柯萊特·伊韋的小說,雖然描寫了年輕女人為了安寧和家庭而不得 不犧牲了她們的職業,卻是相當過時的;共同的生活對於兩個自由人是一種豐富,每一 方都會從對方的職業中得到對自身獨立性的保障。自立的妻子把丈夫從婚姻奴役中給解 放出來,而這種奴役是她自己所受奴役的代價。如果男人是體貼入微的、心地善良的, 這樣的情人們或夫妻就會有一種不斤斤計較的寬宏大量,從而會達到完美的平等狀態。 甚至男人也可能扮演忠實僕人的角色;所以對喬治·艾略特來說,劉易斯創造了通常妻 子在太上皇般的丈夫周圍所創造的那種有利氣氛。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至今仍然是妻子 在維持著家庭和諧,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在男人看來,自然應當讓妻子操持家務,由她獨自去承擔照料撫養孩子的任務。 獨立女人自己也認為,結婚以後她必須承擔這些義務。她不願意覺得她的丈夫被剝 奪了假如他和一個「真正女人」結婚本來可以得到的種種利益;她希望幹得漂漂亮亮, 做個好主婦,做個有獻身精神的母親,和傳統妻子沒有什麼兩樣。這個任務很容易壓倒 一切。她承擔它既是出於對她夥伴的尊重,也是出於對她自己的忠實,因為,如我們已 經看到的,她想十分忠實地對待自己的女人命運。她既要成為丈夫的替身,又要成為她 自己;既要承擔照料他的任務並參與他的成功,又要關心她自己的命運——有時更多的 甚至是這種關心。由於是在尊重男性優越地位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她現在仍可能認為 應當把男性擺在首位;有時她擔心如果她要求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會毀掉自己的家庭; 在堅持自己的權利和謙讓這兩種慾望之間,她左右為難,終於被分裂了。 然而,女人從她的低下地位也可以得到好處。既然從一開始她就不像男人那麼受命 運的恩寵,她就會認為她apriori〔先驗地]不該為他發生的事情負責;她沒有義務賠償 社會不公造成的損失,也沒有人要求她這麼做。好心的男人會認為自己有責任尊重女人 ,因為他比她們更受命運的恩寵;他會讓自己受自責和憐憫的牽制,所以他有變成正因 為被解除了武裝才如吸血鬼似的緊緊貼住不放的女人的獵物的危險。女人若是獲得男性 的獨立地位,便會擁有很大特權去繼續維持她和這些人的性生活:他們本身在行動上是 自主的、有效的,他們通常不會在她的生活中扮演寄生角色,不會由於自己的軟弱和迫 切要求而束縛她的手腳。但是女人實際上很少能夠和她的夥伴建立自由的關係;她本人 通常製造了他並不想加諸於她的束縛:她以[私通女人〕、戀愛女人的態度去對待他。 經過2O年的等待、夢想和希望,少女已經助長了解放的救世英雄神話,因而就是她 通過工作所贏得的獨立,也無法消除她想光榮退讓的慾望。她只有受到和男孩子完全相 同的教育,才能夠輕易克服她的少女自戀;但實際上,她把整個少女時代都傾向於的這 種自我迷信延續到了成年生活。她把職業成功當做豐富自我形象的資本來利用;為了揭 示和神化她的價值,她覺得要取得上蒼的見證。她即便在日常生活評價男人時是個嚴厲 的法官,也還是崇敬男人,只要能碰見他,她隨時準備屈膝跪拜。 得到神的辯護要比努力自我辯護容易一些;這個世界促使她認為得到拯救是可能的 ,而且她也更喜歡這樣認為。有時她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僅僅做個〔私通女人〕; 她更經常想搞折衷;但盲目崇拜的愛情所意味著的退讓愛情是毀滅性的; 它佔據著每一種思想、每一分鐘,它是糾纏不休的、專制的。如果碰到職業挫折, 女人會熱情地到愛情中去尋求庇護; 於是她的挫折便表現在傷害情人的爭吵和要求上。但是戀愛的煩惱根本不會增加她 的職業熱情;相反,她會對阻止她走上偉大愛情這條高尚道路的生活感到不耐煩。一個 10年前在一家婦女政治雜誌工作的女人對我說,她們在辦公室很少談政治,卻不停地議 論愛情:這個抱怨男人只愛她的身體,忽視了她傑出的智慧;那個哀歎男人只欣賞她的 頭腦,忽視了她身體的扭力。在這裡問題依!日是,女人要像男人那樣去愛——就是說 ,自由地、使她的存在(being)無可置疑地去愛,就必須把自己看做和他平等的人, 並使這一點成為具體的事實; 就必須同樣毅然決然地投入她的事業。但是,如同我們將要看到的,這在今天還不 常見。 有那麼一種女性功能,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完全自由地予以履行,這就是母性功能。 在英美和其他一些國家,由於採用了避孕技術,女人至少可以隨意拒絕履行母性功能。 我們已經看到,在法國她常常被迫去做痛苦而價格昂貴的墮胎手術;否則就會發現,她 自己要為一個可能會毀掉她職業生活的、她所不想要的孩子負起責任。 如果說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那是因為,反過來講,習俗不允許女人隨意生育。未 婚母親是本社區的恥辱,而且非法出生也是孩子的污點;除非接受婚姻枷鎖或失去等級 地位,否則幾乎沒有人能變成母親。如果說人工授精的想法讓女人感興趣,那不是因為 她們希望避免和男性性交,而是因為她們希望自由地履行母性功能最終為社會所接受。 此外還必須說,雖然托兒所和幼兒園提供了方便,但有了孩子仍足以徹底麻痺女人的主 動性;只有把孩子托付給親戚、朋友或傭人,她才能夠繼續工作。 她不得不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要麼不育,這常常被認為是一種痛苦的挫折,要 麼承擔起責任,這幾乎和事業勢不兩立。 所以今天獨立女人在職業興趣和性生活之間左右為難;維持兩者的平衡對她來說是 很難的;如果要維持,她就須付出代價,作出讓步和犧牲,要去走鋼絲,而這些又要求 她經常處於緊張狀態。應當從這裡,而不應當從生理學資料,去尋找在她身上經常可以 觀察到的神經質和脆弱的原因。很難確定女人的身體結構在何種程度上給她帶來了不利 。比如有人經常調查月經所引起的干擾,通過出版活動或其他活動業已成名的女人,似 乎對它並不很重視。難道她們的成功實際上是因為每月一次的不適並不那麼嚴重?或者 相反,人們也許會問,她們的這種優勢是不是因為她們選擇了積極向上的生活?女人的 自我關注很容易加重這種不適。 搞體育運動和其他積極事業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容易感到不適,因為她們對 不適幾乎不介意。當然也有機體上的原因,我就看到過有些精力極其旺盛的女人,每個 月來月經時要在床上躺上一天,倍受煎熬;但這種困難未能阻止她們在事業上的成功。 我深信給女人造成過分沉重負擔的不適和疾病,基本上是由於心理原因造成的,婦 科醫生的確這樣告訴過我。由於我前面所提到的道德壓力,由於她們承擔的各種任務, 由於她們在矛盾中的掙扎,她們常常苦於自己的力量有限。這並不是說她們的疾病是憑 空捏造出來的:這些疾病和它們所表現出的處境都同樣是真實的、有破壞力的。但是這 種處境並不取決於身體,反過來說才是正確的。所以,當工作女人逐漸有了她應當有的 位置時,她的健康狀況不會給她帶來不利的影響;相反,工作將會改善她的身體狀況, 不允許她對這一狀況不斷地給以關注。我們在評判女人的職業成就並據此大膽設想她的 未來時,不應當忽略這些事實。她是在精神倍受折磨的處境中,是在女性氣質所隱隱賦 予她的個人負擔下,從事一種職業的。 此外客觀環境也對她不利。讓一個新手去嘗試開闢通往充滿故意的或至少是滿懷狐 疑的社會的道路總是很困難的。理查德·萊特在《黑孩子》一書中描寫了一個年輕的美 國黑人,他的種種抱負從一開始就受阻,他所作的鬥爭僅僅是把自己提升到開始提出白 人問題這個層面上。從非洲來到法國的黑人,通過自己的經歷以及周圍黑人的經歷,也 發現了和女人相似的問題。 女人在實習時就開始發現自己處在低劣地位上,這一點在談及少女時已被強調,但 現在有必要更準確地予以說明。在她讀書學習時,在對她的前程具有決定性的那幾年, 女人很少直截了當地利用她的機遇,因而後來常因為有一個很糟糕的起點而處於不利地 位。實際上,我說的那些衝突在18歲到20歲之間,就是說,在對她的職業前程最為關鍵 的那段時間,達到最為激烈的程度。不論女人同父母生活在一起還是已經結婚,她的家 人都很少像尊重男人的工作那樣去尊重她的工作;他們會硬塞給她義務和任務,會侵犯 她的自由。她自己仍深受所受的教育的影響,尊重長輩所確認的價值,為童年和少女時 代的夢想所纏擾;她發現很難把她過去的遺產和她未來的利益協調起來。有時她公開放 棄她的女性氣質,在貞潔、同性戀和攻擊性的悍婦態度之間猶豫不決;她衣著簡陋或穿 男式服裝;這時她會把許多時間浪費在挑釁、做戲和發怒上。她更常想強調她的女性氣 質:她賣弄風情,她參加社交,她打情罵俏,她落入情網,她在被虐和攻擊之間搖來擺 去。她以各種方式捫心自問、自尋煩惱、分散自己的精力。單單是這些外部活動就足以 阻止她一心一意地從事事業;她從事業當中得益越少,就越想放棄事業。 令以自立為目標的女人感到極其沮喪的是,和她地位相似。最初有著同樣處境和同 樣機遇的其他女人,竟然過著寄生生活。一個男人可能會對特權者產生怨恨,但他和他 那個階級休戚相關;從整體上來說,那些以相同機遇開始的男人,達到了近乎相同的生 活水平。而有相同處境的女人,由於男人這個中介,卻可能有著十分不同的命運。舒舒 服服的已婚的或被人供養的女友,對打算依靠自己成功的女人是一種誘惑;她覺得自己 實在是在自討苦吃,竟走上了最難走的道路;每當遇到難處,她就不知道走另一條道路 是否會更好一些。「這時我就會想,我只能靠自己的頭腦去獲得一切!」一個年齡很小 的窮困潦倒的學生對我說,彷彿被這種想法弄得目瞪口呆。男人在服從專橫的必然性, 女人則在不斷地重申她的意圖。她前進時不是死死盯著前面的目標,而是向四周左顧右 盼;她的步態也是怯懦的,搖擺不定的。 她越是顯得要靠自己的努力向前走(如我已指出的那樣),她的其他機遇越是會消 退;她一旦變成學者、有頭腦的女人,就會在一般男人面前失去吸引力,或者由於過分 令人矚目的成功而讓她的丈夫或情人蒙受羞辱。於是她不但愈發熱衷於炫耀優雅、賣弄 風情,還不得不去限制自己的報負。對於有一天會從自我關注中解脫出來的希望,對於 若是這樣關注一段時間就會喪失希望的擔心,會聯合起來阻止她完全徹底地致力於她的 學習和事業。 只要女人還希望做一個女人,她的獨立地位便會引起自卑情結;另一方面,她的女 性氣質還會使她對她的職業前程產生懷疑。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已經看到,14歲的女孩 子們對調查人員聲稱:「男孩子比女孩子強;他們是更優秀的工作者。」 少女深信她的能力有限。由於家長和老師都承認女孩子的水平低於男孩子,學生們 也容易產生這種看法;事實上,儘管課程的設置是一樣的,法國中學女孩子的學習成績 ,還是要比男孩子低許多。姑且不去說某些例外,就說女生班全體學生的哲學成績就明 顯低於男生班。大多數女生不打算繼續完成她們的學業,所以學得很膚淺; 另一些人則缺乏競爭刺激。在還算容易的考試中,她們的不及格還不太明顯,但在 需要認真對付的競爭性考試中,女生便會意識到她的弱點。她不是將此歸咎於她的訓練 平平,而是把這歸咎於她女性氣質的不公正詛咒;她對這種不平等所採取的聽天由命態 度加深了不平等的程度;她認為她的成功機會只能在於忍耐和實用;她決意盡可能地節 約時間和體力——這無疑是一個很糟糕的計劃。 功利主義的態度對於只要求少量的創造力和獨創精神,以及只要求某些難得的彫蟲 小技的學習和職業來說,尤其是災難性的。討論、課外讀物、散步時的自由遐想,即使 對於翻譯希臘文,也能夠比令人厭倦的複雜晦澀的句法要有用得多。由於被尊重權威和 博學的負擔所壓倒,她的眼光受到迂腐的障眼物的限制,過於一絲不苟的學習,鈍化了 她的批判意識和她的智慧。她有條不紊的渴求給精神造成了緊張和疲勞。例如,在學生 準備應付塞夫勒考試的那些班級,那裡所籠罩的令人窒息的氣氛,阻斷了一切有點生活 味道的個人興趣。應考的學生,除了想逃出她自己製造的牢籠,沒有任何別的願望;一 旦合上書本,她的腦子裡便會想著完全不同的題目。 那種把學習和消遣結合起來的豐富時刻,那種思想冒險呈現出生活熱情的豐富時刻 ,是她所不知道的。她的任務所具有的那種徒勞無益的性質把她弄得垂頭喪氣,所以她 越來越感到沒有能力圓滿地完成這些任務。我記得一個準備應付教師考試的女生,在談 到對男女生都開放的哲學競爭性考試時說:「男孩子一二年就能成功;我們則起碼需要 4年。」另一個女生聽說要讀一本論康德的書,作者列在必讀書目上,就抗議說:「那 本書太難讀懂了;那是給男生看的書!」她彷彿認為,女人以低分也可以通過競爭性考 試。持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不戰自敗,就等於把一切勝利的機會讓給了男人。 由於這種失敗主義,女人很容易滿足於中等成功;她不敢把目標定得太高。她以敷 衍態度從事職業,所以很快就會對她的報負加以限制。在她看來,她能自謀生計就算夠 可以的了; 她可以和其他女人一樣,把自己的命運委託給一個男人。繼續保持獨立的願望所需 要付出的努力,固然令她感到自豪,但也讓她精疲力竭。在她看來,當她已經決定做某 事時,她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對於女人來說,能那樣就不算太壞了,」 她想道。一位從事不尋常職業的女人有一次說:「要是我是個男人,我就會認為必 須爬到頂峰;但我是法國唯一有這種地位的女人: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這種節 制當中存在著謹慎。女人擔心,要是再走遠一點,她會不堪重負。 必須指出,獨立的女人一想到人們不信任她,便會深感不安,這是有情可原的。 按常理來說,優越等級的人們總是對來自於低劣等級的人懷有敵意:白人不會到黑 人醫生那裡去就診,男性也不會去找女大夫看病;但是,低劣等級的人們,由於染上了 他們特有的自卑感,由於對同類中某個升到他們通常命運之上的人往往充滿了怨恨,也 會寧可求助於主人。尤其是深深崇拜男人的大多數女人,更會急於去找男醫生、男律師 、男經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喜歡服從女人的命令。她的上司即使對她評價很高 ,也永遠會以高高在上的態度來對待她;當一個女人即使不是個缺憾,也至少是一件怪 事。女人必須贏得最初所沒有給予她的信任,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疑,她不得不去 證實自己。人們說,如果她貨真價實,就會經得起檢驗。 但是貨真價實不是既定本質,而是成功所產生的結果。一個人在面對針對他的偏見 時所產生的沉重壓力感,只有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才能夠對戰勝偏見有所幫助。 最初的自卑情結,通常會導致以自命為權威的浮誇形式表現出來的防禦性反應。 例如,大多數女醫生不是太有權威風度,就是太沒有權威風度。如果任其自然表現 ,她們會失去控制,因為她們的整個生活都使她們傾向於誘惑,而不是傾向於命令;病 人若是喜歡受支配,就會對只得到平淡無奇的勸告感到失望。女醫生一旦意識到這個事 實,就會使用嚴厲的語調、命令的口吻;但那時她仍然缺乏坦率的好性格,而這種性格 是自信的男醫生的勉力所在。 男人習慣於堅持自己的權利;他的顧客相信他有能力;他能夠行動自如,於是他給 人留下了一貫正確的印象。女人沒能產生這種安全感;她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勢,她不由 自主地這樣做,她太看重這樣做了。在商務和管理工作中,她明明白白地、小題大作地 、迅速地表現得富有攻擊性。她和在學習時一樣缺乏輕鬆。銳氣和魯莽。 她在努力追求成功的過程中十分緊張。她的主動性是挑戰和自我肯定的繼續。這種 重大缺憾是由於缺乏自信引起的:主體不能夠忘掉他自己。他不能勇敢地追求某個目標 :他寧願以現成的方式取得成功。在向目標勇敢挺進時,一個人可能會有失望的危險, 但也可能會獲得出乎意料的結果;謹慎注定要受到中庸的懲罰。 我們很少碰到獨立女人有冒險的愛好,有為體驗而體驗的愛好,或者有無私的好奇 心; 她就像其他女人希望建立一個幸福的小窩那樣,希望「有一個事業」;她依舊受著 男性世界的支配與包圍,她不能大膽地突破它的藩籬,也不能熱情地專注於她的設計。 她仍把她的生活視為一種內在的事業,所以她的目標不是指向客觀存在,而是通過客觀 存在指向主觀成功。 例如這樣的態度就十分明顯地表現在美國女人當中;她們喜歡有工作,以向自己證 實她們完全有能力幹好工作;但是她們對工作的內容卻不那麼關心。女人同樣有一種過 分看重微小挫折和一般成功的傾向;她愛虛榮,所以時而垂頭喪氣,時而又趾高氣揚。 當成功在預料之中時,尚可以冷靜對待;但當成功一直被認為是無法取得時,它則變成 了令她陶醉的偉大勝利。 女人之所以昏昏然自以為了不起,得意洋洋地炫耀最徽不足道的成績,其原因就在 於此。她們永遠在回首顧盼自己已經走了多遠,而這中斷了她們的行程。按照這種程序 ,她們可以找到體面的職業,但不會有偉大的成就。此外還必須指出,許多男人除了有 平凡的職業也一無建樹。只是在把男女當中的最優秀者加以比較時,我們才會覺得女人 落在了後面(除了少數例外)。我所提出的理由是經過充分闡述的,決沒有拿本來作抵 押。就作出偉大成就而言,今天女人所主要缺乏的是忘掉自我;但是,一個人要做到忘 掉自我,就必須首先堅信他在現在和未來能夠發現自我。 由於剛剛步入男人的世界,被男人可憐地置於第二性的地位,女人仍然在十分忙碌 地尋找自我。 有一類女人,以上的評論對她們並不適用,因為她們的職業不但絲毫沒有妨礙肯定 她們的女性氣質,反而使這種氣質得到增強。這些女人通過藝術表演,超越了自己的既 定特徵; 她們是演員、舞蹈家和歌唱家。3個世紀來,她們幾乎一直是唯一可以在社會上堅 持具體的獨立性的女人,而如今她們在社會上仍具有特權地位。以前,女演員被逐出教 門,可是這種極其嚴厲的做法,卻始終認可她們有很大的行動自由。她們近乎風流,和 高級妓女一樣在男人的陪伴下虛度大量時光;但她們以自己的工作謀生,在工作中發現 了生活的意義,因而逃避了男人的束縛。她們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即她們的職業成功— —和男人的職業成功一樣,有助於她們獲得性的價值;她們在獲得自我實現的同時,在 證實自己是人的同時,把自我實現為女人:她們不會在相互矛盾的抱負之間左右為難。 相反,她們通過職業證實了她們的自戀是有道理的; 打扮、對美容的關心、魅力是她們職業責任的一部分。對迷戀於自我形象的女人來 說,只要展露一下她是什麼,就可以做事,這實在是一種很大的滿足。如喬吉特·勒布 朗所說,這種展露要有足夠的研究和技巧,才可以顯得替代了行動。偉大的女演員還會 把目標定得更高:她要通過表現既定存在,去超越這一存在;她將成為名副其實的藝術 家和創造者,因為她在把意義賦予世界的同時,也把意義賦予了她的生活。 這是一些罕見的優勢,但裡面也藏著陷阱:女演員一旦不再把她的盡情自戀和她的 性自由,與她的藝術生活結合為一體,便會極為經常地陷入自我崇拜或風流韻事之中; 我已經說過,那些徒有虛名的藝術家們通過電影或舞台所追求的只是讓自己成名,以作 為在男人懷抱中加以利用的資本。同職業所要冒的風險和各種真正工作所含的約束相比 ,男性的資助所帶來的種種便利是十分誘人的。對女性命運——丈夫、家庭、孩子的渴 望,以及對愛情的嚮往,並不總是能夠輕易地同想成功的意願協調起來。但最重要的是 ,她的自我崇拜感經常限制她的演員成就;她會對她的純粹表演價值產生許多幻覺,以 至覺得認真工作是無用的。她最關心的事是讓自己拋頭露面,從而犧牲了角色,把角色 變成了戲劇化的大吹大擂。她還缺乏忘卻自我的博大胸懷,這使得她失去了超越自我的 可能;如演瑞、杜絲那樣的藝術家實在少見,她們避開了這樣的暗礁,把她們的人身當 做藝術工具,而不是把藝術看做她們自我的僕人。 而且,在拙劣女演員的私生活中,她也會增大一切自戀的缺點:她會把自己表現成 是愛虛榮的、愛發脾氣的、愛做作的;她會把整個世界都看做舞台。 今天,表演藝術不是向女人開放的唯一藝術;許多女人還參加各種各樣的創造性活 動。 女人的處境使她很容易通過文學藝術去尋求拯救。由於生活在男性世界的邊緣,她 不是根據其一般形式,而是根據她的特殊觀點來觀察這一世界。對她來說,它不是工具 和概念的堆積,而是感覺和感情的來源;事物當中所無緣無故存在的隱蔽因素,使她對 事物的質發生了興趣。 由於持否定和拒絕的態度,她無法專注於現實,於是她用言語來對它表示抗議。 她通過自然去尋找她靈魂的形象,她希望獲得她的存在(being)——但她注定會 受挫;她只有在想像領域才能夠將它恢復。要阻止沒有任何實用目的的精神生活陷入空 虛,要面對她難以承受的既定環境去堅持自己的權利,要創造一個她可以獲得自己存在 (being)的世界,她就必須訴諸於自我表現。此外,人們也都知道她是個喋喋不休和 粗製濫造的作家;她通過談話、書信和私人日記吐露心跡。如果她有一點報負,人們就 會發現她在寫回憶錄,在把她的傳記變成小說,在用詩歌抒發她的感情。她有大量的空 閒時間,這對從事這類活動十分有利。 但是,使女人轉向創造性工作的環境,同時也是一個她往往無法越過的障礙。 當她僅僅為充實她的時間空虛而決定去繪畫或寫作時,畫畫和寫文章將被當做憑空 想像出來的工作來對待;她不會為它們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它們也不會有多少價值。 女人經常在停經時決定拿起畫筆或鋼筆來,去彌補生存中的缺憾;但這時已經為時相當 晚了,由於缺乏嚴格的訓練,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即便開始得很早,她也不 會把藝術視為嚴肅的工作;她已經習慣於懶散,在她的生活方式中從未感到過嚴格約束 的必要性,所以她不可能持之以恆地堅持下去,不可能掌握一門實實在在的技術。她不 得不對根本不會問世的,必然經歷上百次失敗、又上百次從頭做起的作品,徒勞地進行 孤獨的探索;當她學習取悅於人時,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玩弄陰謀,所以她現 在希望用些手段來達到「勉強及格」。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就明確承認說:「是的,我 畫畫時確實沒有下苦功。我到今天才看出我在行騙。」女人十分願意裝出工作的樣子, 但她並沒有工作;她相信被動性具有不可思議的功效,所以她把咒語和行動,把象徵性 姿態和有效的行為混為一談。她自命為美術研究者,用一套畫筆把自己武裝起來;她坐 在畫架前面時,目光從白色的畫布上漂移到了鏡子上;但那一束花,那一盤蘋果,不會 自己出現在畫布上。當坐在桌子旁邊,腦海裡反覆構思模糊不清的故事情節的時候,女 人很容易儼然是一個作家;但是她還必須真實地在白紙上寫出黑字,還必須讓這些字在 別人看來也是有意義的。於是西洋鏡被揭穿了。為了取樂,可以製造海市蜃樓,但藝術 工作可不是海市蜃樓,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對象;為了塑造它,一個人必須熟悉自己的 業務。 柯萊特並非僅僅因為她的天賦和氣質才成為偉大作家的;她的筆常常是她謀生的工 具,而且她也只能用筆去寫出藝術家希望用他的工具創作出的好作品。在寫《克洛迪娜 》和《生日》時,她從業餘作家變成了專業作家,這一轉變極其雄辯地證明了,經過一 個時期的嚴格訓練是有益的。然而,大多數女人都沒有認識到她們所溝通的慾望提出的 問題;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她們的懶惰。她們總是把自己看成是既定的,認為她們的 優點是來自於內在的優美,而不是認為價值是通過征服取得的。為了誘惑,她們只瞭解 自我表現的方法;所以不論她們的魅力是否起了作用,她們都沒有干預其成敗。她們假 定,依此類推,表明一個人是什麼,這對表現和溝通就足夠了;她們在推敲自己的作品 時,不是靠努力思索,而是靠自發性; 寫作或微笑對她們全都無所謂;反正成功要麼會來,要麼不會來。她們如果很自信 ,就會認為那書或畫很容易取得成功是理所當然的;她們如果很膽怯,哪怕是最輕微的 批評都會讓她們垂頭喪氣。她們沒有認識到錯誤可以開闢前進的道路,而是認為錯誤是 無可挽救的災難,就和畸形似的。這就是她們常表現得十分暴躁的原因:她們承認錯誤 時惱怒而沮喪,沒有從中接受有益的教訓。 不幸的是,自發性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唾手可得:這種司空見慣的自發性的荒謬之處 (如波朗在《塔伯之花》中所說的)在於,它常和對主觀印象的直接描述混在了一起。 所以,在自命為作家並認為她在原原本本地、不考慮他人地描述她自己頭腦中所形成的 形象的那一刻,她實際上所做的只不過是再度編造迂腐透頂的陳詞濫調。如果有人把這 一點告訴了她,她會感到吃驚;她會煩躁不安,把筆扔掉;她無法理解,讀者怎麼會用 眼睛和深人心靈的思想去閱讀,全新的表現又怎麼會引起許多可愛的回憶? 如果在自己的頭腦中能把這些回憶搜索出來,並用給人以極其生動印象的語言加以 表現,那麼這就是一種可貴的天賦。我們羨慕柯萊特的自發性,這種自發性不會在任何 男作家身上碰到;但我們所關心的是她那深思熟慮的自發性——雖然這兩個詞放在一起 似乎是矛盾的。她保留了她的某些素材,總是有意地放棄了其餘的素材。業餘的女作家 不是把語言看做是人際溝通的一種方式,感染他人的一種手段,而是看做是直接揭示她 自己情感的一種途徑;在她看來,選擇和刪除就是遺棄她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希望犧牲 掉自己所寫下的任何詞句,因為她所是的那種人使她感到愉快,還因為她不希望變成任 何其他種類的人。她的不結果的虛榮心來自於這一事實:她十分喜歡她自己,不敢去剖 析她自己。 所以,這群玩弄藝術和文學的女人,只有極少數人能堅持到底;有些人即使越過了 第一道障礙,也往往會在自戀和自卑情結之間繼續左右為難。無法忘卻自我,是一種缺 憾,它壓在她們身上時,會比壓在其他職業婦女身上時更沉重。如果她們的主要目標是 抽像地肯定自我,是滿足於表面成功,她們就不會專注於世界,因而她們也就不能通過 藝術去改造世界。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決定去繪畫是因為她想成名,而她想成名的魔念 又使她隔絕於現實。她其實並不喜歡繪畫:藝術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她的報負和空洞夢 想不會向她揭示色彩或畫面的含義。女人不是慷慨地獻身於她所從事的工作,而是過於 經常地認為工作只不過是對她生活的裝飾;書畫僅僅是她公開展露主要的現實——她自 己的自我的某些次要手段。而且,只有她自己的自我,才是她所關心的最重要的(有時 是唯一的)問題:維熱-勒布倫夫人不倦地把她甜蜜的母性放在畫布上。女作家會不斷 地說到她自己,即使是在談論一般問題的時候,於是,一個人在沒有讀到作者的體型和 肥胖程度時,是不可能知道她對自己的髮色、她的性格特徵所做的戲劇性評論的。 當然,這個自我並不總是可惜的。幾乎沒有哪種書能比某些懺悔性的作品更感人的 了,但它們必須真誠,作者必須有東西可懺悔。女人的自戀使她貧乏,而不是使她豐富 ;由於除了自我關注她什麼也沒有做,她消滅了她自己;甚至連她的自愛也是固定不變 的:她在作品中所揭示的不是她真實的體驗,而是用陳詞濫調樹立起來的想像中偶像。 人們不會責怪她像貢斯當或司湯達那樣,把自己投射到自己的小說裡;但麻煩的是,她 太經常把自己的歷史視為無聊的童話了。少女借助於想像,向自己隱瞞了其殘酷令她感 到恐懼的現實,但可悲的是,當逐漸變成女人時,她仍然把世界、她的特性以及她自己 籠罩在詩一般的迷霧中。當真相認掩飾下顯露出來時,有時收到的效果會極其令人愉快 ;但是,《灰塵》和《永恆的寧芙》這類無聊的逃避現實的小說又何其多也! 女人想逃避這個常讓她感到受輕視、被誤解的世界是十分自然的;令人遺憾的只是 ,她不敢像熱拉爾·德·內瓦爾、埃德加·愛倫·玻之類人物那樣大膽地逃走。 她的膽怯有許多正當的理由。取悅於人是她第一要關心的事;她還常常擔心,僅僅 由於從事寫作這一事實,她就會成為一個令人不快的女人;「女學者」這個詞雖然陳! 日,但仍有可惡的言外之意; 況且她還沒有勇氣做一個令人不快的作家。一個有獨創精神的作家永遠會讓人感到 震驚,永遠會受人誹謗,除非他死了;新事物總會引起不安和反感。女人還會對得到思 想界、藝術界即男性世界的承認又驚又喜。她的行為極其謹慎,唯恐亂了陣腳,唯恐受 到調查,唯恐被人戳穿;她覺得她應當通過樸實高雅的格調,去求得對她在文學上自命 不凡的原諒。她保證保持一致有可靠的價值;她準確地賦予文學以人們期望於她的個人 風格,用精選出來的優美、做作和雕琢的詞句,提醒我們注意她是一個女人。所有這一 切都促使她擅長於創作暢銷小說; 但我們不應當期望她會在陌生的道路上去冒險。 並不是說這些獨立女人在行為或感情方面沒有獨特性;相反有些人實在是太獨特了 ,以至應當把她們給關起來;總之,她們許多人會比她們拒絕接受其約束的男人更古怪 、更反常; 但她們把奇特的天才用在她們的生活方式上,用在她們的高談闊論上,用在她們的 書信來往上;她們若是從事寫作,就會對文化世界感到不知所措,因為那是一個男人的 世界,於是她們只能結結巴巴地去說。另一方面,若是女人願意按照男性的方式去推理 和表達自己,她便會一心想窒息她本來就有理由不相信的獨特性;她和女學生一樣,也 容易變得謹慎和迂腐; 於是她會去模仿男性的嚴密和氣魄。她可以變成優秀的理論家,可以取得名副其實 的能力; 但她將不得不放棄她身上的任何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有些女人是瘋子,有些 女人則有健全的理性,但誰也不會既有那種瘋狂,又有那種我們稱為天才的理性。 最重要的是,這種有節制的理性至今仍在限制女性的才能。許多女人一直在逃避, 而現在則越來越逃避自戀和虛假魔力所設下的陷阱;但是,從未有人完全蔑視過謹慎, 試圖出現在既定世界之外。首先,當然有許多人只是在原封不動地接受社會;她們是資 產階級的傑出女詩人,因為她們是這個面;臨威脅的階級當中的最保守成分。她們用精 選出來的詞彙,對所謂「上流社會」的文明加以提煉;她們讚美中產階級的幸福理想, 用詩一般的斑斕色彩去掩飾本階級的利益;她們特意安排了冠冕堂皇的神秘說教,目的 在於說服女人「保持女性氣質」。古老的房子、羊圈和菜園。個性突出的老人、淘氣的 孩子、洗涮、醃製、家庭聚會。 化妝品、客廳、舞會、不幸卻又是典型的妻子、奉獻與犧牲的妙處、有點不滿卻又 是十分快活的婚愛、少女時代的夢想、母性的聽天由命——這些都是英國、法國、美國 、加拿大和斯堪的那維亞小說家們早已用盡的主題;她們就是這樣贏得了名和利,但肯 定沒有豐富我們對世界的看法。 更為有趣的是,叛逆的女性已經在向這不公正的社會挑戰;抗議的文學可以孕育出 真誠而有力的作品;基於反叛心理,喬治·艾略特詳細而戲劇性地描繪了維多利亞時代 的英國場景;儘管如此,如弗吉尼亞·沃爾芙讓我們看到的,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 和喬治·艾略特為了擺脫表面的束縛,仍不得不消極地花費如此之多的精力,以至她們 在到達具有遠見卓識男作家的始發階段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她們再也沒有剩餘的力量去利用她們的勝利,也沒有去破壞阻止她們前進的一切規 則。例如,我們在她們身上既不會發現司湯達那樣的諷刺和輕鬆,也不會發現他那種沉 著與真誠。此外,她們也不具備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之類作家的那種豐富經驗: 這就是為什麼《行軍途中》雖然輝煌,卻仍不可以和《戰爭與和平》同日而語的原因一 呼嘯山莊》儘管宏偉,卻沒有《卡拉馬佐夫兄弟》那種廣闊的視野。 今天,女人堅持自己的權利已不是多麼困難;但她們還沒有完全克服由來已久的、 把她們隔絕於女性氣質的性別限制。例如,有清醒的頭腦是她們應當引以自豪的勝利, 但她們僅僅滿足於此又未免有點太快了。實際上,傳統女人是個有意受騙的人,並且是 個進行欺騙的人;她試圖對自己隱瞞自己的依附性,而這是她贊同依附性的一種方式。 暴露這種依附本身就是解放;目光敏銳的玩世不恭是對屈辱和羞恥的防禦,因此這是初 步表現出來的增越。通過追求目光敏銳,女作家正在為婦女事業進行著重要服務;她們 雖然往往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對服務於這項事業仍是太關注了,以至對極為廣闊的世 界未能採取無私的態度。當她們揭去了幻覺和欺騙的面紗時,她們認為自己做得已經足 夠了;但是這種消極的大膽仍會使我們面對著一個謎,因為真相本身是模稜兩可的、高 深莫測的、神秘的:一旦要予以陳述,就必須通盤重新考慮、重新塑造。這一切完全是 為了不受愚弄,但到那時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女人驅除幻想的勇氣已經衰竭,她驚恐地 停留在現實的門檻上。 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才有例如真誠迷人的女性自傳存在;但是沒有一本可以同盧梭 的《懺悔錄》和司湯達的《自我崇拜回憶錄》相比。我們依然太熱衷於看清事實了,以 至不想透過黑暗,超越具體描述的範圍。「女人決不會超出表象,」有位作家對我說。 這非常正確。她們對有可能探索這個世界的現象仍在感到驚訝,所以她們—一清點這些 現象,而不是嘗試發現其意義。有時她們擅長於觀察事實——已知的事物。她們可以成 為引人注目的記者;例如沒有哪個男記者能超過安德烈·維奧麗絲在印度支那和印度作 的採訪報道。女人能夠描繪氣氛和人物,能夠指出人物之間的微妙關係,能夠讓我們同 樣感到他們內心的隱隱騷動。維拉·凱瑟、埃迪絲·華頓和多蘿西·帕克,都是以清晰 而敏感的筆觸描寫人物和風土人情的。她們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很少如希思克利夫那麼令 人信服:她們對男人的認識僅僅限於他是一個男性。但是她們往往善於描繪她們自己的 內心生活、她們的體驗、她們自己的世界;她們雖然注意隱蔽的事物本質,迷戀她們自 己的奇特感覺,但依舊熱情地用耐人尋味的詞句和世俗的形象比喻,去表達她們自己的 體驗。她們的詞彙常比她們的句法更引人注目,因為她們感興趣的是事物,而不是事物 之間的關係;她們未能追求典雅的抽像,但作為補償,她們的話一下子就說到了點子上 。 大自然是她們最喜歡探索的領域之一。對少女來說,對尚未完全退讓的女人來說, 大自然意味著女人本身對於男人所意味的東西,即意味著她自己和對她的否定,一個王 國和一個流放地;佯裝他者的一切。正是在談到荒野和花園的時候,女小說家才會極其 親切地向我們揭示她的體驗和夢想。她們許多人把奇跡般的生命力和季節封閉在水盆裡 ,花瓶裡,花圃裡; 其他人雖然沒有把植物和動物給關起來,但通過柯萊特或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那種 充滿愛心的密切觀察,仍竭力讓它們屬於她們自己。其實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正視自然中 的非人化的自由,試圖去破譯它的外來含義,熱衷於與這個他者的存在結合起來:除了 埃米莉·勃朗特。 弗吉尼亞·沃爾芙和瑪麗偉伯偶爾為之,幾乎無人沿著盧梭所開闢的道路去冒險。 我們更有理由認為,橫跨既定存在、探索其神秘度的女人是屈指可數的:只有埃米 莉在向死亡發難,只有弗吉尼亞·沃爾芙在對生命提出質疑,只有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不很經常)在對日常的偶然性和痛苦表示懷疑。任何女人都未能寫出過《審判》《白 鯨》《尤利西斯》或《智慧七柱》那樣的作品。女人沒有去爭取人的處境,因為她們還 沒有接受它。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們的作品基本上都既缺乏超自然的反響,也缺乏 憤懣;她們沒有順便去理解一下世界,沒有向它提出問題,沒有暴露其矛盾:她們對待 它彷彿是太認真了。應當說,多數男人也有這種局限性; 當我們把有成就的女人同極少數應當稱為「偉人」的男性相比時,她就顯得平庸無 奇了。並不是特殊的命運在限制她:我們可以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她未曾達到過(暫時 還根本不可能達到)最高的頂峰。 藝術、文學和哲學,是試圖以人的自由,以創造者個人的自由,去重建這個世界; 一個人要有這種報負,就必須從一開始就毫不含糊地接受他是一個有自由的人的這種地 位。教育和習俗強加給女人的種種束縛,正在限制著她對世界的把握;當在這個世界找 到自己位置的鬥爭過於艱巨時,無疑人們會脫離這種鬥爭。目前,如果有誰想去嘗試重 新把握這一鬥爭,誰就必須首先從這一鬥爭進入一種主權者的孤獨狀態:女人首先要痛 苦地、驕傲地開始她在放縱和超越方面——即在自由方面的實習。 我所渴望的是,[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道,能夠自由地去單獨散步,能夠自由地 走來走去,能夠自由地坐在蒂萊裡埃花園的長椅上。沒有這種自由,你就不可能成為一 個真正的藝術家。當你被某人陪伴著時,當你必須等待你的夥伴、你的家人時,你認為 你能夠利用你所見到的事物嗎?!……這是起碼的自由,這是沒有它你便不能認真而成 功地做點重要事情的自由。由於那種愚蠢而持續的壓抑,思想被戴上了鎖鏈……這足以 使你的雙翼下垂。這是沒有女藝術家的主要原因。 事實上,要做一個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單靠培養還是不夠的——就是說,只靠把 辦展覽、搞點資料變成他生活的一部分還是不夠的。文化只能通過自由的超越行動來加 以理解; 即,自由的精神即使再豐富,也必須把自身投向虛無的天國並在那裡住下來; 但是如果有上千種束縛把它留在地面,它的強烈衝動便會受到破壞。今天,少女固 然可以單獨出門,到蒂萊裡埃花園去閒逛,但是我已說過,街頭對她充滿敵意,到處都 是想圖點什麼的目光和動作; 如果她閒逛時粗心大意、心猿意馬,如果她在咖啡館門前點上一支香煙,如果她一 個人去看電影,馬上就可能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能靠衣服和禮貌去引起尊重,但是 這種偏見也牢牢地把她固定在地面上和她自己那裡,「使你的雙翼下垂」。 T·E·勞倫斯18歲那年獨自騎自行車到全法國長途旅行;任何少女都不會被允許參 加任何這類越軌行動,更不用說像勞倫斯後來那樣,在一個半沙漠化的危險國度作徒步 冒險了。然而這類體驗卻有著無法估量的作用:一個人通過這類體驗,在陶醉於自由和 發現的同時,也學會了把整個大地都看成他的領土。 由於她的本性,女人在任何時候都被剝奪了學習暴力的權利:我已指出她虛弱的肌 肉是何等地使她傾向於被動。當一個男孩子用拳頭解決爭端時,他會覺得他有能力照料 自己;作為補償,至少應當允許少女知道,當主動參加體育運動和冒險時,當嘗到克服 困難的自豪滋味時,會有怎樣的感覺。但是她現在並不完全知道。她可能會覺得自己在 世界當中是孤獨的,但她根本不可能作為唯一者和主權者,昂首挺立在世界面前。一切 都在影響她,使她困住自己,使她受外在於她自己存在的存在的支配——尤其是在愛情 方面,她是放棄了而不是堅持了自己的權利。從這點來說,不走運或沒有吸引力反倒常 常是因禍得福。正是由於孤立,埃米莉·勃朗將才能夠寫出狂放有力的作品;在和自然 、死亡及命運對抗時,她除了自己的資力沒有別的靠山。羅莎·盧森堡長得很醜,所以 她根本不想沉溺於對自我形象的狂熱崇拜,根本不想讓自己變成客體、豬物和陷阱;她 從年輕時起就有著完整的精神和自由。即便如此,女人能完全忍受直接面對既定世界這 樣的痛苦,這仍然十分少見。她處處感到的種種壓抑,以及把她壓倒的整個傳統,使她 無法產生對這個世界的責任感,而這就是她平庸的根本原因。 那些被我們稱為偉人的男人,他們以這種那種方式肩負起了世界重任;他們可能幹 得很好,也可能幹得很壞,可能成功地重建世界,也可能被推翻;但首先他們已經承受 了這一巨大負擔。這是任何女人從未做到過的,也是任何女人無法做到的。 一個人要是認為這個世界是屬於他自己的,認為自己應當為其弊端負責,為其進步 驕傲,他就必須屬於特權等級;只有那些處於指揮地位的人,才能通過改造、思考和揭 示,去為這個世界作辯護;只有他們才能通過世界認識自己並努力給它打上自己的烙印 。迄今為止,人(Man)的可能化身,一直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因為,我們認為極其傑 出的那些人,被授予天才稱號的那些人,已經在打算以他們個人的生存去規定全人類的 命運,與此同時卻沒有一個女人認為自己有權這樣做。 凡高怎麼可能會生為女人呢?女人是不會被派到比利時的伯杯耐吉煤礦去執行使命 的,是不會覺得煤礦工人的悲慘生活是自己的罪過的,是不會想到贖罪的;所以,她也 就永遠不會畫出凡高的《葵花》來。更不用說不准她有這位畫家的那種生活方式了—— 在阿勒斯的孤獨,經常出入咖啡館和妓院,所有這一切都在撫育著凡高的敏感性,同時 也撫育了他的藝術。 女人也永遠不會成為卡夫卡:她通過懷疑和焦慮永遠體會不到被逐出天堂的人( Man)所感到的那種痛苦。除了聖·泰麗莎,幾乎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完全放縱,讓自己 在人的處境中度過一生:我們已經看到這是什麼原因所致。當讓她立足於世俗等級之外 時,她會和十字架的聖·約翰一樣感到頭上沒有天花板的保險。兩者都有同一種黑暗, 同一種光亮,自我的同一種空虛,上帝的同一種充實。如果每個人都終於可以這樣不以 兩性差別為榮辱,而以拚命爭來的生存自由的光榮為驕傲,那么女人將只能把她個人的 歷史、她的問題、她的懷疑、她的希望,認同於人類的歷史、問題、懷疑和希望;那麼 她將只能在她的生活和工作中謀求揭示整個現實,而不是僅僅謀求揭示她個人的自我。 只要她仍不得不為做一個人而鬥爭,她就不可能成為創造者。 問題又是如此,要解釋女人的局限性,就必需求助於她的處境,而不是求助於某種 神秘本質;因而未來基本上仍然是開放的。在這個問題上,作家們爭先恐後地堅持認為 女人無「創造性天才」;這一論點得到以前臭名昭著的反女權主義者馬爾泰·傅雷裡夫 人的辯護;但是人們會說,她想讓她的書成為女性無邏輯性和愚蠢的生動證明,所以她 的書才是自相矛盾的。 而且,和「永恆的女性氣質」概念一樣,創造性的「本能」這個概念也必須從考察 存在(entities)的名單上劃掉。有些討厭女人的人有點具體地認為,女人由於神經質 不可能創造任何值得創造的東西;但是他們也往往宣稱天才都有神經病。 無論如何,普魯斯特的例子十分清楚地表明,心理生理上的失衡,既不意味著缺乏 力量,也不意味著平庸。 至於取自於歷史的論據,我們剛才已經討論了它的哪些方面應當予以考慮;不能認 為歷史事實已經確立了永恆真理;正因為這些事實在變化,它只能指明處境實際上是歷 史的。當女人根本不可能完成天才的工作(或者只不過是一種工作)時,她們當中怎麼 可能產生天才呢?以前舊歐洲對美國野蠻人十分蔑視,認為他們既不能以有藝術家自誇 ,也不能以有作家自誇。「在我們為自己的生存作辯護之前,先讓我們開始生存吧!」 傑弗遜有力地回答說。美國黑人對指責他們當中永遠產生不出惠特曼或梅爾維爾之類人 物的種族主義者,也作出了同樣的回答。法國無產階級也不可能提出可以和拉辛或馬拉 梅齊名的名字。 自由的女人正在誕生;她一旦贏得了對自己的所有權,也許藍波的預言就會實現: 「在她們當中,將會有詩人出現!當女人受到的漫無邊際的束縛被消除的時候,當她能 為自己並通過自己去生活,並且當男人(他們是至今仍是可惡的)把她鬆開的時候,她 也會成為詩人! 女人將會發現未知事物!她的觀念世界和我們的會有什麼不一樣嗎?她將碰到陌生 的、深奧的、排斥的。愉快的事物:我們將佔有它們,我們將認識它們。」她的「觀念 世界」未必就和男人的不一樣,因為她只有獲得和他們一樣的處境,才會得到解放;說 她在何種程度上仍然是有差別的,說這些差別在何種程度上仍有其重要性——這其實是 在碰碰大膽推斷的運氣。可以肯定的是,迄今為止,女人的發展前景一直在受著壓制並 且喪失了人性,現在是時候了,讓她為了她自己的利益,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去冒險吧!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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