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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酷熱的日子,鐮刀都好象因為收割磨得發燙了,我從車站坐空車回來的路上,
決定順便回家去看看。
靠近河灘,街道盡頭處的小丘上,有兩座圍著堅固的土牆的院落。宅院周圍有一排
高高的白楊樹。這就是我們兩家。很久以來,我們兩家就毗鄰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
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還沒結婚,都上前線去了,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音信了。
我父親是個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禱,然後到工場木工間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家裡就剩下母親和一個妹妹。
旁邊的院子裡,或者照村裡叫法,小房裡,住著我們的近親。不是我們的曾祖,便
是我們的高祖,曾經是親弟兄;而我稱他們近親,就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早從游牧時
代,從我們的祖先一塊兒安扎帳篷、一塊兒牧放牛羊的時候起,我們就興親族住在一起。
這種傳統還被我們保持下來。在村裡實行集體化的時候,我們父親一輩就挨在一塊兒安
了家。而且也不只是我們,貫穿全村的一直通向河灘的整條阿拉爾街,都是我們同族人,
我們都是一個族系的。
實行集體化後不久,小房的家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兩個歲數很小的兒子。當
時村裡還奉行著世代相傳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傳統,不能讓攜兒帶女的寡婦嫁出族外,
於是族人便讓我的父親娶了她。他這樣做,也是他對於祖先在天之靈應盡的本分,因為
他是死者最近的親屬。
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二個家。小房表面上家業獨立: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牲畜,但
實際上我們是一塊兒過日子。
小房的兩個兒子也參了軍。老大薩特克是剛結婚不久就走的。我們還能收到他們的
來信,當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裡剩下婆婆——我喚她嬸娘——和兒媳,即薩特克的妻子。她們倆從早到晚在
農莊裡幹活。我的嬸娘是一個善良、溫順、老實的女人,論幹活兒從不落在年輕人後面,
不論是挖溝,澆水,樣樣都行。命運像是褒獎她的勤勞,又賜給她一個能干的媳婦。查
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樣,肯操勞,心靈手巧,就是性格有點不同。
我很喜歡查密莉雅。她也很愛我。我們很合得來,可是我們不敢彼此稱呼名字。我
們要不是一家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得叫她嫂子。她喚我
小兄弟,盡管我並不小,我們在年齡上的差別根本不大。但這是村裡的習慣:嫂子得把
丈夫的弟弟喚做小叔或小兄弟。
兩房的家務都由我母親經管。我的小妹幫她一些忙,她還是一個小辮子上纏著頭繩
的傻小妞兒。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些困難的日子裡,她那樣勤勞地幹活。是她把兩家的
小羊和小牛趕到園外去牧放,是她抬來干牛糞和乾柴,讓家裡總有東西燒,是她,是我
這個翹鼻子小妹妹,為了不讓媽媽掛念沓無音信的兒子,總想盡辦法給媽媽解悶消愁。
我們這一大家人和睦相處,豐衣足食,全是母親的功勞。她是我們兩家的全權主婦
和管家人。她很年輕的時候就進了我們的游牧祖先的家門,她一直是虔敬地遵循著祖先
的遺訓,公正無私地掌管兩家家務。村裡公認她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心地好、見識廣的
賢主婦。家裡一切都歸她掌管。至於父親,說實話,村裡人不承認他是一家之主。不止
一次聽到有人在要辦一點什麼事的時候這樣說:「唉,你頂好不要去找大師父,——我
們此地對手藝人這樣尊稱——他就曉得那把斧頭是他自己的。他們家裡大娘才是一家之
主,你去找她,保準沒錯地……」
應當說,別看我小小年紀,倒還常常參預一些家務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哥哥
們都打仗去了。人們把我稱做兩家的男子漢、護家的和養家的,這多半最開玩笑,有時
卻也是正經的。我以此感到驕傲,一種責任感就常常掛在心上。並且,媽媽對我敢於獨
當一面也采取鼓勵態度。她盼望我成為一個善經營、能辦事的機伶人,不要象父親那樣,
一天到晚一聲不響地刨木頭,鋸木頭……
我從車站回來,在宅旁柳蔭下停住車子,鬆了套繩,當我向門口走去時,看到我們
的生產隊長奧洛茲馬特在院子裡。他騎在馬上,像往常一樣,一條拐杖繫在馬鞍上。媽
媽站在他旁邊。他們正爭論著一件事。我走近些,聽見母親的聲音:
「不行!別胡鬧。哪兒見過女人趕車運糧食?你做做好事,讓我的兒媳婦清靜點吧!
她原來幹什麼,還讓她幹什麼吧!就這樣已經搞得我暈頭轉向了,你倒來營管兩個家看!
幸虧還有個小丫頭幫我一把……已經有一個星期我連腰都直不起來,腰簡直要斷了,就
象馱著塊千斤石,這不,玉米又干壞了,等著澆水呢!」她越說越上火,一面不時地把
頭巾的角往衣領裡面塞。她生氣的時候,常做這種動作。
「您這個人可真是的!」奧洛茲馬特在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說,「我要是有腿,
而不是這條拐杖,我會來求您?最好還是像過去一樣,我自己來干,把糧食袋往車上一
摔,趕馬就走!……這不是女人幹的活兒,我曉得,可你到哪裡找男人去?……所以才
決意請女將出馬。您不準兒媳婦趕車,可上級對我們把難聽話都說盡了:戰士們需要糧
食,我們卻完不成計劃。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我拖著長鞭朝他們走去,隊長看見了我,高興起來,顯然他是想出了什麼新點子。
「好啦,您要是擔心媳婦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駕,」他高興地指著我說,
「他決不會讓誰靠近她。可以不必猶豫啦!咱們的謝依特是好漢子。只有這些小伙子,
咱們這些養家的,才真解決問題…… |
媽媽不讓隊長把話說完:
「唉呀,瞧你像個什麼樣子,簡直成了流浪漢!」她數落起來。「瞧你那頭發,毛
蓬蓬的,……你爸爸也真是好樣的,給兒子剃剃頭都騰不出工夫……」
「就這樣好啦,今天就讓兒子和老人家親熱親熱,剃剃頭,」奧洛茲馬特機伶地接
過母親的話頭說,「謝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家裡,把馬喂一喂,明天一早我就派給查密
莉雅一輛車,你們一塊兒趕車。要給我記住,你可得負責她的安全。您就別擔心啦,家
主娘,謝依特決不讓她受欺侮。既是這樣的話,我還再派丹尼亞爾同他們一塊兒。您是
知道他的,是個很老實的後生,……就是剛從前方回來的那一個。就這樣吧,三個人一
塊兒往車站運糧食,誰還敢動一動您的兒媳婦?對吧,謝依特?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想
讓查密莉雅趕車,可你媽媽不同意,你要勸勸她!」
隊長的誇獎,以及他竟用對待成年人的態度同我商量問題,使我心裡美滋滋的。另
外我立時想像著,能和查密莉雅一塊地趕車去車站該有多好。我於是擺出一到老成的樣
子,對媽媽說:
「保證設事兒,怎麼,會有狼來把她吃掉還是怎的?」
我並且擺出老把式的神氣,煞有介事地從牙縫裡哧了一聲,大模大樣地晃著肩膀,
拖了鞭子就走。
「唉呀,你可真行!」媽媽做出驚喜的樣子,但是她馬上氣憤地呵斥道,「糧吃不
吃她,你怎麼知道?就出了你這塊聰明材料!」
「他不知道,誰知道?他是你們兩家的男子漢,很能干,有兩下子!」奧洛茲馬特
拚命講我的好話,他一面擔心地望著媽媽,怕她又固執下去。
可是媽媽沒有反駁他,只不過不知為什麼立時重重地歎了口氣,緩和了語氣說:
「這可算什麼男子漢,還是孩子哩,可就這樣也得白天黑夜地埋頭幹活,……我們
那些叫人愛不夠的男子漢天知道在哪裡!家家空蕩蕩的,就好比營地上拔掉了帳篷……」
我已經走遠了,沒有聽完母親的話。我一路用鞭子打著屋角,打得灰塵飛揚,我甚
至沒有理睬正在院子裡用手拍制牛糞塊的小妹歡迎的笑臉,神氣活現地走進了井棚。我
在裡面蹲下來,不慌不忙地從桶裡倒水洗淨了手。然後走進房裡,喝了一碗酸牛奶,再
倒一碗端到窗台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媽媽和奧洛茲馬特還留在院子裡。只不過他們已經不再爭論了,而是平心靜氣地低
聲談著。他們准是在談我的哥哥們。媽媽不時用衣袖擦擦紅腫的眼睛,深沉地點著頭,
表示對正在安慰她的奧洛茲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糊的淚眼望著綠樹蔥蔥的遠方,像是
希望看到自己遠方的兒子。
媽媽一傷心起來,就什麼都不講了,看樣子,她答應了隊長的要求。他達到了日的,
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騎,馬匹跑著輕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論是媽媽,不論是我,自然都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切將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我一點都沒有擔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駕馭得了雙套的馬車。她對馬是摸得透的,因為
查密莉雅是巴開爾山莊一位牧馬人的姑娘。我家的薩特克也是牧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
賽馬時,他竟趕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管它,可是大家都在說:賽馬之後,
惱羞成怒的薩特克就把她搶來了。還有一些人卻偏說,他們是戀愛結婚的。不管怎麼說
吧,他們共同生活總共只有四個月。後來戰爭開始,薩特克便應召參軍了。
不曉得該怎麼理解,也許由於查密莉雅從小就和爸爸一起趕馬群,——他身邊就她
一個,又當女兒,又當兒子,——於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現了一些男子氣概,有點躁烈,
有時甚至很粗獷。查密莉雅幹起活來一陣風,有男人氣魄。和鄰居婦女能處得來,可要
是有人沒來由惹惱了她,她罵起你來可不讓人,還有幾次有人被她揪住了頭發。鄰里不
止一次前來告狀;
「你們這算什麼樣的兒媳婦?進門才沒幾天,一張嘴就這麼厲害!一點不給人面子。」
「她就這樣才好哩!」媽媽回敬說,「我家媳婦有話就愛當面講。這比藏而不露背
地咬人強。您家媳婦倒會裝溫和模樣兒,可這種溫和媳婦,好比臭雞蛋:表面乾淨光滑,
骨子裡其臭難聞。」
爸爸和嬸娘對待查密莉雅從來不像別的公婆那樣厲聲厲色,挑鼻子挑眼兒。他們對
她很和善,心疼她,就只希望她一點——希望她對真主虔誠,對丈夫忠實。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把四個兒子送進了軍隊之後,便把兩房唯一的媳婦查密莉
雅當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對她百般憐惜。我卻不理解我的媽媽是怎麼回事兒。她可不是
隨便就喜歡誰的。我媽媽對人對事要求十分嚴格。她過日子有自己一套規矩,從來不肯
改變。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用的帳幕投到院子裡,用杜松枝熏一熏,這帳幕
還是我父親年輕時制備的。她教導我們絕對熱愛勞動,尊敬長者。她要求家庭中每個成
員無條件服從。 |
查密莉雅自從到我家來,就不像個做媳婦的應有的樣兒。不錯,她尊敬長輩,聽他
們的話,但是在他們面前從來不肯低頭彎腰,她可也不像別的年輕媳婦那樣躲到一旁嘁
嘁喳喳。總是想什麼就直截了當地說什麼,也不怕說出自己的不同見解。媽媽常常支持
她,愛聽聽她的意見,但是決定權往往仍歸自己。我感到,似乎媽媽從查密莉雅的心直
口快、大公無私中看出她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並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
己的位子上,使她成為一個同樣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樣的當家人,家業的繼承者。
「要感謝真主,我的孩子,」媽媽常教導查密莉雅說,「你是嫁到一家殷實、有福
的人家來了。這是你的福氣。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幾個孩子,家裡夠吃夠用。我們老
一輩掙得的家業,謝天謝地,都得給你留下,我們帶不進墳墓。不過,只有那愛惜聲名、
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長久。這話你得記牢,要經常檢點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兩個婆婆感到不以為然;她快活起來太過於外露了,就像
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好象無緣無故就笑起來,而且笑得那麼響,那麼快活。每當收
工回來,不是走,卻是一路跳過溝渠,跑進院子。而且常常毫無來由地一會兒抱住這個
婆婆親親,一會兒抱住那個婆婆親親。
查密莉雅還喜歡唱歌,她總在哼著一點什麼,長輩面前也不迴避。這一切自然和村
裡傳統的媳婦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兩位婆婆用以自慰的是:查密莉難會慢慢收住
的,本來麼,年輕時候說起來都是這樣的。可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
再好了。我們在一塊兒非常快活,我們可以毫無緣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裡互相追
著玩兒。
查密莉雅長得很美。身材勻稱、苗條,頭發又密又長,編成兩條粗粗的、沉甸甸的
長辮子。她很會結她的白頭巾,讓它稍稍偏些垂到額頭上,這對她十分配稱,把她那端
正的臉上的黧色皮膚襯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時候,她那黑中透藍的一雙杏眼,閃耀
著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的山村小調,她那美麗的眼睛裡就現出一種熱情
奔放的光彩。
我時常發現,男子漢們,特別是返鄉的戰士們,愛用眼睛盯她。查密莉雅自己也愛
玩愛鬧,可是她對那些放肆的家伙確也不給好顏色。盡管這樣,我還是常常很惱火。我
愛她而嫉妒別人,就像弟弟愛大姐因而嫉妒別人一樣,我要是發現年輕人圍在查密莉雅
身旁,就要盡量想法子干擾他們。我擺出氣鼓鼓的架子,根恨地望著他們,像要用自己
的神情告訴他們:「你們別太得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別以為沒有人保護她!」
在這種時候,我常常裝出隨便的樣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過去談話,企圖嘲笑追
逐她的人,而當這種辦法毫不見效時,我就失去自制,氣鼓鼓地,哼鼻子瞪眼睛。
小伙子們就噗哧大笑;
「唉呀,你瞧他的樣子!看樣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們還不知道的」
我極力撐持著,可是我感到耳朵在發燒,偏是叫我出醜,並且惱得我眼裡進出淚水。
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了解我的。她勉強忍住就要進發出來的笑聲,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以為嫂子是可以隨便在大路上撿到的?」他對男子漢們抖直身子說,「你家
嫂子也許是撿來的,我家可不是!快走開,我家小叔兒,哼,就要你們好看!」查賽熱
雅在他們面前擺了個威武姿勢——傲然昂起頭來,挑戰似地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聲地
笑著,拉了我一同走開。
我看出這種笑裡有氣憤有高興。可能她當時想:「你呀,真是傻孩子!只要我想隨
便胡來,誰還能攔得住我?全家一齊來看著我,也看不住我!」在這種情形下,我總是
門聲不響,覺得有點對不起她。確實,我因為愛查密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為她是
我的嫂子,因為她的美,她那灑脫的、自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驕傲。我和她是最知心的
朋友,有什麼事從不彼此隱瞞。
那時候村裡男人很少。有的年輕人就抓住這一時機對婦女十分放肆、十分輕視,說
什麼,「同她們沒什麼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個都會跑過來。」
有一天在割草的時候,我們一個遠房族人奧斯芒走來糾纏查密莉雅。他原也認為沒
有一個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誘。查密莉雅卻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從草垛腳下站起來,
——她本來在草垛涼蔭裡休息的。
「別動手動腳的!」她痛苦地說,把身於扭過去,「雖然把你們看成個人樣兒,可
是有的人卻象畜牧一樣!」
奧斯芒躺到草垛腳下,輕蔑地撇一撇舔濕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貓的饞,……有什麼好裝的呀,也許是願意守一輩子了,
鼻子還翹得老高哩。」
查密莉雅猛地轉過身來。
「也許,就願意守一輩子!我們就碰上這種命麼,你混蛋就開心好啦。我要一百年
獨身,可對像你這號兒的,連口唾沫都懶得吐——討厭。我看,要不是戰爭,誰又輪到
同你講話!」
「我說的就是這話!戰爭,沒有了男人的管教,你才要怎的就怎的。」奧斯芒得意
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這個調調兒。」
查密莉雅本想向他撲過去,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什麼也沒說,覺得不值得同他糾纏。
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後厭惡地啐口唾沫,從地上抬起草杈,走了開去。
我站在草垛後面四輪大車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轉過身去。她了解我當時的心
情。我當時的感覺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侮辱。我懷著痛苦的心情
責備她說。
「你幹嗎理睬這種人?同這種人有什麼道理好講?」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陰沉地皺緊眉頭,一句話也不同我講,也不像平常那樣有
說有笑。當我把四輪大車趕到她跟前時,她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隱忍在心中的可
怕的惱人事,猛力將草權扎進草堆,一下子把草杈舉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臉。她把草
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這一次裝車裝得很快。有一會兒我走到一旁,回頭一
望,看到她拄著草杈柄,站了一兩分鐘,在想什麼事,然後,猛然醒悟過來,又拚命干
起活兒。
當我們裝好最後一輛四輪大車時,查密莉雅像是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著
落日。河那邊,在哈薩克草原的邊沿上,已經疲乏無力的割草時候的夕陽,像燒旺的烙
餅爐的灶眼一樣發著紅光。它緩緩地向地平線外游去,用霞光染紅天上柔軟的雲片,向
淡紫色的草原投射著余暉,草原上低窪的地方已經籠罩起淡淡的、藍灰色的暮雷。查密
莉雅望著落日,流露出內心無比的喜悅,像是在她面前出現了一個童話世界。她的臉上
放射著溫柔的光采,那半張開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著。這時查密莉雅像是回答我還
沒有出口、但眼看要脫口而出的責備,轉過身來,用一種好像是我們一直在談話的語調
說:
「你別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這還算個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
著正在下墜的半邊夕陽,吁一口氣,深沉地繼續說道:「象奧斯芒這樣的人,他們怎麼
會懂得一個人的心情?這顆心誰也不懂得,……也許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男人……」
在我掉轉馬匹的當兒,查密莉雅已經跑到在我們一旁幹活兒的女人們那裡去了,並
且傳來了她們爽朗的快活的談笑聲。真說不請她是怎麼囫事,也許她在眺望落日的時候,
心情變開朗了,也許只不過因為活兒幹得很好,就這麼高興起來。我坐在四輪大車上的
高高的草堆上,望著查密莉雅。她從頭上扯下白頭巾,寬寬地張開兩只手臂,在暮靄沉
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場上追逐一個女友。她的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我的不快也馬上飛走
了:不值得為奧斯芒的胡說八道花費心思!
「嗨……咱,走啊!」我連甩幾鞭,催動了馬匹。
那一天,我按隊長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頭發理一理,同時給薩特克寫封回信。
當時我們有我們一套規矩:哥哥們來信寫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郵遞員卻把信交給媽媽,
至於讀信和回信則是我的義務。我未開始讀,早就曉得薩特克寫些什麼。他所有的信都
是一個模樣兒,就像羊群裡的羊羔一樣。薩特克永遠以「平安家書」幾個字開始,然後
一成不變地寫道:「此信煩寄安居於繁榮昌盛的塔拉斯區的余之闔家:至親至愛的父親
昭日楚拜……」然後是我的母親,隨後是他的母親,再後依照嚴格的長幼順序寫著我們
所有的人。此後一定要問候族長們以及近親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像倉促想
起似地附筆寫道:「並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當然,在父親和母親都活著;村裡族長和近親還健在的時候,開頭便寫妻子,尤其
指名給她寫信,是不恰當,甚至是有失體統的。不僅薩特克這樣認識,每一個自尊的男
人都是這樣。況且這也沒什麼道理好講,當時村裡就興這樣,這不僅無可非議,而且我
們簡直想都沒想過,再說當時也來不及想這些。要曉得,每一封來信,都是一件久所盼
望的、令人振奮的大事。
媽媽總要讓我把信反復談上好幾遍,然後深受感動地把信拿到龜裂的手裡,抓得死
死的,好象摸著一隻鳥兒,怕它要飛走似的。最後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費力地把信折成三
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們,我們要象護身符一樣保存好你們的信,」她含著淚顫抖地說,
「信裡還問,父親、母親、親人們怎麼樣呢,……我們又能往哪裡去,我們還不是在自
己村裡……可你們怎麼樣?哪怕就寫一句話,說『我活著』,就行了,我們別的也不要……」
媽媽還得對著信端詳好半天,然後把它收藏到一向放這些信件的皮包裡,再鎖進櫃
裡。
要是這時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給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裡,我發現她是多
麼激動。她默讀著,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掃過字裡行間。但是,越接近結尾,她
的肩膀垂得越低,臉上的熱情漸漸地熄滅。她緊皺起那倔強的眉頭,不等讀完末後幾行,
便把信還給媽媽,神情那麼冷淡,像是交還借用的一件東西。
媽媽顯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兒媳的心情,於是竭力勉勵她:
「你這是怎麼啦?」她一面鎖著櫃子,一面說,「不高興高興,反倒難過起來了!
還是就你一個人的丈夫在軍隊上?難過的不是你一個,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麼受,你
就怎麼受。依你看,捨有人不想念、不掛心自己的丈夫?……掛心就掛心吧,可不要露
出掛心的樣子,心裡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沒有講話。但是她那倔強的、憂鬱的目光似乎在說:「老人家,您什麼也
不懂!」
這一次薩特克的信也是從薩拉托夫來的。他住在那裡的野戰醫院裡。薩特克寫著,
因為負傷,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關於這一點,他以前也告訴過我們,
於是我們十分高興,因為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沒有睡在家裡,我駕起車來到打穀場上。平常我總在這裡過夜。我總
把馬牽到苜蓿地裡,絆在那裡。主席不允許在苜蓿地裡放牲口,但是為了讓我的馬能夠
駕得起載,我常常違犯這條禁令。我知道在低窪處有一塊地方很僻靜,況且在夜裡,誰
也不會發覺。但是這一次,當我把馬卸下,把它們牽去的時候,卻已經有人在芷蓿地裡
放了四匹馬。這使我很惱火。因為我是雙馬大車的主人,那我就有權利發火。我毫不加
考慮,就打算把別人的馬給趕得遠遠的,好教訓教訓這個侵犯我的領地的不自愛的家伙。
但是我忽然認出了有兩匹馬是丹尼亞爾的,他就是白天隊長提到的那個人。我想到從明
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亞爾一塊兒往車站運糧食,就沒有驚動他的馬,仍舊回到打穀場上。
丹尼亞爾原來在這裡。他剛結自己的大車輪子擦過油,這會兒正在緊車軸上的螺絲。
「丹尼克,窪地上的馬是你的吧?」我問他。
丹尼亞爾慢慢轉過頭來。
「有兩匹是我的。」
「另外兩匹呢?」
「那是,怎麼叫,查密莉雅,對吧,是她的馬。她是你的什麼人,嫂子,是嗎?」
「是的,嫂子。」
「是隊長親自放到那兒的,讓我照應一下……」
幸虧我沒有把馬趕跑!
夜深了,山間吹來的晚風息了。打穀場上也靜了下來。丹尼亞爾靠近我,在草垛腳
下躺下來,但過了不多時又爬起來向河邊走去。他快到陡岸的沿上停了下來,就那麼一
個勁兒地站著,倒背著手,將頭微微偏在肩上。他背對我站著。他那頎長的、像是用斧
頭砍削出來的有邊有稜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中顯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細細傾聽那大
河的流水聲,——夜晚,河水下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可聞了。可能,他還在傾聽我所聽
不見的一些夜的音響和喧囂。「他又想在河邊過夜啦,真是怪人!」我覺得好笑。
丹尼亞爾不久前才來到我們村裡。有一天,一個小家伙跑到割草場上說,村裡來了
一個傷兵,至於是什麼人,誰家的,他卻不知道。哈,當時可熱鬧啦!村裡有那麼一股
勁頭兒:前方戰士要是有人回來,不論老人、小孩,都一齊成群成群地擁去看新來的人,
和他握手問好,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家的親人,聽聽新聞。這會兒便響起一陣無法形容的
喊叫聲,每個人都在猜想:也許是我家哥哥回來了,也許是哪一位親戚?割草的人們全
都跑去,瞧瞧是怎麼回事。
原來,丹尼亞爾是我們本地人,本是我們村裡的人。老人們說,他在童年便成了孤
兒,過了三四年沿門乞討的生活,後來跑到卡克馬克草原哈薩克那裡去了,——他的母
系親屬是哈薩克。要說把這孩子找回來,可就沒有那樣近的親屬,就這樣大家把他忘記
了。別人問他離家以後怎樣生活,丹尼亞爾只回答幾句應付應付。可依然能夠理解到,
他曾經加倍地吞夠了生活的苦果,嘗盡了孤兒的辛酸。生活驅趕著丹尼亞爾象風捲球一
樣到處奔波。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在卡克馬克的土地帶牧羊,等長大了,在沙漠裡開
運河,在新建的國營棉花農場工作,後來在塔什干附近的安格林礦井裡工作,打這兒進
了軍隊。
丹尼亞爾回到家鄉,人們用贊許的態度迎接他。「不管在異地飄泊多久,現在是回
來了,就是說,命定要喝家鄉溝裡的水。而且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語言,多少帶一點哈薩
克腔,但仍然說的是地道的家鄉話!」
「都爾把兒1跑遍天涯也要尋找自己的同群。誰又不覺得自己的家鄉、自己的人民
可親!你回來,是好樣的。我們高興,你祖先的在天之靈也高興。感謝真主,但願打垮
德國人,過過太平日子,你也和別人一樣,成個家,讓你家煙囪上也冒冒煙!」有一個
長輩這麼說。
1神話中的駿馬。
提起丹尼亞爾的祖先,他們准確地斷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們村裡就這樣出現了一
個「新族人」——丹尼亞爾。
於是生產隊長奧洛茲馬特把這位脊背微微向前彎、瘸左腿的高個子士兵,領到我們
割草場上來了。他把軍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著,盡力跟上奧洛茲馬特那四一溜
小跑著的矮壯的小跳馬。至於隊長本人,和頎長的丹尼亞爾在一塊兒,他那小個兒,那
活潑的姿態,真有點像一隻不安生的河鷸。孩子們甚至都笑了起來。
丹尼亞爾受傷的腿還沒有痊癒,膝部還不能打彎兒,因此割草他不行,就把他派到
我們孩子們這兒來,在割草機上工作。說實話,我們不太喜歡他。首先他那孤僻勁兒,
就不合我們的意。丹尼亞爾很少說話,就是說話,也叫人感覺他這會兒在想些別的不相
幹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難以斷定,他是不是在看著你,雖然他那一雙深思還
想的眼睛直對你臉上望著。
「可憐的小伙子,看樣子,戰場上把他搞懵了,還一直沒有回過神來!」大家這樣
議論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亞爾盡管總是這樣在想心思,幹起話來卻又快又利落,從一旁
看去還以為他是一個好交遊的開朗的人呢。也許是孤苦伶什的童年,教會了他掩藏自己
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養出一種內向的性格?可能是這樣的。
丹尼亞爾的嘴角上帶著清晰的紋絲,兩片嘴唇總是緊閉著,眼神抑鬱、鎮定,只有
兩道彎彎的、活潑的眉毛給他那副瘦削的、總是顯得疲倦的面孔增添一些生氣。有時候
他會凝神傾聽,像是聽到一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時他眉飛色舞,眼裡燃燒著一種難
以理解的喜悅。然後他不知為什麼事微笑好久,顯得十分高興。這一切我們都感到奇怪。
況且還不止這個,他還有別的一些怪痺。傍晚,我們卸了馬,總是湊在窩棚旁邊,等著
女廚師給我們煮飯,丹尼亞爾卻爬到守望台1上,在那兒坐到天黑。
1可以了望四周的一種高地,這一名稱是吉爾吉斯族人從游牧戰爭時期保留下來的。
「他在上面幹什麼呀?派他放哨還是怎的?」我們笑著說。
有一次,我出於好奇心,也跟著丹尼亞爾爬上了守望台。這裡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附近山腳下那一片籠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遼闊地擴展開去。黑沉沉、霧靄靄的
大地,像是慢慢溶化在靜寂之中。
丹尼亞爾對於我的到來甚至全沒注意;他抱膝坐著,用沉思然而明亮的目光望著前
方。我於是又感覺他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我所聽不見的一些聲音。有時他側耳靜聽,凝
神屏息,睜大一雙眼睛。有一種東西在激盪著他的心,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站起來,敞
開自己的胸懷,不過不是對我敞開——他沒有理會我——而是對著一種巨大的、無邊無
際的、我所看不見的東西。過一會兒我再望他,他卻完全變了;丹尼亞爾沮喪地、無精
打采地坐著,就像工作以後在休息似的。
我們農莊的割草場,分佈在庫爾庫列馬河灣的灘地上。庫爾庫列馬河在離我們不遠
處衝出了峽谷,變成一條脫韁野馬似的、瘋狂的急流,奔馳在平川地上。割草時節,就
是山洪暴發的時節。榜晚時分開始漲水,大水混濁而泡沫翻騰。半夜裡我在窩棚裡幾次
被河水強烈的震盪聲驚醒。已經澄清下來的藍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窺探著窩棚,
冷風陣陣襲來,大地睡熟了,只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氣勢洶洶地朝我們奔來。雖然我
們不是緊靠河邊,夜晚水聲卻令人感到那樣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種恐懼:萬一河
水衝來,萬一把窩棚沖跑呢?我的夥伴們正睡著那樣香甜的、割草季節的好覺,我卻不
能入睡,於是走出棚外。
庫爾庫列馬河灣之夜美麗而又可怖。草地上這裡那裡呈現著被絆住的馬匹的黑影。
馬兒飽餐了夜露浸潤的青草,這會兒,在半醒不醒地打著盹兒,間或噴一噴鼻子。就在
一旁,庫爾庫列烏河水沖過水漉漉的、彎下了腰的柳叢,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滾動著石
塊,發出暗啞的聲音。不肯片刻安靜的河流,使黑夜充滿了狂亂的、恐怖的聲音。驚心
動魄。可怕極了。
在這樣的夜裡,我經常想起丹尼亞爾。他平常睡在緊靠河邊的草垛裡。難道他不害
怕?河水的聲音怎會震不壞他的耳朵?他能睡得著嗎?為什麼他要一個人在河邊過夜?
他在這裡面能得到什麼樣的樂趣?怪人,超世派。這會兒他在哪兒?我四面望望,看不
到一個人。河岸像兩條傾斜的山崗似地伸向遠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
帶,萬籟無聲,星光燦爛。
似乎丹尼亞爾該在村裡結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彷彿友誼或仇敵,
同情或嫉妒,這些觀念對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曉得,只有那種能夠替自己、也能替別人
站出來說話的男子漢,才能在村裡出頭露面,他們有力量造福,有時也能為禍,他們能
夠在喜宴上和喪宴上發令司儀,不亞於族長們——這樣的男子漢也受到女人們的青睞。
如果一個人,就像丹尼亞爾一樣,凡事站在一邊,不參與村中事務,那末有些人就
乾脆不覺得有他這個人,有些人就寬厚地說:
「沒有人得他的好處,也沒有人得他的害處。就這麼活著,湊合著捱自己的歲月,
就這麼的也好……」
這樣的人,照例要成為嘲笑和憐憫的對象。我們這些總想表現得比自己年齡老大些
的少年們,為了和真正的男子漢們步調取得一致,若不是當面,便是常常在我們之間取
笑丹尼亞爾。我們甚至笑他自己在河裡洗他那件軍裝上衣。他洗過後,不等全干就穿上,
因為他只有這麼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亞爾似乎和氣而又老實,可我們卻從來不敢和他親近。也並不是
因為他比我們年長——差個三歲、四歲,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對大幾歲的人從不客氣,
就稱「你」——也並不是因為他愛板面孔或者擺架子——板面孔,擺架子有時能引起一
種類似尊敬的東西——不是的,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隱藏在他那默默不語、憂鬱的沉
思中,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這些跟誰都打交道的孩子們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們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緣由。我是一個非常好奇的孩子,
常常因為愛刨根問底惹得人討厭,而向前方戰士打聽戰爭情形,更是我真正熱衷的事。
丹尼亞爾來到我們割草場上以後,我一直在尋找適當機會,向這位新歸來的前方戰士打
聽一點什麼。
有一次傍晚收工後,吃罷了飯,我們坐在篝火旁安靜地休息。
「丹尼克,講一點戰爭情形吧,趁大家還沒睡,」我請求說。
丹尼亞爾起初沒有講話,甚至似乎很生氣。他久久地望著火堆,然後拍起頭來,望
著我們。
「你說,講講戰爭?」他問道,接著,像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聲音低沉地
說:「不,最好你們還是不要知道戰爭!」
然後他扭過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裡,吹起火來,不管對我們哪一個都不望
一眼。
丹尼亞爾再也不多講了。但是甚至從他講的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可以理解到:戰爭可
不是講講好玩的,這不是童話,講出來可以叫你們睡覺前解悶兒。戰爭在人們心靈深處
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講戰爭可並不輕鬆。我自己感到慚愧。再也沒有向丹尼亞爾問起戰
爭的事。
不過,那個傍晚報快就被忘卻了,就像村裡對丹尼亞爾本人的興趣很快便消失了一
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亞爾將馬帶到打穀場上,這時查密莉雅也來了。她看到我
們,老遠就喊:
「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馬帶來!我的馬軛在哪兒?」接著,就像當了一輩子車
把式似的,一本正經地檢查車輛,蹬兩腳試試輪轂安得好不好。
當我和丹尼亞爾騎馬走近時,我們的模樣兒她覺得開心死了。丹尼亞爾兩條瘦瘦的
長腿搭拉著,穿一雙厚油布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著就要從腳上掉下來。我光著腳
兒踢馬前進,腳底板僵硬烏黑。
「真是一對兒!」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頭來。她再不耽擱,對我們發起號令:「動
作快些,好在天熱以前趕過草原!」
她抓住馬勒,滿有把握地把馬牽到車前,動手套車。她全是自己套的,只有一次要
我做給她看,怎樣調理韁繩。她沒有理會丹尼亞爾,彷彿他根本不在旁邊。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顯然使丹尼亞爾感到驚訝。他敬而遠之地
閉緊嘴唇,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同時卻又暗暗贊賞地望著她。當他一聲不響地從磅秤
上搬起糧食袋,舉向車上時,查密莉雅朝他奔去:
「這算怎麼回事,每個人就這麼各使各的冤枉力氣?不成,伙計,這麼干不行,快
把手給我!喂,小兄弟,發什麼呆,到車上去,把袋子擺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亞爾的手,當他們一塊兒,手攥手地將糧食袋朝上摔的時候,
他這個可憐人兒,羞得臉都紅了。此後,每當他們彼此緊握住手搬糧袋,兩個頭幾乎碰
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到丹尼亞爾是多麼不自在,他緊張地咬著嘴唇,極力不去看查密莉
雅的臉。查密莉雅卻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員開著玩笑,好象就不覺得有這個配手似
的。後來,當車子裝好,我們把韁繩拿在手裡的時候,查密莉雅調皮地眨眨眼睛,帶笑
說:
「呃,你叫什麼,丹尼亞爾,是不是?看樣子你像是個男子漢,頭前開路!」
丹尼亞爾還是一聲不哼地趕動了車子。「瞧你這可憐樣兒,怎麼搞的呀,為什麼這
樣喜歡害臊呢?」我想道。
我們要走的路很遠: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後穿過峽谷,走向車站。好在是,從
出發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馬匹不吃力。
我們的庫爾庫列馬村沿河展開,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腳下。只要
不走進峽谷,就總能看得見我們的村子和它那蔥鬱的樹叢。
一天的工夫我們只能來回跑一趟。我們早上出發,來到車站已是過午了。
太陽無情地炙燒著,車站上十分擁擠,水洩不通:平原上各地來的運糧馬車、四輪
大車和從遼遠的山區農莊來的馱糧食的牛和驢,擠得滿滿的。趕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婦女,
黑黑的,穿著褪色的衣服,光腳丫被石頭碰得到處是傷,嘴唇因為炎熱和塵土乾裂得出
血。
糧站大門口懸著一條橫幅:「將每一顆糧食支援前方!」院子裡忙亂、擁擠,趕車
趕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牆外面,機車在調車,隨著一團團濃濃的熱氣,噴吐著
煤屑兒。列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橫擦而過。有一些駱駝,咧著那流誕的大嘴,惡狠狠
地濟命吼著,很不願意從地上爬起來。
在驗收站,在發燙的鐵房頂下面,糧食堆成山。須要把糧袋順著木板扛到上面緊靠
房頂的地方。濃烈的糧食氣味和塵土嗆得人端不過氣來。
「喂,小伙子,你給我小心點兒!」熬夜熬得眼睛通紅的驗收員在下面大聲叫著,
「往上扛,扛到頂上去I」他用拳頭嚇唬,氣呼呼地駕著。
他可罵什麼呀?就不罵我們也曉得往哪裡扛,我們會扛上去的。要曉得,這糧食是
我們用雙肩一直從地裡拉來的,在那裡,女人、老頭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長成,
收割下來,在那裡,就這會兒,在這熱火朝天的農忙時節,康拜因手正駕著破爛不堪、
早該報廢的康拜因在苦戰,在那裡,女人們日日夜夜彎腰握著火燙的鐮刀,在那裡,孩
子們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顆掉下的谷粒兒。
就現在我還記得,我用肩膀扛過的那些糧袋是多麼沉重。這類活兒只適合最強壯的
男人干。我朝上走著,在咯吱咯吱響著的、壓得一彎一彎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穩,
用牙死死地咬住袋邊兒,好把糧袋封住,不使撤掉。塵土嗆得喉嚨發癢,助部壓得酸痛,
眼前冒著一團團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氣力不支,只覺糧袋毫不留情地從背上往下
滑,我真想把它摔掉,並且同它一起滾下去。但是後面有人走著。他們也拉著糧袋,他
們和我年齡相仿,同樣是少年,或者是已經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婦女。要不是戰爭,
會讓他們扛這樣重的東西?不能,當婦女子著和我同樣的活兒的時候,我沒有權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長衫撩到膝蓋以上,我於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
腿上凸起的肌肉繃得多緊,我看到,糧袋壓得她象彈簧似地一彎一彎的,她用多大的氣
力才支撐住那柔軟的身軀。查密莉雅只不過有時候停一會兒,她似乎覺得我氣力越來越
不行了。
「堅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幾步了!」
可她自己聲音也並不響亮,下氣不接上氣的。
當我們倒掉糧食,往回走的時候,迎面碰上丹尼亞爾。他微微瘸著腿,邁著堅強而
均勻的步子在木板上走著,家平常一樣孤孤零零,一言不發。在我們走近時,丹尼亞爾
向查密莉雅投過憂鬱而熾熱的一眼,查密莉雅卻彎下累壞了的腰,抻抻撩皺了的衣裙。
丹尼亞爾每次望她,就像頭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卻仍然不去理睬他。
確實,已經成了慣例:查密莉雅要麼就嘲笑他,要麼就根本不去理睬他。這要看她
的情緒而定。譬如,我們正在路上走著,她忽然靈機一動,對我喊道:「喂,快走!」
於是一面吆喝著,把鞭子舉過頭頂,打馬飛奔。我跟著她。我們超在丹尼亞爾前頭,將
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濃濃塵霧當中。雖然這是開玩笑,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忍受得了這樣一
招兒。可你瞧,丹尼亞爾看樣子就不生氣。我們從旁邊馳過,他卻帶著一種抑鬱而贊賞
的神情,望著站在車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頭一望,丹尼亞爾甚至造過塵土在望
著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善良的、原諒一切的神情,而我還猜度到裡面有一種
癡心的、隱在深處的戀情。
不論是查密莉雅的嘲笑,還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沒有惹惱丹尼亞爾。他像是
發下了誓願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憐他,有幾次我對查密莉雅說:
「嫂子,你幹嗎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樣一個老實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揮,笑著說,「我這麼的,不過開開玩笑,對這個孤
僻家伙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後來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亞爾來,一點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氣。他那奇怪的、直愣愣
的目光,開始使我不安。當她將糧袋扛上肩膀時,他是怎樣瞧她啊!確也是的,在這人
聲喧囂、擁擁擠擠、滿院子嘈雜聲裡,在慌張忙亂、喉嚨嘶啞的人們中間,查密莉難是
多麼顯眼,瞧她動作多麼老練,多麼利落,步子多麼輕快,一切如人無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為了從車上卸下糧袋,查密莉雅彎彎地探過身子,伸出肩膀,將
頭盡力向後仰,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頸子,那被陽光染成棕色的長辮子幾乎就碰到地面。
丹尼亞爾好象無意之間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門口。想必他認為這樣做
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這種行動開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
受到了屈辱,因為我認為無論怎樣丹尼亞爾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連他都要盯她,就甭說別人了!」把我整個兒惱透了。於是我那尚未擺
脫掉孩子氣的自私心,又燃燒起熾烈的妒火。要曉得,孩子們常因為愛自己的親人而嫉
妒別人。這會兒我對丹尼亞爾不再憐憫,而是懷著深深的敵意,以至當別人嘲笑他的時
候,我就幸災床鍋。
不過,有一塊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戲,結局可夠傷心的。在我們用來運糧食的糧袋
當中,有一隻很大的,可裝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織成的。平常我們是兩個人對付它,一
個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穀場上,我們商量好要跟丹尼亞爾開個玩笑。我們把這只
大糧袋放到他的車上,上面壓上別的糧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個俄羅斯族村子一
家果園裡,摘了些蘋果,一路上笑著鬧著;查密莉雅把蘋果摔到丹尼亞爾身上。然後我
們象往常一樣,超在他前頭,揚起一陣灰塵。過了峽谷,來到鐵路過道口,他趕上了我
們,因為過道口正好關著。打這兒我們一塊兒走到車站。不曉得怎麼搞的,我們完全忘
記了這只七普特重的糧袋,只是在車快卸完的時候才想了起來。查密莉雅調皮地捅捅我,
朝他指指。他站在車上,犯愁地打量著那只糧袋,顯然是在考慮怎麼對付它。後來他四
下望了望,當發現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時,臉孔變得通紅。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把褲子緊一緊,要不,半路上會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亞爾朝我們沒過狠狠的一瞥,我們還沒來得及轉過念頭,他已經在車上把糧袋
挪動,放到車廂沿上,一手扶住糧袋跳下車來,將它向背上一背就走。起初我們裝出沒
事兒的樣子,好像這件事一點兒沒什麼特別的。別的人也很久沒有在意:一個人背著糧
袋走路,大家准不是這樣。但是當丹尼亞爾走到木板跟前時,查密莉雅攆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開玩笑的!」
「走——開!」他斬釘截鐵地說,於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動!」她說,好像在證明自己並沒有錯。
她依然在輕輕笑著,但是她的笑越來越有點不e然,似乎在勉強自己笑。
我們發覺丹尼亞爾受傷的那條腿越來越瘸得厲害。我們怎麼早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原諒自己這個愚蠢的玩笑,因為這個花樣是我這個蠢貨想出來的!
「回來吧!」查密莉雅帶著苦笑說。
但是丹尼亞爾已經不能轉來了,他後面走著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樣,詳情細節我記不清了。我當時看到丹尼亞爾在那只老大的糧袋底下
鋼著的身子、壓得很低的頭和咬緊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那條受傷的腿,慢慢地
走著。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極大的痛楚,痛得地縮著腦袋,停息片時。他朝上
爬得越高,身子朝兩邊晃得越厲害。糧袋使他搖來擺去。我當時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
嗓子眼兒發干。我嚇呆了,我整個身心都感受著他那糧袋的重壓、他那條受傷的腿上的
難忍的痛楚。瞧他又搖晃了,他縮頭了,於是我眼睛裡一切都在旋轉,眼前發黑,大地
像要從腳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頭部病,這時我才從嚇呆的狀態中醒過來。
我沒有馬上認出是查密莉雅。她臉色煞白,張大的眼睛裡露出兩顆大大的眸於,嘴唇依
然因為剛才的笑顫動著。這時不僅我們,而是所有在場的人,驗收員也在內,都跑到了
木板腳下。丹尼亞爾又走了兩步,打算將背上的糧袋擺正一些,——開始慢慢蹲下身去。
查密莉雅雙手摀住眼睛。
「扔掉!把糧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亞爾不知為什麼卻不扔掉糧袋,盡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這
樣是砸不到後面走著的人的。聽到查密莉雅的聲音,他一鋌而起,把兩腿站直,走了一
步,又搖晃起來。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驗收員叫起來了。
「扔掉!」人們都叫起來。
丹尼亞爾就這樣也沒有扔掉。
「他不會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聲說。
於是,不論走在木板上的,還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會將糧袋扔掉
的,除非他自己和糧袋一起摔下來。呈現出一種死一般的寂靜。牆外,機車一陣陣地嗚
嗚叫著。
丹尼亞爾搖晃著身子,就像成了聾子一樣,在炙熱的鐵房頂底下向上走著,把木板
踩得一彎一彎的。每走兩步他便因為失掉了平衡停一會兒,然後鼓起力氣再往前走。走
在他後面的那些人,盡量湊合著他,也時時停住步子。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盡,
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火,沒有一個人罵他。這些彷彿用無形的繩索繫在一起的人們,背著
自己的糧袋走著,,就像是走在一條危險的淄滑的小徑上,在這兒,彼此的生命緊密相
關。在他們那一致的靜默不語之中,在那一樣姿勢的搖晃之中,有一種統一的沉重的旋
律。一步,又跟著丹尼亞爾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後面的那個婦女,帶著何等的
同情和為他祈禱的心情,咬緊牙關望著他啊!她自己已經步履蹣跚,但是她在為他祈禱。
已經剩不幾步了,帶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亞爾又搖晃起來,
受傷的那條腿已經不聽他使喚了。要是再不扔掉糧袋,他眼看就要滾下來。
「快去!從後面幫他托住!」查密莉難對我喊道。她自己則伸出兩手,好像這樣可
以幫丹尼亞爾托住。
我順著木板飛快地向上跑去。我擠過人群和糧袋,跑到丹尼亞爾跟前。他從肘下望
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濕的瞼上青筋凸出,一雙充血的眼睛帶著憤怒,火辣辣地望
著我。我想去耗糧袋。
「走開!」丹尼亞爾啞著嗓子厲聲說,接著向前走去。
當丹尼亞爾重重地喘著氣、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時候,他的兩條手臂搭拉著,像兩
條瓜籐一樣。大家都一言不發地給他讓路,驗收員卻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麼搞的,小伙子,傻了嗎?難道我不是人,難道是我不讓你在下面倒?你干
嗎要往上背這麼重的糧袋?」
「這是我的事,」丹尼亞爾小聲回答說。
他向旁邊唾了一口,便朝馬車走來。我們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惱,真沒料到丹
尼亞爾把我們愚蠢的玩笑看得這麼認真。
整個夜晚我們默默地走著。在丹尼亞爾這倒很自然。因此我們就搞不清,他是在生
我們的氣呢,還是已經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們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當我們在打穀場上裝車的時候,查密莉雅抓起這條倒霉的糧袋,用腳狠踩一
通,嗤嗤地把它撕爛。
「把你的袋子還你!」她將袋子摔到吃驚的女司磅員的腳下。「告訴隊長,下次不
要夾雜這樣的袋子!」
「你怎麼啦?怎麼回事?」
「沒什麼!」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亞爾一點也沒露出生氣的樣子,他照樣心平氣和,不言不語,
只不過瘸得比往常厲害了,特別是在扎糧袋的時候。顯然昨天傷口傷害得太厲害了。這
情形就使我們時刻忘不掉對他犯下的罪過。他要能笑一笑,或者開開玩笑,那我們總會
輕鬆些,我們之間的不快也會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十分好強的查密莉難盡管還在笑著,但是我
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們很晚才從車站回來。丹尼亞爾走在前頭。夜色顯得無限美好。誰又不曉得八月
之夜,不曉得八月夜裡那若遠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顆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
顆星,邊上像是沾滿了霜花,週身發著冷光,帶著天真爛漫的驚訝神情從漆黑的天上望
著大地。我們在峽谷裡走著,我久久地瞧著這顆星。馬兒稱心如意地朝家裡小步快跑,
碎石子在車輪下面沙沙響著。輕風從草原上送來正在開花的艾蒿苦澀的花粉,送來熟透
了的黑麥那種清淡的香氣,這一切和柏油氣味以及汗腥的馬具氣味混到一起,弄得頭腦
暈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懸著長滿野薔薇的一片涼蔭的巖石,另一邊,在很遠的下面,在山水
柳和野白楊叢中,洶湧奔流著不肯停歇的庫爾庫列馬河。後面間或有列車帶著灌耳的轟
隆聲飛過鐵橋,漸漸遠去,過後久久地響著車輪的軋軋聲。
在涼爽時候駕車行路,望著輕輕顫動的馬背,傾聽八月之夜的音響,吮吸夜的氣息,
是最愜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過馬紹,四下望著,輕輕地哼著點兒什麼。
我懂得,我們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這樣的夜裡不能沉默;在這樣的夜裡要唱歌!
她於是唱了。她唱,也許還因為,她想恢復我們和丹尼亞爾相處中原來那種彼此無
間的態度,想驅散我們那種對不起他的難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
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揮著綢巾招你來喲」,或者是「我的親人兒踏上遙遠的征途」。
她會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來真摯動人,因此聽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
歌聲,朝丹尼亞爾喊道:
「喂,丹尼亞爾,隨便唱點什麼吧!你是個男子漢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亞爾勒住馬,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在聽你唱
呢,豎著兩個耳朵聽!」
「怎麼,你以為我們就沒有耳朵!別來這一套!你要是不願意唱,就別唱!」查密
莉雅又唱起來。
誰可曉得,她為什麼請他唱歌!也許,清唱歌就是請唱歌,也許,是想引他說話?
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談談胭為沒過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說說,丹尼亞爾,你什麼時候戀愛過嗎?」她說著笑起來。
丹尼亞爾什麼都沒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沒有講話。
「哼,偏偏請他唱歌!」我冷笑著想。
在一條橫穿道路的小河旁,馬兒用馬掌得得地敲打著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
了步子。我們涉過了淺灘,丹尼亞爾給馬加了幾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縛已久的、顫抖的
嗓音唱了起來:
頭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養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兩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聲高唱了出來,雖
然,微微有點嘶啞:
頭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搖籃……
唱到這裡他又中斷了,像是害怕什麼似的,又沉默下來。
我完全想像得出丹尼亞爾難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這種羞怯的、斷斷續續的歌
聲中,有著一種特別激動人心的東西,而且他的嗓子,應當說,是滿好的,簡直不能相
信這是丹尼亞爾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說。
查密莉雅甚至驚叫起來:
「你這一手以前怎麼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現出亮光——出峽谷進平川的出口處到了。平川上吹來了輕風。丹尼亞爾又唱
起來。他一開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漸漸地他的歌聲鼓足氣力,灌滿峽谷,在
很遠的懸崖上喚起回聲。
最使我驚訝的是,那曲調本身充滿何等的熾情,何等的熱力。我當時不曉得這該叫
做什麼,就是現在也不曉得,准確些說,是無法斷定:這僅僅是歌喉呢,還是另有一種
從人心的深處發出的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最能引起別人的共鳴,最能表露最隱秘的心曲
的東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亞爾的歌子,哪怕只是一點點,該有多好!其中幾乎就沒有歌詞,
它不用詞兒便能打開偉大的人的心懷。無論在這以前或是以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
的歌子:它不像吉爾吉斯調子,也不像哈薩克調子,可是其中又有吉爾吉斯風味,又有
哈薩克風味。丹尼亞爾的樂曲溶合了兩個親近的民族的最優美的曲調,又獨出心裁地將
它編織成一支和諧的、別具一格的歌曲。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時而高亢昂揚,
象登臨吉爾吉斯的高山,時而縱情馳騁,像奔馳在哈薩克草原上。
我傾聽著,驚奇得不得了:「好個丹尼亞爾,原來竟是個這麼不簡單的家伙!誰又
能想得到呢?」
我們已經在草原上走著,走在松軟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亞爾的歌聲這會兒遼闊
地舒展開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變幻自如地唱著。他難道有唱不完的歌?他這是怎
麼了?他好象就等著這樣的一天,就等著這樣的時刻。
我於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們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愛孤獨和沉
默不語。這時我懂得了他為什麼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台上,為什麼一個人留在河邊過夜,
為什麼他總在傾聽那些別人聽不見的音響,為什麼有時他的眼睛會忽然大放光采,平時
十分戒備的眉毛會飛舞起來。這是一個愛得很深厚的人。他所愛的,我感覺到,不僅是
一個什麼人;這是一種另一樣的、偉大的愛——愛生活,愛大地。是的,他把這種愛珍
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為它而生存。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夠唱得這樣動
人,不管他有多麼好的嗓子。
當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時,一陣新的激盪的根溯,像是又把沉睡的草原驚醒。
草原很感激地在傾聽歌手歌唱,那種親切的曲調使草原如醉如癡。等待收割的、已經熟
透的藍灰色的莊稼,像寬闊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遊蕩。水磨旁
雄偉的老柳群颯颯地搖動著葉子,河那岸野營裡的篝火已經奄奄一息,有一個人,像影
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縱馬飛奔,一會兒消失在果園裡,一會兒重
新出現。夜風從那兒送來蘋果的香氣,送來正在吐穗的玉米鮮牛奶般的甜味兒,以及尚
未曬干的牛糞塊那種暖熏熏的氣息。
丹尼亞爾久久地忘情地唱著。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靜下來,聽他的歌聲。就連馬兒
也早就換了均勻的步子,像是恐怕擾亂了這種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亞爾在一個最高亢的響亮的音節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聲,打馬飛奔。
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著他奔馳,我也准備跟上,但是她動也沒動。原來怎樣把頭
偏到一旁坐著,現在還是那樣坐著,好象依然在傾聽那些京回在空中的未絕的余音。丹
尼亞爾走遠了,我們卻直到進村,一句話沒有講。還須要講什麼話呢,要曉得,言語不
是在任何時候都能表達得出一切心事的……
從這一天起,我們的生活似乎有點變了。我現在總在等待著一種美好的幸福時刻。
一早我們就到打穀場上裝車,去車站,我們迫不及待地離開車站,好在歸途中傾聽丹尼
亞爾的歌唱。他的歌聲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隨著我。每天早上,我心中迴盪
著歌聲,穿過濕流油的、露珠晶瑩的苜蓿地,跑向羈絆住的馬匹,而太陽迎面微笑著從
山後滾出來。我處處聽到這一聲音:在簸谷老漢趁風揚起的麥粒的金雨那輕柔的籟籟聲
中,在草原上空孤獨的鷂鷹那悠悠水流般的盤旋飛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聽到的
一切之中,我都覺得有丹尼亞爾的歌聲。
傍晚,我們走在峽谷中的時候,每次我都覺得我跨進了另一個世界。我合上眼睛,
傾聽丹尼亞爾歌唱,在我面前會出現一些童年時候就異常熟悉、異常親切的情景:有時
在帳幕當頭、大雁飛翔的高處,飄過正作春遊的藍霧般的輕柔雲片;有時在鳴鳴響的大
地上,蹄聲得得、嘶聲悠長地馳過夏牧的馬群,牧馬駒兒抖著未曾剪過的極毛,眼裡閃
著墨黑的、野氣的火光,洋洋得意、憨頭憨腦地一路跑著追趕自己的媽媽;有時羊群在
山包上靜靜地紛紛散了開來;有時瀑布從懸崖上傾瀉而下,它那飛舞亂濺的泡沫的白光
耀眼欲花;有時在河對岸草原上,紅日輕柔地落進芨芨草叢裡,火紅的天邊有一個孤獨
而遙遠的騎手,好象正縱馬追趕落日——紅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進了草叢和暮色
之中。
河那邊哈薩克草原十分遼闊。草原將我們的群山向兩邊推開,草原上冷冷清清,人
煙稀少……
但是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夏夭,戰爭降臨的時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戰馬蕩
起滾熱的塵土,把草原鬧得霧騰騰的,四面八方奔馳著差騎。我記得,常常有躍馬揚鞭
的哈薩克在對岸用收人那響亮的聲音喊著:
「吉爾吉斯弟兄們,快上馬:敵人來啦!」然後在陣陣塵煙和滾滾火熱的氣流中飛
馳而去。
草原喚起了所有的人們,我們的第一批騎兵在隆重莊嚴的震天動地聲中,從山地、
從平川奔赴前線。千萬對金授敲響,千萬名健兒矚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桿上鮮紅的
旗幟獵獵飄舞;後面,馬蹄蕩起的塵煙背後,愛妻慈母悲壯的哭聲震動大地:「願草原
保佑你們,願我們的豪傑馬耶斯1在天之靈保佑你們!」
1馬耶斯是吉爾吉斯民間史詩《馬耶斯》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勇士。
在人們出發去作戰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條傷別的路徑……
丹尼亞爾通過自己的歌唱,將這種大地之美和動盪不安的境界,整個兒展現在我的
面前。他這是在哪裡學來的,從准那裡聽來的呢?我理解,只有那長年累月用整個心靈
懷念過大地,嘗夠了思戀大地之苦的人,才能這樣熱愛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時候,
我也看到他本人——一個小男孩,浪跡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時候在他心靈中產生了這
些歌唱故鄉的歌?也許是產生在他行進在炮火紛飛的征途上的時候?
聽著丹尼亞爾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像兒子對慈母那樣緊緊抱住它,就因為它
竟能使人這樣熱愛。那時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新的東西在我心中覺醒了,當時這種
東西我還叫不出名稱,但這是一種不可克制的東西,這是一種要求——要求把它表現出
來,是的,要求表現,不僅要自己能看見、能感觸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觀察、思想
和感覺帶給別人,要對人們敘說出我們的土地之美,像丹尼亞爾敘說得那樣感人。對著
一種莫名的衝動,我感到一種無端的恐懼和喜悅,使我心脈都停止了跳動。可是我當時
還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畫筆。
我從小就愛畫畫。我常常描摹課本上的圖畫,孩子們都說我描畫得絲毫不差。我把
畫拿給我們的牆報的時候,學校裡老師常常誇獎我。但是後來戰爭開始,我的幾個哥哥
進了軍隊,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們一樣,丟下學業,到農莊裡工作。我丟開了顏色和
畫筆,而且也沒有想到,將來有一天會檢起來。可是丹尼亞爾的歌聲驚動了我的心靈。
我天天好象生活在夢裡,我望著世界,眼睛裡充滿了驚奇,彷彿一切都是頭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變得多麼不同了啊!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那樣一個熱熱鬧鬧、好說好
笑的人。一絲朦朧的惆悵的陰影籠罩在她那光來斂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個勁
兒地在想著什麼。一種縹緲的、夢幻般的微笑,蕩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為什麼一件
好事暗自高興,那件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有時候,把糧袋扛到肩上,就這麼一個勁兒
地站著,懷著一種莫名的膽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洶湧奔騰的急流,她不曉得,可不
可以往前走。她躲避著丹尼亞爾,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穀場上,查密莉雅用一種有氣無力、極不自然的抱怨語氣對他說:
「把你那軍裝脫下來行吧?讓我給你洗洗!」
然後,她把軍裝上衣在河裡洗過,攤開來曬,自個兒則緊靠著坐下來,久久地用手
掌盡力將它摩平,就著太陽瞧瞧磨穿的兩肩,搖搖頭,又沉默而憂傷地撫摩起來。
在這段時間,查密莉雅只有一次響亮地、快活惹人地笑過,而且眼睛也像過去那樣
明亮了一陣子。年輕的婦女、姑娘和小伙子們——原來的前方戰士們,笑著鬧著從苜蓿
垛邊蜂擁著順路來到了打穀場上。
「喂,婆娘們,小麥面包不能單是你們吃,要請一請我們,不然,把你們扔到河裡
去!」小伙子們鬧著,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嚇不住我們!自有東西招待我的女伴,你們請自個兒動腦筋!」查密莉雅
響亮地答覆說。
「那好,把你們一起扔到水裡去!」
於是姑娘們和小伙子們交起手來。他們喊著,叫著,笑著,互相往水裡推。
「抓住他們,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誰都響,一面又快又靈活地躲避著進攻的
小伙子們。
但是,真是怪事,小伙子們好象就看得見查密莉雅一個人。每個人都拚命去捉她、
接她。瞧,有三個小伙子一齊把她抓住了,把她抬到河邊舉了起來。
「快吻我們,要不,就扔了」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掙扎著,仰起頭哈哈大笑,笑著呼喚女伴們前來救援。但是她們正沒命地
往河岸上跑著,一面去河裡撈取自己的頭巾。在小伙子們的哈哈大笑聲中,查密莉雅飛
進水裡。她帶著散亂的水流源的頭發從水裡爬出來,竟是比原來更美了。濕漉漉的花衫
貼在身上,緊緊裹住那一雙圓滾滾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乳房,她卻全無覺察地笑著,
一面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道道快活的小河,從她那火熱的臉上向下流。
「快吻我們!」小伙子們還不放鬆。
查密莉雅吻了他們,可是又一次飛進了水裡,又一次大笑,她把頭往後甩著,好甩
開那一綹綹濕漉漉、沉甸甸的頭發。
打穀場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輕人玩的花樣兒。簸谷老漢扔掉長釽,擦著淚水,他
們那褐色的臉上的皺紋,放射著喜悅的、復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這一
次竟忘記了履行我那保護查密莉雅不准小伙子們侵犯的職責。
惟獨丹尼亞爾沒笑。我偶然注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寬寬地叉開兩條腿,孤零零
地站在打穀場邊上。我以為,他就要衝過去,跑去把查密莉雅從小伙子們手裡搶過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目光又是憂鬱,又是贊賞,其中有喜悅,也有傷痛。是的,查密
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當小伙子們將她摟住,要她逐個地親親時,他
低下頭去,做出要走開的樣子,但是他沒有走開。
這時查密莉雅也覺察到了他。她登時斂住笑容,低下頭去。
「鬧一會兒,該夠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鬧得正歡的小伙子們。
有人還打算去摟她。
「走開!」查密莉雅將小伙子推開,抬起頭來,朝丹尼亞爾匆匆投過負疚的一瞥,
便跑進灌木叢裡去擰衣服。
他們的關係我還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認,我怕去想這些。但是,當我注意
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著丹尼亞爾,卻因而變得郁郁寡歡時,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
服。最好她還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時,每當夜晚我們走在回村的路上,聽著丹尼
亞爾歌唱的時候,我深深地為他們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喜悅。
在峽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車上,進了草原便爬下車來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著,
聽唱歌,這樣更好些。一開頭我們各靠各的車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覺
地,越來越走近丹尼亞爾。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吸引我們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細瞧
瞧他臉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這就是那個孤僻、沉悶的丹尼亞爾他在唱嗎?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動,十分動情,不覺慢慢向他伸過手去,但
是這一切地都沒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後腦勺,朝兩邊晃著,望著高處、遠處;查密莉雅
的手便猶豫不決地落到車廂板上。她於是渾身一抖,急忙抽回手來,站住身於。她站在
大路中間,神情沮喪,茫然若失,對著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後再往前走。
有時我覺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種同樣不可理解的感情攪得心神不寧。也許這種
感情者早就藏在我們的心靈中,而現在到了它出頭的時候。
查密莉雅幹起活兒還是不顧一切,但是在我們難得的休息時刻,我們呆在打穀場上
的時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漢走來走去,有時去幫幫他們的忙,
用勁高高地迎風揚幾釽小麥,隨後突然扔下木釽,朝麥秸垛走去。在這兒,她在陰涼裡
坐下來,像是害怕孤獨似地喚我:
「到這兒來,小兄弟,一塊坐一會兒!」
我總在等待著她告訴我一件重大的事,講一講是什麼使她不安。但是她什麼都沒講。
她一聲不響地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膝蓋上,一面望著遠處,一面揪弄著我那毛扎扎的頭發,
用顫動、滾熱的手指撫摩著我的瞼。我仰面望著她,望著她那充滿不安和苦悶的臉,並
且覺得,從她的臉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種東西折磨著,一種東西在她心
中蘊積已久,漸漸成熟了,要求出頭。她非常害怕這一點。她極端地願意,同時又極端
地不願意對自己承認她在戀愛,正像我一樣,又希望又不希望她愛丹尼亞爾。因為歸根
結底,她是我父母的兒媳婦,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這樣的想法,在我腦子裡只不過停留片刻時間。我把它驅趕開去。對我來說,
真正愜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張著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淚花迷離的
眼睛。她是多麼好看,多麼美麗,她的一張瞼流露著何等光彩照人的靈秀之氣,何等熾
熱的感情。那時候我只不過看到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現在我也常常在問自己:愛
情也許是一種靈感,就和藝術家、詩人的靈感一樣?望著查密莉雅,我真想跑進草原,
放聲高呼,問大地,問青天:我該怎麼辦,我將何以對待我心中這種不可理解的不安和
這種不可理解的喜悅。於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們象往常一樣,從車站趕車往回走。夜幕已漸漸張開,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閃
爍,草原已經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亞爾的歌兒打破沉寂,聲聲揚起,又漸漸消溶在柔
和、黑暗的遠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後面。
這一次丹尼亞爾又是怎麼回事——在他的聲調中有那麼多柔情的、動人肺腑的煩惱
和孤獨感,使人對他無限同情和憐借,不由地陣陣熱淚湧到喉邊。
查密莉雅低下頭走著,牢牢地扶住車廂板。當丹尼亞爾的聲音再度開始提高時,查
密莉雅抬起頭來,走著走著,跳到車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將兩臂抱在胸前坐著,如同
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兩步,和他們並排走著,從一旁望著他們。丹尼亞爾在唱著,似
乎沒有發覺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挨近丹尼亞爾,將頭
較輕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聲音只顫動了短短一小會兒,就像正跑著的馬被鞭打得額了
一下似的,然後又帶著新的力量響亮起來。他在歌唱愛情!
我深受感動。草原上彷彿百花怒放,萬物驚醒,黑暗被推開,於是我在這遼闊的草
原上看到了一對戀人。他們卻沒注意我,就像這裡壓根兒沒有我這個人似的。我走著,
望著,他們是如何地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隨著歌子的節拍一塊兒搖晃著身子。在我眼
前,他們似乎是另外兩個人了。這還是那個丹尼亞爾,穿著他那敞開的、破舊的士兵上
裝,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貼在他身上,如此擁靜而
羞怯,眼睫毛上閃爍著淚花。這是兩個新的、無比幸福的人。能說這不是幸福?你看,
丹尼亞爾把自己對於故鄉土地整個偉大的愛——那種使他心中產生出這種感人的音樂的
愛,全部獻給了她,他為她歌唱,他歌頌她。
我再一次充滿了那種難以理解的、總是伴隨著丹尼亞爾的歌聲而來的激動心情。我
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麼。我想把他們畫下來。
我對自己的念頭十分害怕。但是願望壓倒了恐懼。我要把他們畫成這個樣子,畫成
幸福的一對兒。是的,就畫成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可我畫得出來嗎?又是害怕,又是喜
悅,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種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狀態中。我同樣是幸福的,因為還
不知道,這種大膽的願望將來會帶給我多少困難。我自己下過決心,要象丹尼亞爾那樣
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畫顏色把丹尼亞爾的歌子描述出來,我也會有高山、草原、人群、
青草、白雲、大河。我當時甚至想過:「哪裡可以弄到油畫顏色?學校裡不會給的,他
們自己都不夠用!」似乎全部問題僅在於此了。
丹尼亞爾的歌聲突然中斷了。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馬上放開,呆然
片刻,閃到一旁,並且從車上跳了下來。丹尼亞爾躊躇地勒了一下馬經,馬匹停了下來。
查密莉雅轉身背對著他,站在路上,隨後猛地抬起頭來,從側面望著他,勉強忍住眼淚,
說:
「你看什麼呀?」稍停之後,又冷冷地說:「別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
車子。「你發什麼愣?」她突然衝我說,「快上車,拿好自己的韁繩!唉,和你們在一
起,夠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麼回事?」我催動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卻是不消猜度的:她
心裡很不好受,因為她有合法的丈夫,還活著,正住在薩拉托夫的野戰醫院裡。但是我
實在不願去想任何問題。我在生她的氣,也生我自己的氣,而且如果我曉得丹尼亞爾再
也不唱歌了,曉得我不管什麼時候再也聽不到他的歌聲了,那我說不定會根起查密莉雅
的。
極度的疲憊使我渾身難受,巴不得快一點推到家朝麥秸上一躺。急步走著的馬兒的
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顫動,車子吃力地顛簸著,緩繩老是要從手裡滑脫出去。
在打穀場上,我費力地扯下馬軛,摔到車子底下,勉強走到麥秸堆旁,躺倒了。丹
尼亞爾這一次自己把馬帶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來,心中覺得十分高興。我要畫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我瞇起眼睛,
就能推妙惟肖地想像出我將畫成的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的樣子。似乎拿起畫筆和顏色就
可以畫了。
我跑向河邊,洗了臉,便奔向絆住的馬匹。水濕冰冷的苜蓿,濕漉漉地打在兩只光
腳丫上,殺得到處是裂口的兩腳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著,並且一路留心周圍的
事物。太陽從山後探過頭來,可是為邊野生的葵花又向太陽探過頭去。白頭的芥子貪心
地要把它圍困起來,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黃色的舌片同白頭芥子搶奪清晨的陽光,喂
養那充實緊密的種籽盤。這兒是叫車輪碾壞的溝渠過道口,水已經滲到車撤裡。這兒是
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長得齊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愛的土地上跑著,頭頂上燕子
在競逐飛翔。啊,多麼希望能有油畫顏色,好畫出清晨的太陽,畫出頭戴白帽、身被青
衣的群山,畫出這露珠晶瑩的苜蓿和長在溝邊的野向日葵。
回到打穀場上,我那喜氣洋洋的心情馬上暗淡下來。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
密莉雅。看樣子她這一夜都沒睡,眼睛下面印著兩片烏暗的陰影。她沒有對我笑,也沒
有同我講話。但是當生產隊長奧洛茲馬特來到時,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問好,就
說:
「收回你的車子吧!隨便把我派到哪裡,車站我是不去了!」
「你這是怎麼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還是怎的?」隊長很和善然而
驚訝地說。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勞你多問!我說不願幹,那就是不干!」
笑容從奧洛茲馬特臉上消失了。
「願幹也好,不願幹也好,糧食還是要送!」他用拐杖敲著地面說,「要是有誰欺
侮你,就講,我會讓他的脖頸把我的拐杖敲斷!要不是,就別生鬼花樣:你運的是戰士
的粗鋼。你自己的丈夫就在裡面!」他猛地轉過身去,撐著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難為情,滿臉都紅了,她朝丹尼亞爾那邊望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丹尼亞爾站在稍微離開些的地方,背對著她,一衝一衝地在緊馬勒上的皮帶。全部談話
他都聽見了。查密莉雅手裡揪弄著鞭子,又站了不大一會兒,然後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摔,
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這一天我們回來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亞爾一路都在催趕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
一言不發。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曬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還完全不是
這個樣子嘛!訪怫我是在童話中聽到過它,而那種使我心情大變的幸福情景,還沒有從
腦海裡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像得細緻入微,這弄得我一
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從女司磅員那裡偷來一張厚實的白紙,我才心安。我胸中揣著
一顆哈哈跳動的心,跑到草垛後面,把紙攤在一張創得很平的木欽上,——木釽是從簸
谷老漢那裡順手牽羊拖來的。
「真主保佑!」就像當年父親第一次讓我騎到馬上那樣,我小聲說,接著我用鉛筆
在紙上畫起來。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當紙上現出丹尼亞爾的一些特徵時,我
什麼都忘了!我已覺得,紙上已展開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覺得,我聽到了丹尼亞爾
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著頭,袒露著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貼在他的肩上。這是
我第一次獨自作的畫:這是車子,這是他們倆,這是撩在車前的造繩,馬背在黑暗中顫
動,再就是草原,遙遠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畫著,周圍什麼都不去注意,直到我頭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時,我才
猛醒過來。
「你怎麼回事?聾了還是怎的?」
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滿臉通紅,畫要藏已經來不及了。
「車子早裝好了,我們喊了你半天,都喊不應!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是什麼?」
她問道,並且把畫拿起來。「哼!」查密莉雅生氣地聳聳肩膀。
我真想鑽到地裡。查密莉雅對著畫望了很久,然後對我抬起傷感、潮濕的眼睛,低
聲說:
」把它給我吧,小兄弟,……我留著做個紀念……」她把紙對折起來,掖到懷裡……
我們已經走上大路,可我怎麼也不能鎮定下來。這一切就像發生在夢裡。真不能相
信,我竟畫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東西。但是內心深處,卻已經浮起一種
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個比一個更大膽,一個比一
個更有誘惑力——簡直弄得我如醉如癡。我已在打算畫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畫,可不再
用鉛筆,要用油畫顏色。我全沒有留意,我們走得多快。這是丹尼亞爾在拚命趕馬。查
密莉雅也不肯落後。她兩旁望著,有時不知因為什麼微笑起來,笑得動情,可又負疚。
我也笑了,就是說,她已經不再生我和丹尼亞爾的氣了,要是她肯開口,丹尼亞爾今天
會唱的……
這一次我們到車站比平常早得多,馬匹可就像洗了個澡。車子還在走著,丹尼亞爾
就開始卸糧袋。他要慌著到哪兒去,他出了什麼事,很難理解。當火車從旁邊經過的時
候,他停下來,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著列車,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著,似乎
想弄清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你過來一下,有一個馬掌鬆了,幫我扯下來吧,」她喚丹尼亞爾說。
當丹尼亞爾從夾在兩膝中間的馬蹄上把馬掌扯下來,站起身來時,查密莉雅望著他
的眼睛低聲說:
「你怎麼回事,不了解還是怎的?……還是世界上就我一個女人?……」
丹尼亞爾一聲不響地將眼睛移開。
「你以為,我心裡就輕鬆?」查密莉雅歎一口氣。
丹尼亞爾的眉毛飛舞起來,他帶著熱戀和憂鬱的神情看著她,說了一點什麼,但是
聲音很低,低得使我聽不見,然後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車子,甚至不知為什麼顯得很高興。
他走著,不住地撫摩著馬掌。我瞧著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話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
要是一個人沉重地歎一口氣說:「你以為,我心裡就輕鬆?」這又算得上什麼樣的安慰?……
我們已經卸完了車,准備走了,這時院子裡進來一個傷兵,瘦瘦的,穿著皺皺巴巴
的軍大衣,背著行李包。幾分鐘以前,車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車。傷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這兒有誰是庫爾庫列烏村的?」
「我是庫爾庫列烏村的!」我回答說,一面在尋思:這是哪一個?
「你是誰家的,小弟弟?」傷兵本待向我走來,但這時他看到了查密莉雅,於是又
驚又喜地笑了起來。
「是你,凱裡木?」查密莉雅驚訝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傷兵向她跑去,雙手握住她的手。
原來,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這可太巧了!就像事先曉得一樣,打這個彎兒算打對了!」他興奮地說,「我是
剛從薩特克那兒來,我們一塊兒住在野戰醫院裡,謝天謝地,再過個把月他也要回來啦。
臨別的時候我對他說:給妻子寫封信吧,我一定帶到……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動。」
凱裡木遞給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箋。
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動,隨後臉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亞爾。他就像當時
在打穀場上那樣,寬寬地叉開兩條腿,孤零零地靠近車子站著,用失望的眼睛望著查密
莉雅。
這時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來,傷兵立時又看到熟人,又看到親人,各種問訊紛紛而來。
查密莉雅甚至還沒來得及因為帶信向他道聲謝,丹尼亞爾的車子便轟隆轟隆地打她身旁
馳過,衝出院於,猛顛猛跳地跨過轍坑,揚起一路灰塵。
「他瘋了還是怎的!」人們朝他背後喊。
傷兵已經叫人們領走了,我和查密莉雅依然站在院心裡,望著漸漸遠去的一團團的
灰塵。
「走吧,嫂子,」我說。
「你走,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她痛苦地回答說。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分頭而行。蒸人的悶熱燎烤著乾燥的嘴唇。一天來被灼曬得白
熱化了的乾裂、火燙的大地,這會兒似乎正在漸漸冷卻,升起一層白茫茫的霧氣。在同
樣白茫茫的蜃氣中,西方天際跳動著一顆柔韌的形狀無定的太陽。在那蒼茫的天際,正
在聚攏授紅色的暴風雨的雲塊。於熱的風一陣陣吹來,吹到馬面上,像是留下一層白色
的水鹼,然後猛力撩開馬鬃,疾馳而去,到小丘上去撥動艾蒿的細葉。
「要下雨了,是不是?」我想。
我感到自己多麼無依無靠,感到多麼恐慌!我鞭打著一心想換成漫步行走的馬匹。
乾瘦的長腿野雁,惶惶不安地往山谷中亂竄。大路上吹來一些顏色烏暗的沙漠牛美草葉
子——我們這兒沒有這種東西,這是從哈薩克那邊吹來的。太陽已經落下去。周圍一個
人都沒有。只有勞累了一天的草原。
我來到打穀場上,天已經黑下來。寂靜無聲,沒有一絲風。我喚了一聲丹尼亞爾。
「他到河邊去了,」值夜人回答說,「真太悶氣啦,都回家了。沒有風,打穀場就沒有
人光顧!」
我把馬匹趕去吃草,並且決定到河邊去一下,——我曉得河邊丹尼亞爾常去的地方。
他彎著腰,把頭垂在膝蓋上坐著,正在傾聽陡岸下面河水的咆哮聲。我真想走過去,
抱住他,對他講幾句寬心話。但是我能對他講什麼呀?我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後來我在麥秸上躺了很久,望著籠罩著烏雲的黑沉沉的天空,我在思索:「人世上的事
為什麼這樣複雜,這樣難以理解?」
查密莉雅依然沒有回來。她到哪裡去了呢?我簡直睡不著,雖然困得要命。山巒的
上空,烏雲深處,不時地閃動著遙遠的電光。
丹尼亞爾走來的時候,我還沒有睡。他漫天目的地在打穀場上徘徊著,不時望望大
路。過了一會兒,來到麥秸垛後面,在我旁邊的麥秸上躺了下來。他會到別處去的,現
在他不會再留在村裡了!可是他往哪裡去啊?他孤孤單單,無依無靠,誰又要他呀?我
聽到漸漸駛近的車子緩慢的軋軋聲,已經是睡意朦朧了。大概,查密莉雅回來了……
不記得我睡了多久,只覺耳邊忽然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在麥秸上悉悉索索響著,像是
有一隻水濕的翅膀輕輕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原來是查密莉雅。她從河邊來,
穿著擰過了水的涼絲絲的長衫。查密莉雅停下來,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靠近丹尼亞爾坐
下來:
「丹尼亞爾,我來了,我自己要來的,」她輕輕地說。
周圍一片寂靜,閃電無聲地滑了下來。
「你在難過?很難過,是吧?」
又是一片寂靜,只聽到一塊被沖刷下來的土塊掉到河裡去時輕柔的濺水聲。
「難道是我的錯?你也沒有錯……」
遠處群山之上雷聲隆隆。查密莉雅的側面被閃電照得雪亮。她四下望了望,便伏到
丹尼亞爾身上。她的肩膀在丹尼亞爾的手臂中抽搐地抖動著。她在麥秸上伸直身子,挨
著丹尼亞爾躺下。
急端端的風從草原裡奔來,捲起麥秸團團打轉,撞到打穀場邊歪斜的帳篷上,又斜
斜裡跑到大路上陀螺似地滴溜溜亂轉。藍色的寒光又在烏雲中飛掣,焦雷帶著乾枯的斷
裂聲在頭上喀嚓喀嚓響著。叫人又怕又喜——一場大雷雨,最後一場夏季大雷雨就要來
臨。
「難道你以為我會捨得了你,去愛他?」查密莉雅熱烈地悄聲說,「不會的,決不!
他什麼時候也沒有愛過我。就連問候也不過在信末尾附筆寫一下。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
背時的愛情,讓人們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好啦!我的親人兒,孤孤單單的人兒,誰也別想
把你奪走!我老早就愛你了。當我還沒有認識你的時候,我在愛著,等待著你,你終於
來了,就像知道我在等你似的。」
蔚藍色的閃電,一個接一個婀娜多姿地朝陡岸下面的河裡直鑽。一滴滴傾斜的冷雨,
沙沙地打在麥秸上。
「查密莉雅,親愛的查瑪爾苔!」丹尼亞爾消聲說,他用哈薩克語和吉爾吉斯語中
最親熱的叫法叫著她的名字。「轉過臉來,讓我好好看看你I」
雷雨大作。
帳篷上吹落的毛氈在地上撲撲跳動著,像被擊落的鳥兒在拍打翅膀。大雨一陣猛似
一陣地傾注著,像是在狂吻大地,雨腳被風擦得歪歪倒倒的。沉雷象猛烈的山崩似地隆
隆滾動,斜穿過整個天空。群山之上閃耀著遠方閃電明亮的火光,就像春天火紅的郁金
香。疾風在深谷裡呼嘯,如癲如狂。
大雨在下,我將身子裹到麥秸裡躺著,我感覺到,一顆心在我手底下跳動得多麼猛
烈。我是多麼幸福。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彷彿是大病之後第一次看到陽光。雨打在我身
上,閃電照在我身上,但我心境舒暢,我帶著微笑沉沉睡去,已經不清楚:是丹尼亞爾
和查密莉雅在竊竊私語,還是漸漸平緩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麥秸。
這會兒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氣中已是常常激發著艾蒿和泡透的麥秸的秋意
綿綿的、濕漉漉的氣息。秋天,又是什麼在等待著我們?關於這一點,不知怎的我全沒
去想。
在那個秋天,輟學兩年之後,我又進了學校。課後我時常到河邊陡岸上去,坐在此
時已經空曠無人的當日的打穀場邊。我在這裡用學生畫色畫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畫。甚
至依我那時的看法。我都覺得不夠滿意。
「顏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畫顏色就好了!」我對自己說,雖然我還想像不出,真
正的油畫顏色該是什麼樣子。
只是在若干年後,我才見到了用鉛管裝著的真正的油畫顏色。
顏色歸顏色。可是看起來依然是老師說得對:畫畫必須學習。談到學畫,過去連想
也不敢想,當哥哥們一直沓無音信,媽媽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兩家的男子漢和養家人,
怎麼也不肯放手的時候,哪裡還能談到學畫?我連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像故意逗弄
人似的,顯得分外美麗,就等你去畫它。
清涼的庫爾庫列烏河水已經落下去了,淺水處露出水面的頑石上,長滿了暗綠色和
授紅色的苔喬。光禿的柔情的河柳染過早霜,已變成紅色,但是小白楊樹卻還保留著結
實的黃色葉子。
煙熏雨淋的牧馬人的帳篷,在河灣裡再生草地上顯得黑趣越的,出煙孔上維繞著一
縷縷濃濃的藍灰色炊煙。瘦長勁壯的牡馬淒涼地放聲長嘶,因為牧馬四散回家了,牡馬
留在馬群裡,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會安生。山上回來的牲畜,一群一樣地在收割後的
田地上走來走去。乾枯焦黃的草原上,橫七豎八地交叉著印滿蹤跡的路徑。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風,天空昏暗下來,下起一場一場的冷雨——這是雪的先兆。有
一天,是一個差強人意的日子,我來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賞淺灘上那火紅的山梨樹叢。
我在離河灘不遠處的河柳叢中坐下來,已是傍晚時候。忽然我看到有兩個人,從各方面
判斷,他們是徒步過河的。這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那嚴峻的、
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亞爾背著行李包,急匆匆地走著,敞開的軍大衣的兩襟,碰打著
他那破舊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熱雅戴著一頂白色淺帽,淺帽這會兒歪到了腦後,身上穿
著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這件花衫是她愛穿著在市集上露兩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
絨對襟女褂。她一隻手提著一個不多大的包袱,另一隻手攥著丹尼亞爾的旅行包的皮帶。
他們一路在談著什麼事。
他們已經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長滿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怎麼辦
才好。也許,該喊一聲?但是舌頭恰似粘在上顎上了。
最後的紫紅色的夕照,順著貼山急行的斑駁的雲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來。丹尼
亞爾和查密莉雅頭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們的頭在芨芨草叢裡又晃了兩三次,
隨後就不見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氣喊。
「雅……雅……雅……雅!」到處響起回聲。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後忘記一切地跑進水裡,過河去追趕
他們。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飛到我的臉上,衣服濕透了,可我還是急不擇路地往前跑,
突然碰到一點什麼東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沒有抬頭,我淚流滿面。似
乎黑暗來到了我的頭上。芨芨草的稈兒尖細而憂鬱地叫嘯著。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嚥著眼淚,嗚嗚地哭著。
我和我最親最愛的兩個人告別了。只是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時候,我忽然理解到,我
在愛查密莉雅。是的,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愛情。
我將頭埋到濕施准的臂時中躺了很久。我不僅告別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也告別
了我的童年。
當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時,院子裡亂哄哄的,馬鐙叮噹響著,有人在備馬,奧斯芒
喝得醉醺醺的,在馬上抖著威風,可著嗓子大叫:
「早就該把這個偷生的狗雜種趕出村子。簡直是全族的恥辱,全族丟醜!他要落到
我手裡,就地幹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決不能聽憑隨便一個叫化子就來拐走我們的女
人!喂咦,哥兒們,跨上馬,他哪裡也跑不掉,到車站去保準追得到!」
我渾身一冷:他們朝哪裡去追?但是當我確信無疑追趕的人將是順大路去車站,而
不是往小站時,便悄悄溜進房裡,連頭裹進父親的皮襖,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淚。
村裡當時有多少流言蜚語啊!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議論查密莉雅:
「真蠢!這樣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問問,她看上的是哪一點?他的全部家業就那件破大氅和滿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滿院了!無親無故的流浪漢,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
上。沒什麼,多情女會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薩特克憑哪一點不是個好丈夫,憑哪一點不是個好當家的?全
村頭一個好男子!」
「還有那婆婆呢!這樣的婆婆老天爺可不是讓每個人都能攤得上的!那樣的家主娘
再是天底下難找!蠢女人,糊里糊塗把自己毀了!」
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議論我原來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亞爾只有一件破大
氅和滿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曉得,在精神上他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決不
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會不幸福。只不過我很可憐媽媽。我覺得,她原來的精力
都隨著查密莉雅一塊兒不見了。她懊喪,消瘦,而且就我現在理解的,她怎麼也不能承
認,生活有時會如此猝然地打碎舊的基石。要是風暴吹倒的是一棵強勁的村,它就再也
不能起來了。以前媽媽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針引線,好強心不容她這樣。可這捨兒有一
天我從學校回來,看到媽媽的手打著顫,她看不到針鼻兒,在哭著。
「來,把線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歎一口氣「查密莉雅不知哪裡去了……唉,
她要是不走,會是家裡多好的一個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為啥要走?還是我
們家錯待她來?……」
我真想抱住媽媽,安慰安慰她,對她講講丹尼亞爾是怎樣一個人,但是我不敢,那
我會叫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我清白無辜地捲入這樁事裡邊,終歸不再成為秘密。
薩特克很快便回來了。他自然很難過,雖然在拚命喝酒時對奧斯芒說:
「走啦,她正該有這種下場。誰知道會死在哪裡。我們這時代女人有的是。就連一
個金髮女人,也換不到一個頂無用處的小伙子。」
「這話對!」奧斯芒回答說,「就可惜當時他沒有落到我手裡,要幹掉他,就完事
大吉了,至於她,揪住頭發,給拴到馬尾巴上了事!說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種棉花
或是找哈薩克去了,他倒不是頭一次流浪了!只不過我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搞的,事
前誰也不曉得,連想也不曾想到。這全是她,不要臉的,一手安排!我真該把她……」
聽著這些話,我真想對奧斯芒說:「你一定沒忘記她在割草場上怎樣呵斥你。你才
是個不要臉的家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裡,正在給學校裡的牆報畫一點什麼。媽媽在爐邊忙碌著。忽然薩
特克闖進屋來。他臉色灰白,眼睛凶狠地瞇縫著,朝我奔來,把一張紙搡到我鼻子底下。
「這是你畫的?」
我急壞了。這是我的第一張畫。栩栩如生的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這會兒正望著我。
「是我。」
「這是誰?」他用一個指頭戳著紙說。
「丹尼亞爾。」
「叛逆!」薩特克沖著我的臉叫喊道。
他把畫撕得粉碎,喀嚓把門一摔,走了出去。
經過很久的悶人的沉默之後,媽媽問我:
「你早就曉得?」
「是的,早就曉得。」
她靠在爐上,帶著那樣的責備和困惑神情望著我。當我說:「我還要把他們畫出來」
時,——她傷心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我望著散在地上的碎紙片,一種難以忍受的凌辱使我十分氣惱。隨便把我當做叛逆
吧。我背叛了誰?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們的家族?但我沒有違背情理,沒有違背真正
的情理,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所作所為合情合理!我無法對任何人講明這件事,就連媽媽
也不會理解我。
一切東西在我眼裡都變大起來,碎紙片就如活的一樣,好像在地上旋轉。丹尼亞爾
和查密莉雅從畫上望著我的那一時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海,以致我忽然覺得,彷彿
我聽到了丹尼亞爾的歌聲——就是他在那難忘的八月之夜唱的那支歌。我想起他們是怎
樣離開村子的,我於是急不可耐地想踏上征途,和他們一樣,大膽、堅決地走上艱難的
追求幸福的道路。
「我要出去學習,……你告訴爸爸,我想成個畫家!」我堅定地對媽媽說。
我原是認定,她會責備我,而且會講起在戰爭中犧牲的哥哥,會哭起來的。但是,
使我吃驚的是,她沒有哭。只不過戚然地小聲說:
「去吧,……你們翅膀長硬了,就各飛各的吧……我們哪裡曉得,你們能不能飛得
高?也許,依們對。去吧……也許到了外面會改變主意……畫畫,抹顏色——這不算手
藝……學學就知道了……就是別忘了自己的家……」
從那天起,小房和我們分了家。我不久就出外學習了。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藝術學校畢業之後,我被送進美術學院,我向學院提出了自己的畢業創作——這就
是我幻想了很久的那幅畫。
不難猜到,這幅畫上畫的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他們走在秋日的草原路上。他們
面前是遼闊、明朗的遠方。
雖說我的畫還不完美——藝術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它對我來說卻是無限可貴的,
它是我第一次有意識的創作衝動。
現在我也常有失敗,常有對自己失掉信心的沉重時刻。這時我就非要去看看這幅我
最心愛的畫,非要去看看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不可。我久久地望著他們,每次都和他們
進行交談:
「如今你們在哪裡?你們走著什麼樣的道路?現在我們草原上有很多新的道路——
去阿爾泰,去西伯利亞,在全哈薩克斯坦到處有路可通!有許許多多勇敢的人在那兒勞
動著。也許,你們是到那些地區去了?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過遼闊的草原,頭也
不回地走了。也許,你疲倦了,也許,你對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亞爾身上
吧。讓他為你唱起他那歌唱愛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讓草原翩躚起舞,變幻出
萬紫千紅!讓那八月之夜在你腦海裡縈迴!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後悔,你已經找
到了你那得來不易的幸福!」
我望著他們,並且聽到了丹尼亞爾的聲音。他也在召喚我踏上征途——就是說,該
是動身的時候了。我要穿過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會在村裡看到新的色調的。
但願我畫的每一筆,都飛揚著丹尼亞爾的歌聲!但願我畫的每一筆,都跳動著查密
莉雅的心!
力岡譯
(譯自蘇聯《新世界》1958年8月號,根據莫斯科青年近衛軍出版社1982年版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三卷集第一卷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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